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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下):永久收藏,感悟聖賢的智慧

  • 由 古韻國學 發表于 足球
  • 2021-07-01
簡介聖王逝世了,有繼承權的人無能而不足以掌管天下,使天下陷於沒有君主的狀態,諸侯中有聲望大、威信高的,海內之人都願意讓他做君主,誅殺那些強暴國家、奢侈放縱的人,一定不去傷害無辜之人,誅殺暴國之君就好像誅殺獨夫民賊一樣,像這樣,才可以說是善於治理

星隊木鳴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

【原文】

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1〕,然而中國得而財〔2〕之;東海則有紫〔3〕、虪、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4〕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故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農夫不斲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賈不耕田而足菽粟。故虎豹為猛矣,然君子剝而用之。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致其用,上以飾賢良,下以養百姓,而樂安之。夫是之謂大神〔5〕。《詩》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6〕”。此之謂也。

《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下):永久收藏,感悟聖賢的智慧

【註解】

〔1〕羽翮(hé):指鳥類羽毛,可做裝飾品。翮,鳥羽中間的莖狀部分,中空透明。曾(cénɡ)青:礦物質,銅的化合物,色青,可供繪畫及熔化黃金。一說即碳酸銅。丹干:同“丹矸”,殊砂,又叫丹砂,即硫化汞。

〔2〕財:通“裁”,指根據情況安排使用。

〔3〕紫:讀作“蛡”(chī),細麻布。

〔4〕文旄(máo):指有花紋的犛牛尾。文,花紋,紋理。旄,古代用犛牛尾做裝飾的旗子。

〔5〕神:治。《荀子·儒效》:“盡善挾治之謂神”。

〔6〕“天作”四句:引詩見《詩經·周頌·天作》。大王,太王,指古公宣父。文王,周文王。荒,大。名望增大。康,安定。

【譯文】

北方有賽馬和獵狗,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畜養役使它們;南方有羽毛、象牙、犀牛皮、銅精、硃砂,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利用它們;東方有粗細麻布、魚、鹽,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以其為衣食;西方有皮革和色彩斑斕的犛牛尾,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使用它們。所以漁民會有足夠的木材,樵夫會有足夠的鮮魚,農民不必砍削、燒窯、冶煉而有足夠的器具,工匠、商人不種地而有足夠的糧食。虎、豹夠兇猛了,但是君子能夠剝下它們的皮來使用。所以天所覆蓋的,地所承載的,無不充分發揮其效用,上可以展示君子的尊貴,下可以供養百姓使之安樂。這叫做大治。《詩經》上說:“天生成了高大的岐山,大王使它名聲增大;大王已經使它名聲增大啊,文王又使它安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1〕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無統,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故喪祭、朝聘、師旅一也〔2〕。貴賤、殺生、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

【註解】

〔1〕參:參與,配合。指人有治天時、地財和社會的能力。參見《天論》。

〔2〕朝聘:古時諸侯定期入都朝見天子。師旅:古時軍隊中的編制,泛指軍隊。

【譯文】

按類別治理各種紛繁複雜的事物,用統一的法則去治理萬事萬物,從始到終,週而復始,就像圓環一樣沒有終端,如果捨棄了這個原則,那麼天下就要衰敗了。天地是生命的本源,禮義是治國的本源,君子是禮義的本源。制定禮義,推行禮義,培養禮義,到達愛好禮義的地步,是成為君子的本源。所以天地生養君子,君子治理天地。君子是與天地相參配的人,是萬物的總管,百姓的父母。沒有君子,天地就不能治理,禮義就沒有頭緒,上無君主、師長的尊嚴,下無父子之間的倫理道德,這就叫做大亂。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間的倫理關係,從始到終,從終到始,與天地有上下之分是相同的道理,與千秋萬代一樣長久,這叫做最大的本源。所以喪葬祭祀的禮儀、諸侯定期朝見天子的禮儀、軍隊中的禮儀,都是遵循同一道理。使人高貴或卑賤、將人處死或赦免、給人獎賞或處罰,都是遵循同一道理。君主要像個君主、臣子要像個臣子、父親要像個父親、兒子要像個兒子、兄長要像個兄長、弟弟要像個弟弟,其道理是一樣的。農民要像個農民、讀書人要像個讀書人、工人要像個工人、商人要像個商人,都是遵循同一道理。

