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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臺夜話 | 母語與第一語言

  • 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足球
  • 2021-10-29
簡介即使會多種語言,作家也要學會放棄:一旦選中自己的第一語言,就要全力以赴,把別的語言放在次要的、參照的位置上,將它們中的能量融入自己的第一語言中,好讓自己寫得更富有原創性

語言到底是什麼

湖臺夜話 | 母語與第一語言

(圖文無關)即使會多種語言,作家也要學會放棄:一旦選中自己的第一語言,就要全力以赴,把別的語言放在次要的、參照的位置上,將它們中的能量融入自己的第一語言中,好讓自己寫得更富有原創性。 (ICphoto/圖)

也許有人還記得蘇阿芒。1970年代末,他是外語界的明星,一些主要報紙都用大版篇幅報道了他的成就,說他自學成才,精通二十多種外語,還會用外語寫詩。在我們這些剛剛才開始學外語的大學生的眼裡,他是天人,可望不可即。後來我們班裡的一位天津的女生透過家裡的關係,見到蘇阿芒,併成功地拜他為師。不過,雖有高師,那位同學的英語並未突飛猛進,成績一直是中上等。有一回她對我們坦白說:“其實,蘇阿芒英語說得很好,讀寫都可以,也能讀、能寫世界語。其他的外語,他只能讀讀,認識單詞。”即使那樣,對我來說,他也是神人了。現在來看,蘇阿芒那種學習外語的方法是事倍功半。如今很少有人那樣死記硬背地學外語了。一隻手機就可以完成各種各樣簡單的翻譯工作。語言是用的,如果不常用,學會了也會丟掉的。

後來我在美國讀書,見到不少會多種語言的人。特別是來自歐洲和非洲的學生,他們有的從小就生活在不同語言的環境中。令我納悶的是這樣的“語言神人”其實很平常,並不聰明過人。讀研究生時我每週在一箇舊書庫裡做幾小時工,遇到過一位猶太老婦,她常來收取各種語言的小說,說要讀它們。我問她這些語言她都懂嗎,她說當然懂。我又問:“你一共會多少種語言?”她說自己也不清楚。早年她家在歐洲被驅趕著到處流浪,每到一個新地方就得重新學當地的語言。她記不清去過多少地方了,也說不準學過多少種語言。比如,她家到了華沙,她就必須學波蘭語,好考取教師執照。所以,她的波蘭語很好。她還告訴我每天夜裡她都讀俄文原著小說,特別喜歡契訶夫。雖然她會無數種語言,但她一點也不出眾,甚至有點不太靈光。她英語說得很好,可是講話有些條理不清。

由於我們波士頓大學的寫作坊裡國際學生很多,經常能遇見會多種語言的學生。我其實還沒有完全丟棄對這種人的敬意,但我的同事們卻不以為然,因為更重要的是英語要寫得好。經常有懂七八種語言的申請者,我們卻不考慮他們。如果一位學生的英語不過關,就可能給全班拖後腿,大家會把時間不必要地花在語言上,會降低課程質量。這是為什麼來自東亞的申請者很難被接收,他們的英語大多處在習得中的階段。外國學生,除非英語已經成為他們的第一語言,或寫得與美國申請者們同樣好,一般沒有多大競爭力,錄取機會很小。不過,也有許多例外。今年我們就招了一個亞美尼亞的學生。他還不到二十八歲,會九種語言。由於在倫敦讀書工作,他的英文很優秀,他有的作品是用俄文寫的。即使這樣,將來他能不能成為作家,仍不好說。但我們相信他起碼會成為優秀的學者,我們寫作坊可以為他提供在美國的起點。如果寫不出名堂,將來他可以去讀比較文學或比較宗教之類的博士。

母語和第一語言是兩回事。母語指的是人出生後進入的那個語言環境,而第一語言是在生活中總在使用、成為自己最得心應手的那個語言。一個孩子五歲前可能一直在說漢語,但五歲後家裡搬到另一個語言環境,那裡日常不用漢語,這孩子就不得不學用當地語言,久而久之,漢語就被外語取代了,成了他的第二語言,甚至第三語言。這是人類遷徙過程中經常出現的狀況。

在這個言語變換的過程中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異常現象。西格莉德·紐奈茨的《上帝呼吸中的羽毛》一書中有一個張姓的混血移民,張先生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巴拿馬人。由於在上海、科隆、紐約各地之間成長和遷居,無論到哪裡他都是外來者,都沒有完全融入該地的語言環境中,他最終成為沒有第一語言的人,不會讀,也不會寫,完全生活在各種語言的空隙間。雖然上海方言是他的母語,但他並不能讀漢語。由於沒有第一語言,他甚至在自己的家裡都找不到位置,不能與妻子和女兒們交流,成為沉默的人。

幾年前我有一位學生,母語是印地語,但她在德國長大,母親是德國人,所以德語成為她的第一語言。後來她來到美國用英語寫作,又漸漸把英語變成了她的第一語言。她寫得很好,在印度出了一部英文的長篇,但無論怎樣努力,也進入不了歐美市場。近幾年她又轉用德語寫作,再從以前的第一語言開始。由於會多種外語,她比別人有更多的語言選擇,當然這也與她現在住在柏林而且丈夫是德國人有關。不過我常想,如果沒有多少選擇,不得不在一種語言中尋找自己的存在,她會不會寫得更好呢?一般來說,把一種外語變成自己的第一語言的努力是艱苦漫長的過程,甚至是痛苦的。用納巴科夫的話說是他“個人的悲劇”,因為失去了揮灑自如的自然狀態,無論怎樣努力,難免消除雕琢的痕跡。他說自己的英文沒有俄文中那種“水氣”(moisture)。我想應該是指語言中那些毛茸茸的細小的原生成分,這是難以學來的。顯然,納氏獲取第一語言是以犧牲母語為前提的。

作家的第一語言比普通移民的第一語言要複雜些,特別是當第一語言不是他的母語時,必須習而得之。當作家選擇另一種語言,他必須設想自己在該語言中的位置。作為外來者,他不光是要講好故事,表達情致和思想,謀求生存,更重要的是要在自己使用的語言上留下印記,就是說要成為獨特的風格家。他不應該力求寫得跟母語作家們一樣好,而是要寫得別緻,與眾不同。這種獨樹一幟的目標的確很難企及,但世界上有意義的事都是艱難的。難度往往寓意著高度。

對大多數國人來說,母語就是第一語言,所以每當有人問我怎樣才能用英語成功地寫作,我總是說應該用第一語言寫作,否則勞動量太大,很難承受。再者,成功是渺茫虛幻的,一開始就應該有失敗的心理準備。我常用蓋房子來比喻:別人蓋房子,買來一車車的磚瓦,直接就用上了,而你不得不連一磚一瓦都得從頭做起,有時連一根釘子都得自己做,因為要做的跟別人不一樣,你必須得從細小的部分做起。這樣的寫作需要極強的耐心,而且結果怎樣,根本無法預測。每一次努力都可能無功而終。然而這樣的勞動,能錘鍊出你堅韌的耐心,如果幸運,也能使你的才華持久擴充套件。

對作家來說,重要的是在一種語言中找到並贏得存在的位置。懂多種語言沒有多大意義,並不能讓自己寫得更好,更富有創造性。即使會多種語言,作家也要學會放棄:一旦選中自己的第一語言,就要全力以赴,把別的語言放在次要的、參照的位置上,將它們中的能量融入自己的第一語言中,好讓自己寫得更富有原創性。只有這樣才能豐富自己的第一語言,創造出自己的風格。而且一定要持之以恆——人生短暫,不能變來變去,要一條路走到黑。

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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