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詩話》——第十六章——陶淵明——南山聽雨，歸去來兮

向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南山聽雨，歸去來兮

---田園詩鼻祖，陶淵明

陶淵明（約365～427），字元亮，晚年更名為潛，字淵明。別號五柳先生，私諡靖節，世稱靖節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東晉末到劉宋初傑出的詩人、辭賦家、散文家，被譽為“隱逸詩人之宗”、“田園詩派之鼻祖”，是江西首位文學巨匠，有《陶淵明集》傳世，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參軍、鎮軍參軍、彭澤縣令等職。

聽雨，聽夕露沾衣，聽清風落地，聽人生囈語，聽山花次第，聽東籬飲酒，聽田園詩意。

風，從歷史的窗子外吹進來，吹落幾許過往，吹起一紙長情，我站在窗子裡看窗外的風景，窗外是南山，窗裡是你。

尋你，我在南山的夢裡。南山南，北山北，山南山北尋不見你，我尋你，如尋隱者不遇。

不知，要多少情懷，才有一份執念？要多少嚮往，才有一生隱逸？要多少夢想，才有一世田園？

南山，有你走過的足跡。有你“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性情，有你“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身影，有你“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覺醒，還有你“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的惆悵。

南山，既是你詩一樣的田園，又是你人一樣的矛盾。你的思想，是中國文人骨子裡的真。你的真，既是理性的真，又是感性的實。你的真實，既是個體的情感，又是整體的抱負。

自然，是你追求的理想生活。你不浮誇，不雕鑿，情感抒發自由，詩文流露自然，靈魂天成，與人共鳴。你用自然的意象，感悟人生的境界。你的自然，是實實在在的風景，是詩性、詩情的真我寫照。

真實，是你追求的完美人生。你不消極避世，你深刻批判社會。儘管你也彷徨過、你也動搖過，但是你品格高潔、你襟懷曠遠，於是你拋棄了渾濁的塵世，選擇了乾淨的田園。

人格，是你追求的精神家園。你厭棄世俗，你嚮往自由，於是你開闢田園，為精神安放靈魂。你平淡質樸，你悠然自得，你雖以農夫自居，但實則是世外高人。你的人格，令世人敬仰。

你把自然的美、真實的美、人格的美揉進詩文裡，滲透在藝術上，於是詩壇有了田園派。你的詩歌、你的田園、你的人格，不僅是千年的風景，更是世人的憧憬。

南山，既有你的詩酒田園，又有你的菊花風骨。你的詩，是飲酒詩的心情；你的詩，是詠懷詩的情緒；你的詩，是田園詩的情感。你的人，是菊花的風骨，是隱逸的象徵。

聽雨，容易讓人飲酒。飲酒，我在南山的草廬裡。藉著南山淅淅瀝瀝的雨，我在似醉非醉的夜裡尋你。有風輕唱，有云縹緲，有琴相和，心無塵翳，世事忘機。與紅塵作別，與山水相伴，是酒一樣的溫度，是菊一樣的情懷，光陰靜美，如雨盛開，輕敲夢的窗子，淺斟低吟，讓一切隨風。

你是第一個大量寫飲酒詩的人，你用“醉人”的詩句，指責上流社會，反映仕途險惡，這既表現出了你退出官場後怡然自得的心情，又抒發了你“人生在世不稱意”的無限牢騷。

還記得《飲酒·結廬在人境》嗎？我想你一定記得：“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你的二十首飲酒詩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此詩中雖無一個酒字，但卻將飲酒的境界說到了極點。無酒勝似有酒，有酒不似無酒，有酒無酒且罷，唯有真正醉了，才會明瞭飲酒的真意。

聽雨，容易讓人詠懷。詠懷，我在南山的庭院前。有雨滋潤心扉，有風慈悲過往，光陰明鏡似水，流年深淺如雲。那些暈染了心事的雨，滴答滴答地落在樹葉上、草廬上、小路上，輕一點、重一點的，既像是人間煙火，又像是紙短情長。而這淅淅瀝瀝的雨，又好似舊時光裡的美人，他們化身來到你的世界，一如你化身闖進我的世界，真真讓人懷念。