【原文】

水火有氣〔1〕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

【註解】

〔1〕氣:古代哲學概念,指構成宇宙萬物的元素。

【譯文】

水、火有氣卻沒有生命,草木有生命卻沒有知覺,禽獸有知覺卻不講禮義,人有氣、有生命、有知覺,而且講究禮義,所以人在天下萬物中最為尊貴。人的力氣不如牛大,奔跑不如馬快,但牛、馬卻被人役使,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人能結成社會群體,而它們不能。人為什麼能結成社會群體?就是因為有等級名分。等級名分為什麼能實行?就是因為有禮義。所以,按禮義確定名分人們就能和睦協調,和睦協調就能團結一致,團結一致力量就大,力量大了就強盛,強盛了就能戰勝外物,所以人才有可能在房屋中安居。人能按照四季順序管理好萬事萬物,使天下都受益。這並沒有其他緣故,就是因為有名分和禮義。所以人要生存就不能沒有社會群體,但結成了社會群體而沒有等級名分的限制就會發生爭奪,爭奪就會產生動亂,產生動亂就會離散,離散就會削弱力量,力量弱了就不能勝過外物,所以也就不能在房屋中安居了,這就是說人不能片刻捨棄禮義。

【原文】

能以事親謂之孝,能以事兄謂之弟,能以事上謂之順,能以使下謂之君。君者〔1〕,善群也。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2〕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故養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

【註解】

〔1〕君者,善群也:這裡用“群”字來解釋“君”,以語音相近的字來解釋字義,是我國古代訓詁學中的“聲訓”傳統,這種方法往往能揭示詞彙間的同源現象。

〔2〕六畜:六種家畜,即馬、牛、羊、雞、狗、豬。

【譯文】

能夠按禮義來侍奉父母的叫做孝,能夠按禮義來侍奉兄長的叫做悌,能夠按禮義來侍奉君主的叫做順,能夠按禮義來役使臣民的叫做君。所謂君,就是善於把人組織成社會群體的意思。組織社會群體的原則恰當,那麼萬物都能得到合宜的安排,六畜都能得到應有的生長,一切生物都能得到應有的壽命。所以養殖適時,六畜就生育興旺,砍伐種植適時,草木就繁殖茂盛,政策法令適時,百姓就能統一,有德才的人就能悅服。

【原文】

聖王之制也,草木榮華〔1〕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鱣孕別之時〔2〕,罔罟、毒藥不入澤〔3〕,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穀不絕而百姓有餘食也;灣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4〕,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餘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餘材也。

聖王之用也,上察於天,下錯〔5〕於地,塞備天地之間,加施萬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長,狹而廣,神明博大以至約。故曰:一與〔6〕一,是為人者,謂之聖人。

【註解】

〔1〕榮華:草木植物開花叫“榮”,木本植物開花叫“華”。

〔2〕黿(yuán):大鱉,背青黃色,頭有疙瘩,俗稱癩頭黿。鼉(tuó):揚子鱷,俗稱豬婆龍。鱣(shàn):同“鱔”。別:指離別母體,即生育。

〔3〕罔:網。罟(ɡǔ):網的通稱。

〔4〕灣(wā)池:蓄水的池塘。灣,停積不流的水。淵:深水潭。沼:水池。川:河流。澤:湖泊。

〔5〕錯:通“措”,採取措施。

〔6〕與:通“舉”,統率。

【譯文】

聖明帝王的制度是:草木正在開花生長的時候,不準進山採伐,這是為了不妨害它們的生長和繁殖;黿、鼉、魚、鱉、泥鰍、鱔魚等受孕產卵的時候,魚網、毒藥不準投入湖澤,這是為了不妨害它們的生長和繁殖;春天耕種、夏天鋤草、秋天收穫、冬天儲藏,這四件事都不誤時節,五穀就會不斷生長而百姓便有餘糧;池塘、水潭、河流、湖泊,嚴禁在規定時期內捕撈,魚、鱉就會豐饒繁多而百姓便食之不盡;樹木的砍伐與培植不誤時節,山林就不會光禿禿的而老百姓便會有富餘的木材。

