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武術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 由 最愛歷史 發表于 武術
  • 2023-01-04
簡介在這種情況下,劉表禮賢下士,善待儒士,廣建學校,由此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荊州學派,襄陽也成為當時的文化中心

成功的冠是什麼意思

周昭王第三次度過漢江時,望著眼前的密林,胸中依然是豪情萬丈。

對於江漢之地,他是輕蔑的,又是苦惱的。腳下這片土地如此肥沃,地下也蘊藏著無窮的銅礦,這些都不是蠻夷可以染指的東西。

自商代以來,北方的政權就常常向南征伐,炫耀武力,也使得這裡的人不得不臣服北方。

周昭王也不例外。他曾兩次想要平定這個地方,可惜都無功而返。第一次,他自己領軍渡過漢水,深入荊楚一帶,還遇見了犀牛。第二次,他派祭公、辛伯攻楚,只是渡漢水時,陰風驟起,將士驚恐,全軍覆沒。

而這一次,他做了充足的準備,勢必要征服這片荊楚之地。

險惡的漢江還是給了他答案,不過代價卻是他的生命。周昭王六師喪盡,自己亦溺水而死。南征的慘敗,在周人的心裡打上了沉重的陰影,從此他們視漢水為畏途,不敢貿然南侵。

這片蠻荒之地,很快崛起了一個新的主人。

早在周成王之時,一個叫熊繹的人被冊封於楚地。那時地盤極小,處境艱難,封在蠻荒的熊繹不僅要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求生存,同時要對周天子盡守土之責,並且以桃弧棘矢為王室禳災。幾代楚人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憑著一口氣,終於在江漢落地生根。

《史記》載:“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揚粵,至於鄂。”自熊渠之後,楚國不斷擴張地盤,到莊王時,“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盡滅之”。

楚莊王八年,楚國集結了大批軍隊來到周王室的地盤。面對周王的使者,楚莊王直接詢問周鼎的小大輕重。言外之意,要與周天子一較高下。

使者只能委婉地說:“一個國家的興亡在德義的有無,不在乎鼎的大小輕重。”莊王就直接反駁:“你不要自恃有九鼎,楚國折下戟鉤的鋒刃,足以鑄成九鼎!”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既是蠻夷之主,又是“春秋五霸”的楚莊王。圖源:影視劇照

當年只是在漢水邊掙扎求生的小國,如今已經成為一個雄踞江淮之上、擁地千里、帶甲百萬、威勢幾乎覆蓋整個南中國的龐然大物。

當時,廣博的華夏大地似乎在進行一場區域的競賽,關中、齊魯、吳越等地區紛紛崛起,凝結出特色的文化,而在中國南北向的陸路和長江東西向水路的十字路口之上,一朵名為

荊楚

的文化之花正在綻放。

浪漫國度

楚昭王十一年(前505年),楚國遷都於今荊州市荊州區(故江陵縣城)紀南城,新都仍稱郢。對於新都的地理形勝,杜甫在《江陵望幸》中寫道:“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風煙含越鳥,舟楫控吳人。”江陵乃全楚之中,溯江而上可通巴蜀,順江而下可達吳越,逾江而南至洞庭,北上可及中原。

在中國歷史上,凡是亂世,常常面臨大規模的人口遷徙,無論是南北的縱向移動還是東西的橫向移動,荊楚一帶往往成為人們的過境或居留地帶。四方的貴族、士、商賈和為生計奔走的平民來到此處,留下他們的文化烙印。

因此,荊楚文化是

多元

的、五彩的。

就拿當時流行的華夷之分來說,楚國是一個十足的另類。她亦夷亦夏,非夷非夏,比中原更加開放,又比南方民族更加文明。

在崛起之初,楚人總是以一副叛逆的面目出現,甚至公然聲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有時又主動加入諸夏的遊戲,覲見周天子,表示自己還傳承著祖先守土南方的職守,要求周王承認楚的地位,周天子只能無奈告誡:“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

到了戰國,楚國很自然地參與到逐鹿中原的大戰中,雖然最後未能完成統一大業,但其匯聚了多種文化成分的楚文化最終成為中華文化的一大幹流。

在調和四方文化的同時,荊楚文化有著自己極其鮮明的底色:

