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投資人離世背後：是高質量課程還是精神傳銷？

本報記者 孫吉正 北京報道

近日，DCM董事總經理魏萌在參加LEGACY飛躍力工作坊學習課程時暈倒，搶救無效去世一事引起了熱議。

8月15日，LEGACY誠泉北京官方賬號發文稱，8月14日飛躍力工作坊一名學員在課室中意外暈倒，現場緊急呼叫了120並將其送至朝陽醫院救治。8月17日，LEGACY誠泉北京釋出訃告，稱魏萌於8月16日搶救無效去世。8月18日，LEGACY誠泉北京再次釋出公告，稱網上流傳的關於機構“洗腦”“傳銷”“辱罵環節”的表述嚴重失實。

《中國經營報》記者聯絡了附在公告中的治喪小組人員，該人員自稱為死者家屬，表示目前網上流傳的資訊大多不實，家屬方面已經有了基本事實的認定。對於LEGACY誠泉北京所釋出的內容及網傳資訊的真實性，該人員向記者強調，自己沒有義務核實網上資訊內容，並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採訪。

根據LEGACY前學員透露，LEGACY的課程主要分為三個階段，而魏萌參加的飛躍力屬於第三階段課程的一種，在進行完前兩個階段的課程學習，在第三階段的課程內容就包括了“領導力培訓”，證明學員領導力的方法就是透過“號召”“感召”讓身邊的同事和朋友參加LEGACY的課程學習。

多名民間的反傳銷人士均認為，從目前網上所述的該機構的一些做法及其所授的課程內容來看，LEGACY課程的一些特徵與精神傳銷的特徵相似。精神傳銷與傳統傳銷最大的不同是以各類人群想要改變現狀和突破自身能力的渴望為切入點，以各種導師形象對其進行洗腦教育，使受教者心甘情願為組織和大師的授課、演講而付費。

“精神傳銷在國內的興起不過十餘年，大眾沒有認識到該類組織，使得這些組織以各種形式活躍於各個階層。” 反傳銷救助中心網馬勝玲說。

隱現的“精神傳銷”

LEGACY官方賬號自稱是一家致力於提升個人成長及企業永續的諮詢顧問公司，主要服務華人社群，在中國香港、北京和深圳都設有辦公室。事件發生後，LEGACY誠泉北京的聯絡方式已無法接通，其位於北京的培訓點也已關店。

LEGACY官方賬號的資料顯示，LEGACY共開設有八個不同型別的工作坊（自覺力、大師、飛躍力、智泉、里程、武士遊戲、覺醒戰士、少年才俊）。而在LEGACY官網上，有介紹機構主講人的欄目。其中，行政總裁曁資深主講人的履歷中寫道XXX為經驗非常豐富的「飛躍力」及「里程」資深主講人……曾任職世界最大的法國皮革公司USINES DU REY副總經理。而天眼查顯示，只有一家名為USINES DU REY-FRANCE的公司於1990年在香港註冊，註冊型別為非香港企業。

在LEGACY 官方賬號中，描述“飛躍力工作坊”是建立在負責任、承諾、真誠、冒險和貢獻的原則上。只要守住這些原則，就能建立自己就是命運主人的深層確定感與信心，想要成就什麼就能成就什麼。

結合上文中描述“飛躍力工作坊”的內容及動輒上萬的課程，馬勝玲認為LEGACY課程的特徵與精神傳銷的特徵相似。“這類課程在授課內容本身是較為虛無的內容，主要就包括一些提升自身修養和能力的說辭，透過級別遞進的課程，逐步達到讓學員接受價格更高課程的目的。”

根據LEGACY的前學員透露，在LEGACY的課程中很重要的就是在主講人的引導下，各類學員以及工作人員分享自己參加LEGACY課程之後的改變和感受，讓新人接受LEGACY可以改變自己的設定。

“在接觸LEGACY開始，他們給你吊著胃口，等到交了九千多塊錢後，簽了保密協議，然後開始上課，他才會給你揭示一階、二階、三階是怎麼去做的。”根據上述學員的說法，LEGACY課程確實有辱罵等環節的活動。在活動中，他們並不稱之為辱罵，而是消除所謂的“傲慢”，然後進行自我批判和反省。第三階叫領導力培訓，實際上就是以“號召和感召”的名義拉人入夥，能感召多少人來，你能拯救多少個人，以這樣的方式進行擴充，所以往往一個機構的學員大多集中在幾個行業或者圈子裡。