聖明帝王的作用是:上能明察天時的變化。下能安排好土地的開發;其作用充滿天地之間,施加到萬物之上,隱微而又顯著,短暫而又久長,狹窄而又廣闊,聖明博大卻又極為簡約。所以說:以統一的禮義原則來統率一切事物的人,就叫做聖人。

【原文】

序官:宰爵知賓客、祭祀、饗食、犧牲之牢數〔1〕,司徒知百宗、城郭、立器之數,司馬知師旅、甲兵、乘白之數。修憲命,審詩商,禁淫聲,以時順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大〔2〕師之事也,通溝澮〔3〕行水潦,安水臧〔4〕以時決塞,歲雖兇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視肥磽,序五種,省農功,謹蓄藏,以時順修,使農夫樸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修火憲,養山林藪澤草木魚鱉百索,以時禁發,使國家足用而財物不屈〔5〕,虞師之事也。順州里,定廛宅〔6〕,養六畜,閒樹藝,勸教化,趨孝弟,以時順修,使百姓順命,安樂處鄉,鄉師之事也。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於家,工師之事也。相陰陽。佔艍兆〔7〕,鑽龜陳卦,主禳擇五卜,知其吉凶妖祥,傴巫、跛擊〔8〕之事也。修採清,易道路,謹盜賊,平室律,以時順修,使賓旅安而貨財通,治市之事也。抃急〔9〕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變,奸邪不作,司寇之事也。本政教,正法則,兼聽而時稽之,度其功勞,論其慶賞,以時慎修,使百吏免盡而眾庶不偷,冢宰之事也。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俗,兼覆而調一之,闢公之事也。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10〕,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天王之事也。故政事亂則冢宰之罪也;國家失俗則闢公之過也;天下不一,諸侯俗反,則天王非其人也。

【註解】

〔1〕犧牲:供祭祀用的牛、羊、豬等牲畜。牢:指祭祀的牲品。古代以豬、牛、羊三牲稱作太牢。豬、羊二牲稱為少牢。

〔2〕大(tài)師:樂官之長。大,同“太”。

〔3〕澮(kuài):田間的大溝渠。溝寬、深各四尺,澮寬、深各一丈六尺。

〔4〕臧(cánɡ):同“藏”,儲藏之處。

〔5〕屈(jué):竭,盡。

〔6〕廛(chán)宅:市場上的店鋪叫“廛”,居民區的住所叫“宅”。

〔7〕佔:觀察徵兆來預測吉凶。艍(jìn):象徵不祥的雲氣。

〔8〕擊:讀為“覡”(xí)。古代專職卜卦者,男稱覡,女稱巫。

〔9〕抃急:為“折願”之誤。

〔10〕綦文理:使禮義法度極為完善。

【譯文】

說說官吏的職責:宰爵掌管接待賓客和祭祀時供給酒食和犧牲的數量,司徒掌管宗族的世系人口和城郭器械的數量,司馬掌管軍隊和鎧甲、兵器、車馬、士兵的數量。修訂法令,審查詩歌樂章,禁止淫邪的音樂,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蠻夷的風俗和淫邪的音樂不敢擾亂正聲雅樂,這是太師的職責。修理堤壩橋樑,疏通溝渠,引水排澇,修固水庫,根據時勢來放水蓄水,即使是歉收或旱澇不斷的凶年,也能使民眾能夠耕耘而有所收穫,這是司空的職責。觀察地勢的高低,識別土質的肥沃與貧瘠,合理安排各種農作物的種植季節,檢查農事,認真儲備,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農民樸實勤勞地耕作而不旁騖,這是農官的職責。制定防火的條令,養護山林、湖泊中的草木、魚鱉,對於人們的各種需求,按照時節來禁止或開放,使國家有足夠用的物資而不匱乏,這是虞師的職責。和順鄉里,劃定店鋪與民居的區域,使百姓飼養六畜、熟習種植,鼓勵人們接受教育感化,促使人們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百姓服從命令,安居鄉里,這是鄉師的職責。考察各類工匠的手藝,審察各個時節的生產事宜,鑑定產品質量的好壞,重視產品的堅固好用,儲藏裝置用具便於使用,使雕刻圖案的器具與有彩色花紋的禮服不敢私自制造,這是工師的職責。觀察陰陽的變化,視雲氣來預測吉凶,鑽灼龜甲,排列蓍草以觀卦象,掌管五佔,預見吉凶禍福,這是駝背女巫與跛腳男覡的職責。整治廁所,平整道路,嚴防盜賊,公正地審定貿易債券,根據時勢來整治,使商人旅客安全而貨物錢財順暢流通,這是治市的職責。制裁狡猾奸詐的人,禁錮兇狠強暴的人,防止淫亂,剷除邪惡,用五種刑罰來懲治罪犯,使強暴兇悍的人有所轉變,使淫亂邪惡的事不再發生,這是司寇的職責。把政治教化作為治國的根本,修正法律準則,多方聽取意見並按時對臣屬進行考核,衡量功績,評定獎賞,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各級官吏都盡心竭力而老百姓都不敢苟且,這是冢宰的職責。重視禮樂,端正行為,推廣教化,改善風俗,管理百姓使之協調一致,這是諸侯的職責。完善道德,追求崇高的政治,崇尚文理,統一天下,即使是微小事都能振興,使天下沒有誰不歸順悅服,這是天王的職責。所以政事混亂,就是冢宰的罪過;國家風俗敗壞,就是諸侯的過錯;天下不統一,諸侯想造反,那便是因為天子不是理想的人選。