神秘與浪漫

江漢地區有著地形複雜、氣候多變的自然景觀——飄渺的巫山、龐大的雲夢澤、珍異的走獸飛禽,浩蕩的江水和茂密的叢林。生活其間的人們如此地接近自然的偉力,便容易生出莫名的恐懼、神秘的猜測、奇妙的遐想。

楚人好像生活在充滿神異的鬼靈世界一般,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皆有神靈,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需探知神意,大至邦國政事,小至生病禳災,都要祈求神鬼。戰國時期,北方的周人已經形成了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而楚人卻一直保有原始的巫歌巫舞的娛神活動。

既然人事受制於神鬼,那麼神人之間的溝通就十分重要,這種溝通需要透過一定的法術或儀式才能實現,因此人們需要得到具有專業素養的

巫覡

的幫助。

可以說,楚國是一個巫師的國度。楚平王時的大巫觀射父就曾被奉為國寶,參與重大國事,成為楚王的重要輔臣。屈原的身份可能就是一個大巫,不然他無法寫出《九歌》這種取悅鬼神的祭祀之作。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屈原所作的《九章》主要是祭祀祈福所用的“巫音”。圖源:紀錄片《典籍裡的中國》

與巫風緊密相連的是楚人的浪漫。

清人洪亮吉在《春秋時楚國人文最盛論》中說:“楚之山川奇傑偉麗,足以發抒人之性情。”在荊楚這一神奇的天地,人的生命意識得到了無盡的張揚,浪漫則是這種生命力迸發的體現。

與沉悶的、理性的北方文化不同,楚人是感性的、活潑的、自由的,天國與現實並非完全割裂,靈魂與肉體可以相互分離,在這樣放飛想象的土壤中就誕生了以老莊哲學為代表的楚國哲學,以《離騷》《天問》為代表的楚國文學。

從探究宇宙萬物的《天問》、神遊天國的《離騷》,到飄逸的《莊子》,再到詭異的《山海經》,瑰麗的文辭、奇幻的想象是楚地文學共有的藝術特徵,這種內在的激情與浪漫,也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源頭,影響了後世無數文人騷客。

楚國滅亡之後,江漢地區成為了秦人統治下的南郡,曾經的郢都也改名為江陵,楚國的故土變成了大一統王朝下的郡縣。

若干年後,一個叫項羽的楚人橫空出世,應驗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預言。而他卻在與同為楚人的劉邦的相爭中落敗,在垓下被圍的時候,慷慨悲歌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勝利的劉邦成為了漢朝的開國皇帝,當他回到故里,卻還是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楚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項羽和劉邦身上都有很明顯的楚文化的痕跡。圖源:影視劇照

楚國雖然滅了,但浪漫卻是不死的。

文化盛地

秦漢時期,“江漢”被一個更加龐大的區域概念所取代——

荊州

“荊州”二字最先出現在戰國成書的《禹貢》中,是天下九州之一,包括湖北、湖南、兩廣在內的大部分地區,位於中原和嶺南之間。漢武帝時將天下分為十三州,每部設刺史,“荊州”便有了具體的範圍,包括南郡、南陽、江夏三郡。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遭受黨錮禁錮二十餘年的劉表迎來改變命運的機會,他接到了一紙詔書,要他去荊州任州牧。

劉表剛入荊州時,形勢極為嚴峻。江漢之地民風剽悍,盜賊叢生。袁術在北,盡有南陽之眾,南邊吳人作亂,盤踞長沙之地。

年逾五旬的劉表展現出自己的政治魄力,他單騎入宜城,得到南郡蒯氏、襄陽蔡氏等荊州大族的支援。南郡蒯氏兄弟之一蒯越向劉表獻計道:“治平者先仁義,治亂者先權謀……一州之人,有樂存之心,聞君盛德,必襁負而至矣。兵集眾附,南據江陵,北守襄陽,荊州八郡可傳檄而定。”

