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隆”的美神維納斯像，為什麼是西方人理想的形體？

維納斯（Venus）原本是古代義大利掌管園林的女神，也是古羅馬神話中的愛與美之神。“公元前 217 年羅馬人統治希臘後，兩國神話傳說逐漸接近和融合，認為維納斯就是在希臘執掌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維納斯被認為是美的象徵，在西方藝術史上，從古典時期希臘和羅馬的雕塑，到後期最為普遍的油畫，藝術創作者們對於她的刻畫大多是以一種享世的欲求去精雕細琢的，她在藝術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代表著人們對完美身體的莊嚴而神聖的神往。而在十五到十六世紀，歐洲繪畫史上出現的維納斯大多也具有一個類似於夏娃的隆起的腹部。結合維納斯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的地位和特點來看，與夏娃象徵著生育的腹部不同，美神維納斯隆起的腹部是一種理想的形體，是美的體現。隆腹的維納斯女神在歐洲繪畫作品中的出現並非出於藝術家對自然人體的模仿，而是將自然人體加以主觀美化的結果，正如古典時期的雕塑家們對人體比例秩序的測量和規範一般，15 世紀前後歐洲的繪畫家們使得隆腹的維納斯超越了自然肉身的塵俗，成為了神聖秩序與永恆和諧的體現。這位高雅和豐饒的女神，以不同的名字、身份和姿態，經由一代代藝術家之手降臨凡間，象徵著人類所普遍追求的最為完善的美，也體現著西方藝術對於女性肉體美的不斷追求和熱情歌頌。

一、從“女妖”到“美神”——站立的維納斯

羅馬在繼承希臘文化之後，公元 392 年迪奧多西一世立基督教為唯一宗教，並將其它所有宗教視為異教而歧視，甚至徹底鎮壓，維納斯也隨之陷入了漫長的受難時代。到了15 世紀前後，隨著人文主義精神的傳播以及對於古典文化的濃厚興趣，使得原本被打成“女妖”橫遭滅頂之災的維納斯，在這個暫新的歷史環境中得到了復活。與兩千年前美神阿弗洛狄忒的誕生遙相呼應，十五世紀後半葉，全新的美神維納斯也獲得了重生，她被藝術家們塑造成理想形體的象徵，而且大部分的維納斯裸體都具有一個或明顯、或隱晦的隆起的腹部。

波提切利繪於 1482 年的《維納斯的誕生》中，女神維納斯以全裸站立的姿態出現於畫面正中，她站在扇形的貝殼上，形體優美，長髮飄飄，左邊有隨風飄散的粉紅玫瑰花，右邊是手拿披風的侍女，足下是白色的浪花，整個場景寧靜而溫暖，似乎是輕盈飄忽的神的世界，只有那圓潤的、隆起的腹部給這位輕盈的女神增加了一絲人間色彩。

羅倫佐·戴·格雷德的《維納斯》（圖 16）同樣是一幅站立的維納斯裸像，不過與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有所不同，這件作品中的維納斯並非全裸，畫面中維納斯用一條絲巾遮擋住了自己的左胸和陰部，她的腹部卻是完全暴露在觀者面前，畫家用十分明顯的明暗對比塑造了女神渾圓且向外凸起的腹部，這個隆起的腹部連同女神近乎完美的比例和手腕以及小腿肚周邊緊實的肌肉線條共同完成了一件由古代範例和現實審美拼湊而成的作品，這個維納斯徹底完成了從“女妖”到“美神”的轉換，成為美的範本，正如美第奇家族第二代的一位家庭教師寫給他學生的信中所說：“應該將眼睛盯住維納斯，即盯住人性，因為人性是絕頂標緻的女神。她生於天堂，最得上帝所寵愛，她的心靈是愛和善，她的眼睛是尊嚴和寬容，她的手是慷慨和華麗，她的腳是端莊和標緻，她的整體是節制和誠實、嫵媚和光彩，啊！多麼精緻的美啊！”

在十五世紀前後的歐洲，繪畫作品對於維納斯的表現以裸像居多，因為裸像更容易塑造肉體和表現官能美，不過也存在少部分著衣的維納斯像，正如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中女神飄逸的頭髮以及羅倫佐·戴·格雷德《維納斯》中女神身上的絲帶一般，衣紋可以起到產生色調、塑造氛圍、傳達情操的效果，不過即使是著衣的維納斯立像，那一時代的作品中，女神身上的衣服也大多是半透明的薄絹，既可以借衣紋之美表現女神的情致，又可展現神秘、含蓄的人體美，從這個角度來說，將這類維納斯立像歸納為裸像也不為過。在這類作品中，女神維納斯的隆腹特徵並沒有被藝術家捨棄，觀者依然可以看到女神真實產生自“肉體”的隆起的腹部，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這並非服裝堆積形成的視錯覺，波提切利的《春》就是其中的代表。畫面中維納斯和三美神都著輕薄的服，透過這服裝，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女神隆起的腹部，而且這並非維納斯所特有，而為畫面中每一個女神所共有，顯而易見，這是藝術家對於女性身體的審美認識在作品中的投射。