對於精神傳銷的定義，官方解釋為“社會上一些不法培訓教育機構、資訊諮詢公司等打著‘心靈培訓’‘領導力培訓’‘靈脩’等旗號，採取心理暗示、催眠洗腦等方式對學員進行精神控制，不僅聚斂鉅額錢財，而且摧殘人的精神和天性，危害群眾身心健康和社會安定有序”。

“一般是披著各類培訓的外衣，培訓費用非常之高，尤其是在一二線城市，其培訓地點都是在繁華地段，培訓宣傳都有類似於‘感召’之類的特殊詞彙，會宣揚如‘愛心’‘奉獻’之類的生命真理，最重要的是會變相要求拉人參加培訓。”反傳銷協會李旭告訴記者，“精神傳銷手段簡單地說就是否定自我，尋找自我，發展自我，證明自我。”

李旭表示，精神傳銷的本質是洗腦中的教練技術，“教練技術”源於美國，可以開發個人潛能，拓展人際關係，提高管理水平，重新規劃職業，乃至“引領人生”。一些非法培訓機構往往打著這個大旗，利用遊戲和心理學技巧，行“精神傳銷”和“洗腦”之實。精神傳銷打著培訓旗號，欺騙手法更高明，對受騙者的精神控制更為嚴格，這就使得警方往往在處理這類舉報時，因為難以取證，很多人投訴無門。

根據一名曾經參與的人士及上述反傳銷人士的說法，精神傳銷在初期透過一些世人較能夠接受的理論和知識點來獲取學員的認同感和信任，在中期透過打壓學員讓其陷入自我否定，例如“不太願意分享自己的生活，就會說不願意開啟心扉，過於封閉，對講師和學員沒有信任，基於這些再攻擊”。完成打壓之後，講師要求學員進行所謂的“自我突破”，無條件地信賴和服從機構的教訓，在成功“畢業”後或是進行更高階的“領導人”培訓課程或再要求拉攏身邊的朋友加入機構。這些機構的共同特點就是初期透過免費或較低的價格吸引參與者，等到中期或者第二階段的課程，學費則是萬元起底，而高階課程動輒數十萬乃至上百萬元。

“精神傳銷的目標人員是特定的，可能是企業的管理者或中高層，或是父母以及渴望婚姻的單身人士，他們以目標人群的需求為抓手，以提高相應的能力為噱頭，透過各類好友關係網邀請其聽課程，在學員被組織或機構洗腦之後，再以‘昇華’和‘感召’的名義，要求學員繼續邀請其人脈關係網進入到組織之中。與傳統傳銷有別的是，學員再發展人員加入，並不會予以提成，這些行為都是建立在學員自願的前提下進行的，以感召的名義讓更多人去分享。”馬勝玲說。

“我妻子就是在某地產開發商的業主圈子中，經人介紹進入到了某精神傳銷組織之中，之後妻子又把身邊的親戚朋友拉進該組織。”王成（化名）告訴記者。據王成介紹，妻子進入該組織後，從不提及在該組織的所作所為，原因則是導師要求學員對所有教學內容保密。至於花了多少錢，王成也無從知曉，只知道妻子對該組織的命令言行計從。

“對於外界保密幾乎是精神傳銷組織的硬性規定，甚至有組織機構在上課時，要求學員交出所有的電子產品，這主要是保證授課內容以及組織的保密性。”李旭告訴記者，正是這些措施使得大眾對精神類傳銷組織的認知始終不足。

焦慮與誘惑背後

“聽懂掌聲”“天才少女一天寫詩2000首”，這些活躍在各種社交平臺的笑話和段子背後，映射出的是以成功學理念為基石，以成功人士、大師為噱頭的售賣課程的機構和組織，而在這背後是以“大師理論”進行洗腦，讓學員對組織及各類領導者無條件地信任和服從。

“曾有一場大型活動，讓在場的所有學員脫下自己的衣服，以達到‘揭下在場每個人虛偽面容’的目的，如果學員有遲疑或拒絕，就會被演講者以無法坦然面對內心為由驅逐出場。”馬勝玲表示，此舉一是為了去除其中的異議者，二是繼續打壓學員的自尊心，讓其無條件地信任和服從，而後就是讓學員為大師的演講繼續付錢。