你的詠懷詩的內容是多方面的。有少壯時的抱負，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有少壯時的志趣，如“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有平生的嗜好，如“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還有對命運的慨嘆，如“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等等。

你的《雜詩十二首》和《讀山海經十三首》，不拘流例，內容豐富，既有對生命存續意義的思考，又有對現實世界冷暖的感悟，還有對人生未來美好的追求。這些都是你對人生和政治的感慨，你感喟人生無常，你慨嘆生命短暫，它們不僅抒發了你不與世俗合汙的高潔人格，還表明了你永不熄滅的濟世志向。

聽雨，容易讓人嚮往田園。田園，我在南山的風景裡尋你。一傘清風，半山煙雨，行走在素色的天地間，雨腳也染上了情懷，看綠苔蔓延，看遠山如黛，看軟風吹開眉眼，看菊花寫滿詩行。山水無塵，煙雨如夢，在溫情的阡陌上，尋一個人的田園，你是風景，亦是美人。

你的田園詩數量最多且成就最高。你用自然淳樸的語言、高遠脫俗的意境，為中國詩壇開闢了新的土壤。你熱愛田園生活，你志向高潔，你追求理想，儘管你生活在門閥森嚴的舊社會，儘管你是一個文人士大夫，但是這些都無法阻擋你對田園的熱愛。

還記得《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嗎？我想你一定記得：“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你的五首《歸園田居》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此詩不僅追悔了你的過去，還慶幸了你的未來。你用白描的手法描寫田園風光，遠近景相交，聲色俱佳，語言清新，意境自然，既讓人歡欣愜意，又讓人怡然陶醉，用筆精神，美好動人。

聽雨，容易讓我想你。想你，我在南山的最深處。聽雨賞風，種花耕雲，往事如煙，歲月溫情。

南山，有你的《五柳先生傳》；南山，有你的《桃花源記》；南山，有你的《歸去來兮辭》；南山，有你所有的故事。南山，是你的歸宿，亦是隱者的嚮往。

我路過菊花的芳華，走過別樣的人間。你如酒一般，溫暖了心田，你如詩一般，滋養了精神。

你的精神，是文人的自省，如菊花一般，清逸無塵，風骨有度。你的精神，是生命的靈魂，如菊花一般，清香無敵，風骨猶存。你的精神，是菊花的第二象徵，是隱逸者的代名詞。

你的語言，平淡而又深厚，樸素而又豐富，既有情致和趣味，又有遠意和妙思，於尋常之中見奇崛，於容易之中見功夫。

你的手法，既有白描，又有寫意，既烘托景物，又渲染環境，意境高遠，內涵哲理，率真疏淡，底韻深厚，飄逸自然，即興和美。你將菊、鳥、雲、月等景物注入人格，景物也因你而變得高潔且美好。

你的風格，既重抒情，又重言志，情景交融，議論緊密。你厭倦官場，你潔身自好，你清高自賞，你的詩文辭賦，都注入了你的人格，你的風格就是你的人格。

鍾嶸評價你：“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顏酌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蘇軾評價你：“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過也。”

回首你的一生，早年貧窮，青年辛苦求官卻又屢次辭官，中年隱居，晚年卒於潯陽。你那“葛巾漉酒”、“無弦之琴”、“白衣送酒”、“不為五斗米折腰”、“量革履”、“顏公付酒錢”、“我醉欲眠卿可去”的軼事，世人津津樂道。你那優美的詩文，世人千古傳唱。

南山一夜雨，相思落九天。人生無根蒂，和夢過千年。南山，有你飲酒的詩句；南山，有你田園的風景；南山，有你菊花的風骨。我在南山的夢裡聽雨，夢裡我吟了你一夜的《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