先用權謀治亂,後用仁義攬士,這便是蒯越之策。後來,劉表便遵照這一藍圖作為。幾年下來,平定各方叛亂,也杜絕了其他勢力的侵入,成功割據一方,荊州八郡皆心悅誠服。

初入荊州時,劉表便將荊州的治所遷往襄陽,

襄陽

由一個縣級治所變為一個區域的政治中心。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位於荊州北部的襄陽。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這與當時的戰爭形勢密切相關。那時的荊州,北有袁術、曹操,東有孫堅父子,西有劉璋,各方勢力犬牙交錯,若不守襄樊形勝之地,荊州根本無險可保。袁術和孫堅就曾經聯合起來襲擊劉表,劉表不能抵擋,只能退守襄陽。後來,劉表帳下大將黃祖趕來援救,大敗圍城的孫堅,孫堅為流矢所中,最後橫死。可見襄陽之險要。

治亂之後,劉表便大興文治。當時中原大亂,唯有幽州和荊州較為安定,士人多逃往荊州避難。在這種情況下,劉表禮賢下士,善待儒士,廣建學校,由此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荊州學派,襄陽也成為當時的

文化中心

中原由此颳起了一陣“荊州熱”,赴至荊州計程車人竟達千數。史載,當時諸葛亮與穎川石廣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一起在荊州遊學。後來,孟公威思鄉情切,欲北歸中原,諸葛亮說:“中國饒士大夫,邀遊何必故鄉邪。” 意思是中原多的是士大夫,成就事業何必一定要去北方呢?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諸葛亮。圖源:影視劇照

自建安三年(198年)以後,至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戰,大約十年中,荊州成了全國文治最盛之地。可惜劉表雖然能成為一方霸主,卻並無進取中原的志向,而他這人雖然能招攬人才,卻不能善用人才,多猜忌,無決斷,這也使一部分賢士無法出頭。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等到天下三分之後,荊州的名士也分入各地,繼續發光發熱。

被劉表嫌棄長得醜的王粲,到曹魏之後便大放光彩,成為一代大師。和洽、趙儼、繁欽、杜襲等人,都以才幹在中原幹出了一番事業。

再看蜀國。劉備雖為一介販履織蓆的寒士,但是知道禮賢下士,尤其託庇於劉表之時,特別留意訪求名士,所謂“三顧茅廬”便是其中之一。因此,蜀國的謀臣良將,朝府大吏,多出荊土。據《三國蜀志·伊籍傳》,山陽伊籍,少依劉表,後自託於劉備,“與諸葛亮、法正、劉巴、李嚴共造《蜀科》”。蜀國法典的制訂者一共五人,除了法正都是荊州之士。

還有像李嚴、蔣琬、費禕、楊儀、馬良、霍峻等荊州的文武之士,今後都成為了蜀國的棟樑。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蜀漢政權中有一個非常龐大的荊州集團。圖源:影視劇照

只不過,荊州的黃金時代是短暫的。一度文化繁盛的荊襄之地,隨著劉表的逝去而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武”的盛世。

用武之國

清人顧祖禹曾說過:“夫襄陽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則可以並東南,東南得之亦可以圖西北者也。”

從自然地理上看,襄陽處天下之中。從陸路走,出了襄陽入武關可以去長安,入南陽可達洛陽,往南走可以到江陵。從水路走,可以從襄陽入漢水,再經漢口入長江。溯江而上可通成都平原,順長江而下可達吳越,經過洞庭湖可以到嶺南。

正因為如此,荊襄之地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

兵家必爭之地

”。

在中國歷史上,大體上說來,如果是東西對立的形勢,在地域上表現為關東與關中勢力的抗衡,雙方交戰的中心大致就在潼關至洛陽一帶,比如楚漢戰爭、董卓之亂、東魏與西魏的對峙等等。如果是南北對立的局面,雙方的調兵遣將則主要在淮南與荊襄地區進行。

魏晉南北朝最大的特點就是南北對立,因此荊州之爭幾乎貫穿於整個南北分裂的歷史。

建安五年,魯肅密謀於孫權,提出一個三步走的戰略:第一步“鼎足江東”,第二步“進駐荊州”,第三步佔領益州,形成南北對峙之局,徐圖天下而成帝業。大約在同時,諸葛亮也向劉備上了著名的“隆中對”:“先取荊州,繼取益州”,一旦時期成熟,便從荊、益兩路出兵,“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建安九年,荀彧為曹操謀劃:“先定河北”,“然後修復舊京”,最後“南臨荊州”,便“天下大定”。