【原文】

具具〔1〕而王,具具而霸,具具而存,具具而亡。用萬乘之國者,威強之所以立也,名聲之所以美也,敵人之所以屈也,國之所以安危臧否〔2〕也,制與在此,亡乎人〔3〕。王、霸、安存、危殆、滅亡,制與在我,亡乎人。夫威強未足以殆鄰敵也,名聲未足以縣〔4〕天下也,則是國未能獨立也,豈渠〔5〕得免夫累乎!天下脅於暴國,而黨〔6〕為吾所不欲於是者,日與桀同事同行,無害為堯,是非功名之所就也,非存亡安危〔7〕之所墮也。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墮,必將於愉殷〔8〕赤心之所。誠以其國為王者之所,亦王;以其國為危殆滅亡之所,亦危殆滅亡。

【註解】

〔1〕具具:前“具”為動詞,具備;後“具”為名詞,條件。

〔2〕臧否(pǐ):好壞。此為偏義表達,偏指“安”、“臧”,“危”、“否”無義。

〔3〕與:通“舉”,都。亡(wú):無,不。

〔4〕縣:同“懸”,掛。此句指掛在天下人嘴邊,到處傳揚。

〔5〕渠(jù):通“詎”,豈。

〔6〕黨:同“倘”,倘若。

〔7〕存亡安危:偏指“存”、“安”。墮:當為“隨”字之誤。

〔8〕愉殷:當殷盛之時而愉樂。愉,愉快。殷,強盛。

【譯文】

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能夠稱王,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可以稱霸,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能安存,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會滅亡。治理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的君王,其威勢之所以確立,其名聲之所以美好,其敵人之所以屈服,其國家之所以安全發達,關鍵在於自身而不在別人。是稱王還是稱霸,是平安生存還是危殆乃至滅亡,關鍵都在自身而不在別人。威勢還不足以震懾相鄰的敵國,名聲還沒有使天下有口皆碑,那麼這個國家還不能獨立,哪裡能夠免除憂患呢?天下被強暴的國家所脅迫,而倘若這種情況是我方所不願接受的,那麼即使天天與桀那樣的暴君一同做事和行動,也不妨害自己成為堯那樣的賢君,所以說這不是成就功名的關鍵,也不是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成就功名的關鍵,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必定取決於國家富強時真心贊同什麼與反對什麼。如果一心要把自己的國家變成一個實行王道的地方,也就能成就帝王之業;如果要把自己的國家變成危機四伏、覆亡在即的地方,也就會危險乃至滅亡。

【原文】

殷之日,案以中立無有所偏而為縱橫之事〔1〕,偃然案〔2〕兵無動,以觀夫暴國之相卒〔3〕也。案平政教,審節奏〔4〕,砥礪百姓,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勁矣;案修仁義,伉〔5〕隆高,正法則,選賢良,養百姓,為是之日,而名聲剸天下之美矣。權者重之,兵者勁之,名聲者美之。夫堯、舜者,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於是矣。

