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耀：《裡耶：疼痛的鋒芒》（組詩）

《雨水》

2002年的雨水，下在裡耶

下在裡耶人的眼裡

下在考古者的心裡

下在秦時明月的井裡

一場雨水，改變了一場雨季

滲漏在歷史的心臟

支撐的遮棚，如滴漏

沿著秦人的記憶，從遠古

一絲一縷，流淌至今

我捧起那汪雨水，如同捧起甘霖

一日三餐，我用雨水下飯

滋潤我的喉，滋潤我的胃

還有我那日漸乾枯的天庭

《雨水》

刨開井沿的淤泥和青苔

刨開古鎮千年塵封的記憶

遷陵在一本農家歷裡復活

放一根鐵管下去，直至井底

喚醒胎記的氣泡，沿著鏽質的邊緣攀升

厚達14米的沉積物，在歷史的最底層發酵

請給我一根火柴吧，一星微光

就會將我點燃，像馬王堆的漢墓

我要井噴。我一腔的火苗

要燃燒一個斷代的秦王朝

點亮國人的眼睛

終究是撲滅了我內心的火焰

並掏空了我的整個軀體

沒有了那根媒介，我縱有一腔霹靂的電閃

也只能胎死腹中

《井噴》

裹挾在泥中，與空氣隔絕

沒有呼吸的日子，你沒有死去

曾經很多年，沒人知道你的名字

知道你的人，早在兩千多年前

將你遺棄在這口逃亡的古井裡

與你同在的，是一枚枚木簡

秦風吹過，沒有陽光，你依然活得瀟灑自在

即便被埋沒，你也很有存在感

如同一隻井底之蛙

終於重見天日了，在2002年的夏天

陽光和空氣，頓時讓你灰飛煙滅

你的吶喊，穿透了古今

穿透了長空，穿透了

一個王朝的前世今生

你從此蒸發了，在人間

你將你的驅殼還給天堂

唯留下一縷遊魂，永遠晃盪

《井噴》

流浪。從丈量一口井開始

你無法丈量自己

你的宿命，始於一株麻，終於一雙鞋

你渾身裡滿了淤泥，裹滿了

一個時代的印記和汙濁

但你從不懷疑自己，會永久地埋沒

你重獲新生了，你的天涯

或許就在你的腳下

我只是不知，以你為榮的那雙大腳

為何會有45碼

你是巨人的麻鞋嗎？而今他安在

一個謎團，沿著你的投影追溯

主人這個詞彙，詮釋了新的詞義

沿著一條來路，前行或者回溯

正如沿著復活的記憶

你卻不知自己的足跡

為何永遠沒有盡頭

《藠頭》

一筆一劃，遊走在竹木之上

秦時的風月

如旌旗，依舊獵獵作響

飽醮翰墨。是誰統一了六國

是誰統一了書寫

焚書坑儒，大秦的刀鋒

劃破了遷陵的沉寂

千年一夢。你從甲骨文脫胎

你從金鼓文變身

你穿越古今，從裡耶夢迴

緣定今生。跟隨你遊走

一點一撇，一橫一豎，一勾一捺

就像一絲遊魂

《藠頭》

一座廟，以婆婆命名

畢茲卡人的先祖，以婆婆為神

一個巫儺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婆婆

一個民族的傳說，可以追溯到婆婆

一個造反的紅衛兵小將，將廟砸爛

婆婆住的地方，後來變成了牛欄

那個叫廟的地方，不叫廟了

放牛娃心痛的婆婆

連廟也沒有了

婆婆的眼淚

從此流成了一條河流

她的名字叫酉水，或者白河

《麻履》

那一生，我望見了風和白雲

這一生，我望見了你

還有一生，我在靜靜等待著

輪迴轉世

不就一塊石頭麼？

不就在石頭上刻了幾個字麼？

非為靈石，何以點亮人們的眼睛

你推，我推，圍著三生石旋轉

就如同虔誠的佛教徒

一年一歲，轉動手中的經綸

一面影牆，影出了三生

我在胎中，不想出世

《麻履》

塗上一抹夕陽或晨曦

疊加硬質的芒

鏤空的圖案，圖騰一個族徽

里仁為美。僵硬的牌樓活了

遠古的傳說活了

近代的故事活了

一粒鳥聲，在民國的天平上

鏗鏘作響

沒有絕唱。突然的一天

那個叫貞潔的牌坊

連同那件束胸的旗袍

被釘在了十字架上

遁形的刻刀，為誰龍飛鳳舞

《秦篆》

背上一座山，就已很沉重了

還要背上四重山

幸好是一面銅鏡

可以悅人，可以自觀

歷史的鏽跡堆集如山

一座山渡人

一座山渡己

一座山渡春花秋月

一座山如一葦渡江

照一照自己吧，正面或者反面

是否曾讓蛄螻顯形

是否曾讓美人回春

是否曾讓英雄自刎

是否曾讓魚目點睛

是否曾讓江天易色

烽火一笑

歷史又何必驚人相似

我終究是看見了自己，如蝸牛揹負

一山棄之天國

一山棄之地府

一山棄之環宇

還有一山，棄之醉爾江湖

— 完 —

圖：由裡耶管委會提供

文：黃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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