只要你有統一天下的雄心,便不能忽視荊州的重要性。赤壁之戰,關羽水淹七軍,呂蒙白衣渡江等眾多耳熟能詳的三國戰役,都發生在荊襄之地。

西晉時,羊祜出鎮襄陽,主持荊州軍事十年。飽受戰亂的荊州,經過羊祜的悉心經營,得以恢復,從“軍無百日之糧”的貧瘠之地變為“有十年之積”的富庶大郡,為滅吳做好了軍事與物質準備。羊祜也因此受到襄陽百姓的愛戴。人們為紀念他,特地在其生前喜歡遊玩的峴山上刻下石碑,建立廟宇,按時祭祀,過往之人見其碑莫不落淚。

東晉一朝,最突出的社會矛盾並不在於南北對立,而是內部荊、揚二州之間的爭鬥。往往是出任荊州的守將,挾上游之軍力,與江左的東晉王朝發生對抗。東晉建國伊始,荊州牧王敦兩次叛亂,率兵順流而下直取建康。桓玄自江陵興師東下,篡晉稱帝。

如果將長江比作是一個天平,那麼上游荊州的重量已經遠遠重於下游的揚州。

劉裕代晉之後,為了解決天平的失衡,將荊襄之地分為南邊的荊州和北邊的雍州。以襄陽為中心的雍州逐漸壓倒了以江陵為中心的荊州,甚至還出現了“荊州本畏襄陽人”的流言。

唐朝建立之後,南北對立的局面消失,荊襄地區終於歸於平靜。直到幾百年後,女真人入主中原後,南宋與金朝、蒙元恢復了南北抗衡的局面。襄陽作為國防的屏障,守護了搖搖欲墜的南宋一百多年。

南宋的防禦部署主要集中於三個方向:巴蜀、荊襄與川陝。在整個防禦體系中,又以襄陽為連線中下游的紐帶。蒙古前兩次攻宋,並沒有認識到襄陽的重要性,所以收效不大。後來南宋降將劉整向忽必烈建議:“攻宋方略,宜先從事襄陽”,只要控制了襄陽,就控制了鄂、豫、陝的交通咽喉,便可以切斷長江上游與下游的聯絡。

於是,忽必烈決定中路突破,還讓兩路大軍作為兩翼分別進攻淮西與重慶,以牽制宋軍的支援,配合襄樊之戰。襄陽在蒙古的騎兵和炮火的連番攻擊下堅守了足足六年之久,卻沒有等來什麼像樣的救援。在這漫長的六年時間裡,元軍甚至練出了水軍,造出了船艦,可是宋廷依然坐視襄陽被圍。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忽必烈。圖源:網路

後來,元軍拉來了回回炮,炮石發出陣陣巨響,如雨般轟擊在襄陽城牆之上,所到之處,皆是殘肢碎體和巨大的坑洞,守城將士的信念被澆息了。

襄陽被破後,國門洞開,江南的山河便暴露在蒙古騎兵的馬蹄之下,南宋再無抵抗之力。

詩歌之路

當然,荊襄之地並不完全只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唐朝統一天下之後,荊襄地區便失去了軍事重鎮的作用,卻並沒有失去交通樞紐的地位。在唐代,在江陵、襄陽與長安、洛陽之間,有若干條重要的驛道和水路相通,組成一個巨大的交通網。

杜甫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說:“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白居易的《襄陽舟夜》也描繪道:“下馬襄陽郡,移舟漢陰驛。”這些都表現出荊襄之地的交通特色。

不論是北人南徙,南人北上,都要在荊襄之地駐足。無數文人墨客,或賞景攬勝,或旅途休憩,或宦海寓居,在這些人行旅之中,荊襄之地已經並非只是一個地理位置,而是一種文化情感在空間的投射。

唐詩的地理大致可以分為這麼幾塊。

關中屬於西北內陸,文人生活於此,為此方風土所浸染,其文學自會帶上一股黃土地的氣息。而且這裡是天子腳下,文人感慨於國家氣象,吟詩自有一種宏大的氣勢。往西北走,就能看到沿邊的烽火要塞,聽到軍營的鼓角悲鳴,看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畫面,這就有荒漠之地特有的悲涼之氣。

京城地處黃河上游,對於東南腹地向來是一種俯瞰的姿態。因此,北上的文人對它都會產生一種仰視心理。而離京遠行的人,不得不對京城產生一種眷戀的心態。要走荊襄之路的,不是前去京城尋一番事業的文人,就是被貶的官吏。前者自然有一種登高望遠的情緒,而後者會有一種被拋棄感的感覺。

前者如陳子昂《峴山懷古》:

秣馬臨荒甸,登高覽舊都。猶悲墮淚碣,尚想臥龍圖。

城邑遙分楚,山川半入吳。丘陵徒自出,賢聖幾凋枯!