【註解】

〔1〕案:語助詞,無實義。無:通“毋”,不要。

〔2〕案:通“按”。

〔3〕卒:通“摔”(zuó),衝突,對打。

〔4〕節奏:指禮義制度。

〔5〕伉(kànɡ):達到極點。

【譯文】

在富強的時候,要保持中立,不要有所偏袒而參與合縱連橫,要偃旗息鼓、按兵不動,來靜觀那些殘暴的國家互相爭鬥。要搞好政治教化,審察禮義制度,訓練百姓,做到了這一點的時候。那麼軍隊就是天下最為強勁的了;奉行仁義之道,追求崇高的政治環境,調整法令,選拔賢良,使百姓休養生息,做到了這一點的時候,那麼名聲就是天下最美好的了。使政權鞏固,使軍隊強勁,使名聲美好。就是堯、舜的一統天下,也不過如此而難以再增加一絲一毫了。

【原文】

權謀傾覆之人退,則賢良知聖之士案自進矣;刑政平,百姓和,國俗節,則兵勁城固,敵國案自詘矣;務本事,積財物,而勿忘〔1〕棲遲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則財物積,國家案自富矣。三者體〔2〕此而天下服,暴國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何則?彼無與至也。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親我也歡若父母,好我芳若芝蘭;反顧其上則若灼黥〔3〕,若仇讎。彼人之情性也雖桀、蹠〔4〕,豈有肯為其所惡賊其所好者哉?彼以〔5〕奪矣。故古之人有以一國取天下者,非往行之也,修政其所莫不願,如是而可以誅暴禁悍矣。故周公〔6〕南征而北國怨,曰:“何獨不來也?”東征而西國怨,曰:“何獨後我也?”孰能有與是鬥者與?安以其國為是者王。

【註解】

〔1〕忘:通“妄”,胡亂。

〔2〕體:即“篤志而體”、“身體力行”之“體”,與“行”同義。

〔3〕灼:燒。黥(qínɡ):即墨刑,用刀在犯人的面額上刺字,再用墨塗在刺紋中。

〔4〕桀:夏朝暴君。蹠(zhí):春秋時人,傳說為暴虐的盜賊。此喻殘暴、貪婪之人。

〔5〕以:通“已”。

〔6〕周公:周文王子姬旦,輔佐武王滅紂建周,武王死後其子年幼,周公攝政,東征滅管叔等人叛亂,周代禮樂制度相傳亦為其所制訂,被古人視為仁德之主。

【譯文】

玩弄權術機謀進行傾軋陷害的小人被廢黜了,那麼賢能善良明智聖哲的君子自然就得到進用了;刑法政令寬嚴適中,百姓和睦,國家風俗合乎禮義,就能兵力強勁、城防堅固,那麼敵國自然就屈服了;致力農耕、積聚財物而不隨意揮霍糟蹋,使群臣百姓都按照制度來辦事,財物積累、那麼國家自然就富足了。用人、理政、理財這三個方面都能按上述去做,那麼天下就會歸順,強暴之國的君主也就自然不能對我們動用武力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已經沒有擁護者一起來侵略了。和他一起來侵略的,一定是他統治下的百姓;而他的百姓親近我方就像親近父母一樣,喜歡我方就像酷愛芝蘭的芬芳一樣,而回頭看他們的國君,卻像看到燒傷面板、刺臉塗墨的罪犯一樣厭惡,像看到了仇人一樣憤怒。一個人的本性即便像夏桀、盜蹠那樣,難道肯為他所憎惡的人去殘害他所喜愛的人麼?他們已經被我們爭取過來了。所以古人有憑藉一個國家而取得天下的,並不是靠武力前往掠奪,而是在本國內修明政治,結果沒有人不願歸順,像這樣就可以剷除兇惡制止暴行了。所以周公征伐南方時北方的國家都抱怨說:“為什麼單單不來我們這裡呢?”征伐東方時西面的國家都抱怨說:“為什麼單單把我們丟在後面呢?”誰能同這種人爭鬥呢?能在自己的國家做到這些的君主就能稱王天下。