《人民日報》報道稱，2019年深圳警方查處了一家疑似以課程培訓和企業營銷為幌子，從事詐騙和傳銷活動的公司，抓獲了多名所謂“成功學”和“營銷學”的大師。2020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轉載《監察日報》文章，揭露了某組織以免費公益課為噱頭進行精神控制，實施精神傳銷的文章。

在外界看來，精神傳銷與成功學總是無法脫離。早在上世紀90年代，被稱為成功學鼻祖的陳安之就活躍在商界宣揚成功學理念。2019年《人民日報》曾批評過理論是典型的“毒雞湯”。彼時，就有大量觀點指出陳安之成功學培訓涉嫌“精神傳銷”。2019年，有學員曝光致良知四合院疑似精神控制學員，其組織以儒家王陽明的學說為基礎，要求學員進行懺悔以達到淨化心靈的目的。

與傳統傳銷偏向於拐騙社會經歷尚淺的人不同，精神傳銷的目標全部是擁有豐富的社會經歷乃至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利用他們對現階段的焦慮及改變現狀的慾望，對其進行洗腦乃至精神控制。

從宣傳和授課內容區分開看，目前成功學類講師和課程主要分為三類，一是國學和宗教。這類往往將自己打扮成國學大師甚至宗教人士，以各類國學和宗教書籍為基礎講解成功學。二是大智慧、大境界。這類往往以近現代哲學家、思想家的名言進行各類解讀，類似於各類雞湯故事。三是成功人士。組織者會將自己包裝成各類大企業的前高管，以國內外企業家為案例，大談商業之道。

“我妻子就是被人以如何教育孩子的名義吸納到所謂的‘XX父母’組織中，剛開始去聽課就是帶回一些書籍，或者去參加各類集訓。但後來孩子也被妻子送到該組織進行培訓，從孩子口中我才得知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不單單是培訓這麼簡單。”王成告訴記者，後來他透過各類渠道得知，這些組織甚至將吸納目標集中在老師及培訓機構上，希望以此獲取更多的機會吸納學員。

除了成功學、教育孩子等噱頭之外，如何找有錢的伴侶也成為了很多組織的手段，諸如所謂的講師在短影片平臺釋出各種版本“三句話，讓男人為我花了18萬”，最終引向的就是“XX女王訓練營”，訓練內容是如何尋找高質量的伴侶。近期，甚至有媒體報道稱有組織機構直接打出“如何當有錢的小三和二奶”的教程，課程售價更是高達2萬元。

“這些精神傳銷組織所採取的手段是相同的，其洗腦的流程包括了向學員提供單一的資訊源和資訊通道。長期處於單種資訊的環境下，就逐漸失去了批評性思考的能力，只能被動接受資訊；製造群體壓力。尤其是讓周邊人及工作人員等施加影響，讓環境中所有的人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絕大多數人是無法抗拒這種壓力的，只能選擇融入集體；讓人處於高亢的情緒狀態。組織者會製造一些活動讓受洗人處於一種持續高亢的情緒中；讓人做出承諾。利用人自律的力量，承諾一定遵守某些思想和行為法則，受洗者就會陷入自我搭建的牢籠中，如果今後質疑了這些思想和法則，就相當於違背了自己；洗腦者會製造一些儀式，讓人們形成圖騰崇拜，並且儀式的莊嚴感也給受洗者造成必須遵從的壓力。總之，就是讓學員喪失自我意識，完全信賴和服從於組織和機構。”李旭說，上述對精神傳銷的本質解讀，也就解釋了這類組織為何熱衷將學員帶至異地進行集中授課，進行浮誇的團隊遊戲和活動，帶領學員參與各類社會活動的原因。

2018年9月份開始，各地政府官方網站陸續釋出過公告《某某地開展依法取締和打擊“精神傳銷”有害培訓專項工作》，使得政府的職能部門開始重視並打擊精神類傳銷組織。“精神類傳銷的危害不僅僅是騙取錢財，現在很多組織開始有目的吸納各類社會人員，為其組織提供各類無償服務以達到某些非法的目的。”馬勝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