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誰知萬里客,懷古正躊躕。

陳子昂自蜀入京,路過襄陽,登山遠眺,不禁想到了蟄伏在荊州的諸葛亮,也想到了襄陽賢牧羊祜。他們一人作了隆中對,一人做了滅吳的方案。建功立業之情,便在於此。

後者如李白《襄陽舊遊贈馬少府巨》:

昔為大堤客,曾上山公樓。開窗碧嶂滿,拂鏡滄江流。

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此地別夫子,今來思舊遊。

朱顏君未老,白髮我先秋。壯志恐蹉跎,功名若雲浮。

歸心結遠夢,落日懸春愁。空思羊叔子,墮淚峴山頭。

想當年李白意氣風發,戴高冠佩長劍,面見韓朝宗。而今,十六年過去了,詩人舊地重遊,壯志尚未酬,歲月已蹉跎。看著羊祜的石碑,想到自己可能再也無法像他一樣建功立業,不禁流下淚來。

即便是面對同一番景色,可人的悲喜並不相通。

要論荊襄最有名的本土詩人,當屬孟浩然。除了到長安應試及在江淮吳越一帶短暫漫遊以外,他的一生幾乎都隱居在襄陽鹿門山。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孟浩然。圖源:網路

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他很明顯繼承了這片土地浪漫的傳統,永遠用一雙富有情感的眼睛看待自然萬物。萬物有靈,山水有情,所以他的詩大多歌詠的是荊楚的山水風物。

《萬山潭作》一詩中,他寫道: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閒。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

遊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在山水之間垂釣,他不由得想起這片土地流傳的古老傳說:遊女其實是漢江的神女。有個叫鄭交甫的人曾遊漢水,路遇兩位神女,心悅之,上前求女子所戴之佩。求得之後,才走了十步,佩便不見了。回頭看二女,也是不見影蹤。飄渺的神女曾在此地解佩,不知今日能否一睹她的芳容。然而直到月亮升起,可還是求而不得。

同時,孟浩然對荊楚人物的故事無比仰慕,經常在詩中進行吟詠。寫宋玉:“君不見,巫山神女作行雲,霏紅沓翠曉氛氳。嬋娟流入襄王夢,倏忽還隨零雨分”;寫諸葛亮:“誰識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寫羊祜:“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難怪,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中說:“張祜曾有過‘襄陽屬浩然’之句。我們卻要說,浩然也屬於襄陽。也許正惟浩然是屬於襄陽的,所以襄陽也屬於他。”

荒落之邦

清人顧祖禹在縱論湖廣形勝時說:“湖廣之形勝在武昌乎?在襄陽乎?抑在荊州乎?曰: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以湖廣言之則重在荊州。”

唐以來,湖廣地區大致呈現三足鼎立的態勢,區域內有三個中心城市——

荊州

(江陵)、

襄陽

鄂州

(武昌)。不過,一直以來重心都是在江陵和襄陽之間交替。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清朝湖北地圖。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北宋以後,首都東移至開封,南宋時期進一步東移至杭州,中國的政治中心不再是黃河流域的西安、洛陽,元代以後,首都便在北京和南京之間交替。

首都的變化意味著中國水陸交通進入了運河時代。大運河所經之地,成為北上、南下的必經之所。而荊襄一帶的交通線,失去了全國主道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是開封到武昌的交通線。這樣,最重要的南北陸路交通線與最繁華的水上交通線長江相會於漢口,從而奠定了武昌“