【原文】

殷之日,安以靜兵息民,慈愛百姓,闢田野,實倉廩,便備用,安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賞慶以先之,嚴刑罰以防之,擇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貫也,是以厭然〔1〕畜積修飾而物用之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我今將修飾之,拊循〔2〕之,掩蓋之於府庫。貨財粟米者,彼將日日棲遲薛越之中野,我今將畜積並聚之於倉廩;材伎股肱〔3〕、健勇爪牙之士,彼將日日挫頓竭之於仇敵,我今將來致之、並閱之、砥礪之於朝廷〔4〕。如是,則彼日積敝,我日積完;彼日積貧,我日積富;彼日積勞,我日積佚。君臣上下之間者,彼將厲厲焉〔5〕日日相離疾也,我今將頓頓焉〔6〕日日相親愛也,以是待其敝。安以其國為是者霸。

【註解】

〔1〕厭(yān)然:安然。

〔2〕拊(fǔ)循:通“拊巡”,撫慰,引申為愛護保養。

〔3〕股肱(ɡōnɡ):大腿和上臂。喻得力助手。

〔4〕並:吞併,此處指包容、接納。閱:容納。

〔5〕厲厲焉:嫉恨的樣子。

〔6〕頓頓(zhūn)焉:誠懇篤厚的樣子。

【譯文】

在國家強盛時,採取停止用力、休養人民的方針,愛護百姓,開墾田野,充實糧倉,儲存裝置器用以備使用,謹慎地招募、選拔、接納有才能技藝計程車人,然後加重獎賞來誘導他們,加重刑罰來約束他們,挑選其中明白事理的人統率他們,這樣就可以積蓄糧食財物、修理改進器用裝置,那麼財富物資也就充足。兵革器械之類,對方天天毀壞丟棄在原野上,而我方則修整愛護、勤加保養,收藏在倉庫裡;財物糧食之類,對方天天把它們遺棄散落在田野中,而我方則不斷積累,集中儲藏在倉庫裡。有才能技藝的輔佐大臣、健壯勇敢的武士,對方天天讓他們在對敵時備受挫折、困頓而筋疲力盡,而我方則在朝廷上招募、容納、鍛鍊他們。像這樣,那麼對方一天天地衰敗,我方則一天天地完善;對方一天天地貧困,我方則一天天地富裕;對方一天天地疲憊,我方則一天天地安逸。君臣上下之間的關係,對方是惡狠狠地日漸背離、憎恨,我方則誠心誠意地日漸相親相愛,以此來等待他們的衰敗。能在自己的國家做到這些的君主就能稱霸諸侯。

【原文】

立身則從傭〔1〕俗,事行則遵傭故,進退貴賤則舉傭士,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庸寬惠,如是者則安存。立身則輕楛〔2〕,事行則蠲疑〔3〕,進退貴賤則舉佞侻〔4〕,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取侵奪,如是者危殆。立身則憍暴,事行則傾覆,進退貴賤則舉幽險詐故〔5〕,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勞,好用其籍斂矣〔6〕,而忘其本務,如是者滅亡。

【註解】

〔1〕傭:平庸,平常。

〔2〕楛(kǔ):惡。

〔3〕蠲(juān)疑:毫不遲疑,指急躁魯莽、毫無顧忌。蠲,除去。

〔4〕佞侻:口齒伶俐。侻,通“銳”。一說“侻”通“悅”,討好,佞侻指諂媚之人。

〔5〕故:巧詐。

〔6〕籍:稅。斂:徵收。

【譯文】

做人依從平常的風俗,做事遵循平常的慣例,在任免、升遷方面提拔平庸無能的人,用來對待百姓的政令寬容仁愛,像這樣的君主只能安全生存。做人草率惡劣,做事肆無忌憚,在任免、升遷方面提拔巧言令色的人,用來對待百姓的政令熱衷於侵佔掠奪,像這樣的君主就危險了。做人驕傲暴虐,做事則反覆無常,在任免、升遷方面提拔陰險狡詐的人,用來對待百姓的態度是隻令其為自己賣命而怠慢其功勞、一味搜刮聚斂而不扶持農業,像這樣的君主就會滅亡。

【原文】

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擇也,王、霸、安存、危殆、滅亡之具也。善擇者制人,不善擇者人制之;善擇之者王,不善擇之者亡。夫王者之與亡者、制人之與人制之也,是其為相縣〔1〕也亦遠矣。

【註解】

〔1〕縣:同“懸”,懸殊,差別。

【譯文】

以上這五種做法,不能不好好選擇,它們是稱王、稱霸、安存、危險、滅亡的條件。善於選擇的就能制服別人,不善於選擇的就被別人制服;善於選擇的就能稱王天下,不善於選擇的就會滅亡。而稱王和滅亡、制服別人和被人制服,其間的差別就太遠了。