二、世俗理想的形成——躺臥的維納斯

從文藝復興開始，基督教教會的絕對控制權較中世紀而言有明顯的放鬆，其對於人的身體的約束也逐步讓位給在資本主義經濟和城市解放運動得以發展的條件下產生的世俗理想，這種世俗理想在市民社會中充分發展並且體現在藝術領域。在以維納斯為主題的創作中，出現了一些躺臥姿勢的維納斯裸像，她們相比于波提切利所繪的站立的維納斯，更少了一絲拘謹，多了一些世俗的鬆弛感和情趣感，維納斯作為神的色彩所剩無幾，有的只是作為一個女人的羞怯和魅惑。但是這一類躺臥的維納斯依然具有一個與站立維納斯相同的隆起的腹部，圓潤的、有肉感的腹部更加強調了畫面的豐腴感和實在感。

喬爾喬內的《沉睡的維納斯》和提香的《烏比諾的維納斯》是歐洲藝術史上以躺臥的女神維納斯為創作物件的繪畫作品中最為著名的兩件作品，這兩件作品在畫面構圖和內容上有很高的相似度，以前高雅卻拘謹的維納斯在這裡很鬆弛地躺了下來，人體描繪細膩逼真，身體曲線圓潤優美，潔白豐腴的軀體和深沉的環境背景巧妙組合，在加強空間感的同時也塑造了一種閒適優雅的氛圍。不過，喬爾喬內更傾向於表現維納斯對於自然的依賴和沉思，而提香則傾向於塑造一個如宮廷貴婦般富足閒適的維納斯。這兩個維納斯雖然都用自己的左手遮擋住了私處，但是她們朦朧的眼睛、靜謐的面部表情和魅惑的姿態，都連同那隆起的、肉感十足的腹部一起，傳達著獨屬於女性的美，這種美既是自然調和的象徵，又是愛與肉慾的實現，更是創作家對於世俗女性的期待。

現存於普拉美術館的《維納斯與風琴師》（圖 18）同樣是提香的作品，畫面描繪了一個側臥著將身體面向畫面外側的體型豐滿的裸體婦人，他的床邊坐著一個風琴師，風琴師回過頭來凝視婦人的身體並因此停止了手中的彈奏，在這幅作品中，神話中的女神已經消逝，留下的是塵世中對男性充滿誘惑力的女性身體。在這幅作品中，提香極力塑造女性的膚感，肉體的充盈和圓潤感比《烏比諾的維納斯》更甚，婦人隆起的腹部被藝術家融合在她的富態中表現出來，代表著一種突破封建神性桎梏的新的審美趣味。“像 15 世紀初的義大利一樣，人從教會的統治和禁慾思想中解脫出來，開始懂得享受人生和關心自然界；年深月久的約束鬆弛了；健康，強壯，美和快樂，開始受到關注和重視。中世紀的精神到處在變質，瓦解”。

三、官能美的大膽表現——沉醉於愛情的維納斯

在 15 世紀前後的歐洲，在有關維納斯的題材的選擇和表現上，許多富有人間色彩的愛情故事反覆出現於繪畫作品中，如維納斯與美少年，維納斯與戰神，維納斯與薩提爾等等，作為故事女主角的沉迷於愛情的維納斯，相較於前兩類維納斯像更具官能性，也大多被藝術家描繪為隆腹女形象。

維納斯與阿多尼斯的故事是備受許多藝術家所喜愛的題材，阿多尼斯（Adonis）是一個極具魅力的年輕男子，在希臘神話中，他是掌管植物生死的一位非常俊美的神，相傳一日，維納斯在和其子丘位元玩耍時胸部被丘位元的弓箭所傷，在她治療自己傷口的時候，遇到了俊美的阿多尼斯，並與他墜入愛河。提香和卡拉契都曾創作過以此故事為背景的作品，提香的《維納斯與阿多尼斯》（圖 19）創作於 1554 年，卡拉契的《維納斯與阿多尼斯》（圖 20）創作於 1590 年，兩件作品均藏於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在這兩幅作品中，女神維納斯都化為一個沉迷愛情的婦女，她們的眼睛深情凝視著阿多尼斯，像是在祈求他的垂憐。不同的是，提香作品中的維納斯是背對觀者的，而卡拉契作品中的維納斯則以身體面向觀者的方式側躺。卡拉契筆下的維納斯有著這一時期理想的女性肉體，她腹部渾圓，胸部豐滿，雙臂和雙腿充滿肉感，而提香筆下的這一位維納斯雖然並未直接向觀者展示她的腹部，但是透過她圓潤的身體曲線，結合提香所塑造的其它維納斯的形象，我們仍然可以猜測這個維納斯同樣具有一個隆起的腹部。在這類以愛情故事為背景的維納斯畫像作品中，女神相較她們的獨像而言更具魅惑感和官能美，在維納斯的獨像中，即使她豐滿而充滿誘惑，她也始終是“被觀賞”的，她們的視線始終是含蓄和被動的，而當維納斯和她的愛人同時出現於畫面中時，她的視線主動又直接，這種勾人的視線配合著理想的體態，能夠給當時的男性觀者帶來更充足的感官享受。在這一類作品中，我們無法將維納斯渾圓的腹部與女性生殖這一光榮又沉重的使命聯絡起來，只能在對於肉體的欣賞和對於隱藏在畫面背後的那些“風流韻事”的解讀中，感受來自於女性的獨特的官能美。

15 世紀前後的歐洲出現了許多隆腹的維納斯像，藝術家將世俗的審美取向傾入到對女神維納斯的塑造中，她隆起的腹部也是當時理想形體的一個部分，“和理想的佛羅倫薩人不同，無論什麼都採行現實主義的威尼斯人，就不喜歡沒有肉的女性，和貴族們郊遊的高階娼婦，如果沒有量感就不算美。這和現代人對美麗體態的審美意識完全不同，不僅在威尼斯，連歐洲人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