九省通衢

”之地位,南北交通樞紐也由襄陽東移到鄂東的武昌。

荊州與襄陽便被邊緣化了。

早在南宋之時,荊襄之地便有衰落的跡象。陳亮曾說過:“荊襄之地在春秋時,楚用以虎視齊晉,而齊晉不能屈也。及戰國之際獨能與秦爭帝……本朝二百年之間,降為荒落之邦。”

首先是軍事地位的失寵。元明清三代,軍事的基本形勢仍是南北對立,朱元璋與元順帝、燕王朱棣與建文帝、順治帝與南明弘光帝,再到到後來的清政府與太平天國、袁世凱與孫中山。但是,荊襄一帶再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戰役,甚至連兩軍長期對壘的情況都很少發生,唯有在明末的時候,成為李自成和張獻忠等人的流民根據地。

文化地位的下降也不可避免。南宋葉適曾說過:“今吳、越、閩、蜀家能著書,人知挾冊以輔人主取貴仕,而江漢蓋鮮稱焉。”很難想象,曾經的文化盛地,如今卻再難有著書立說之輩,其文化之不發達可見一斑。明代首輔張居正也自稱家鄉江陵為“下國之荒陋”。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張居正決定回鄉山居。南歸前,他專門給徐階寫了一封信,表示徐階若能振興朝政,他願效犬馬之力。那時,張居正在人生的最低谷,內心充滿孤寂、苦悶和惆悵。

回鄉期間,張居正對社會現實有了更深刻認識。如今的荊州,被武昌奪去了光彩,已經不是當年的盛景。但它就像是一面鏡子,照見許多人們看不見的角落。

血性之地,硬氣之人

張居正畫像。圖源:網路

在這裡,張居正看見農民終年辛苦勞作,僅得免飢,還要遭受官吏剝削,不禁“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於是想到,為政要久任而責成,不能僅僅憑著資歷就可以升官,而應該有嚴格的考課。在萬曆初年,他便推行了考成法。

在這裡,張居正看見松滋知縣捐俸祿,組織重建城牆,城牆“井榦樓櫓,靡不宏麗,屹屹為巨觀”。可是僅僅靠城牆便可以了嗎?張居正看到了城牆的有形之險,也看到了人心的無形之險。此後,張居正在北邊防務中修築邊牆的同時,更注重優秀將領的選拔,重用譚綸、戚繼光、方逢時、王崇古、李成梁等名將,並支援戚繼光練兵,提高軍隊的戰鬥力。

作為荊州人民的兒子,張居正自然對家鄉是無比關懷的,這不僅是由於鄉土之情,而且還在於荊州也不過是帝國之下的一座城市,或許這裡存在的危機是一個綜合性的大危機的一個縮影。

萬曆六年(1578年),張居正又一次離京回鄉,這是他平生最後一次回鄉,四年後即去世。

那時,張居正已為一言九鼎的首輔,意氣風發。經過五年的改革,曾經在江陵日夜思索的理想,已經逐步化為現實,明朝已扭轉了嘉、隆以來的頹廢局面。此次歸鄉,不同於嘉靖時的低落,從萬曆、藩王到地方督撫、州縣官吏都給予其“異禮”,甚至他的母親也被皇室以“家人禮”相待。

張居正歸鄉,也是明王朝的權力中心第一次隨重臣離京而南移,軍國大政需要傳到離京城數千裡外的江陵處理。一座南方的城市,一時間竟成了帝國的中心。

只是,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湧動。萬曆皇帝強烈感受到張居正權力的鋒芒和朝政實際主宰者的地位,開始與這位首輔貌合神離。而朝野中的反對者,等待這張居正的倒臺。

走過巔峰之後,剩下的路便都是下坡路。對人來說,是這樣,對地區來亦是如此。

這可能古代荊州最後一個輝煌的時刻。

然而,歷史不就是上坡和下坡嗎?從一片蠻荒走到現在,荊州這片土地見過巔峰,也觸碰谷底。漢水之濱的女神依然飄渺無蹤,這裡的人們也不會停下追求的腳步。

參考文獻:

張偉然:《湖北歷史文化地理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

羅運環:《荊楚文化》,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

宋傑:《古代中國戰爭的地理樞紐》,《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

魯錦寰:《漢末荊州學派與三國政治》,《中州學刊》,1982年第4期

李德輝:《唐代五都交通圈及其文學效應》,《華南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