【評析】

本篇是集中體現荀子政治思想的重要文章。文章透過論述王與霸、安存與危亡等政治狀況和“王者”、“霸者”、“強者”的區別,提出了實行王道的主張,並列舉了政治綱領、策略措施、用人方針、聽政方法、管理制度、官吏職事等各項舉措:政治制度方面,強調“隆禮義”,以等級名分確立統治秩序;任用人才方面,尚賢任能,破格提拔,獎功罰罪,加強集權;發展經濟方面,提倡重視農耕,保護山林湖澤,加強物資流通。

文中提出了“一天下”的主張,描繪了結束分裂割據、建立統一國家的理想圖景,符合歷史發展的趨勢。在推崇“王道”的同時,對“霸道”也給予了肯定,初步透露了對法家思想的借鑑。此外,荀子看到了統治者與人民的矛盾關係,提出“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啟示,具有可貴的民本思想。

荀子天論

【原文】

天行有常〔1〕,不為堯存,不為桀亡〔2〕。應〔3〕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4〕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5〕,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6〕,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飢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襖怪〔7〕不能使之兇。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8〕,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飢,寒暑未薄〔9〕而疾,襖怪未至而兇。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10〕。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

【註解】

〔1〕天行:天道,自然界的執行規律。常:有一定之常軌。

〔2〕堯:傳說中上古的聖君。桀:夏代最後一個君主,荒淫無道之惡君。

〔3〕應:承接,接應。

〔4〕本:指農業。古代以農桑立國,故謂之本,工商則謂之末。

〔5〕養:養生之具,即衣食之類。備:充足。動時:動之以時。這裡指役使百姓,不違背時令。

〔6〕循:遵循,原文作“修”,據文義改。忒:差錯。

〔7〕襖怪:妖怪,指自然災害和自然界的變異現象。襖,同“妖”。

〔8〕略:不足。動罕:怠惰的意思。

〔9〕薄:迫近。

〔10〕“不為”三句:即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之意。

【譯文】

自然界的執行有自己的規律,不會因為堯之仁而存在,也不會因為桀之暴而消亡。用合理的措施來承接它就吉利,用不合理的措施來承接它就不吉利。加強農業,節省用度,那麼老天不會讓他貧窮,衣食充足而讓百姓按季節勞作,那麼老天就不會使其困苦;順應自然規律而無差失,那麼老天就不會降禍於他。所以水澇乾旱不能使之飢渴,四季冷熱的變化不能使其生病,災異的現象也不能帶來災兇。反之,農業荒蕪而用度奢侈,那麼老天不會使其富裕;衣食不足而又懶於勞作,那麼老天就不會保全其生;違背天道而胡亂行事,那麼老天不會讓其安吉。所以沒有水旱之災卻出現飢寒,沒有冷熱近身卻出現疾病,沒有災異卻發生了兇災。遭到的天時與治世相同,遇到的災禍卻與治世大異,這不可以歸咎於天,而是由於人自己的行為招致的。所以明白天人之間的區別,便可以說是聖人了。不用作為而有成,不用求取而有得,這便是老天的職能。如此,天道雖然深遠,聖人不會隨意測度;天道雖然廣大,聖人也不會以為自己有能力去施加什麼;天道雖然精微,聖人也不去考察;這就叫不與老天爭職。天有四季寒暑,地有自然資源,人有治理能力,這就叫與天地參與配合。放棄自己配合參與的能力,而羨慕天時地財的功能,這就是糊塗了。

【原文】

列星隨旋〔1〕,日月遞炤〔2〕,四時代御〔3〕,陰陽大化〔4〕,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5〕,夫是之謂天〔6〕。唯聖人為不求知天。

【註解】

〔1〕隨旋:相隨旋轉。

〔2〕遞:互相更替。炤:同“照”。

〔3〕代御:交替進行。御,進行。

〔4〕陰陽大化:寒暑變化萬物。

〔5〕無形:沒有形跡可見。

〔6〕“夫是”句:一說“天”字下脫一“功”字,應為“夫是之謂天功”。

【譯文】

群星相隨相轉,日月交替照耀,四季迴圈代行,寒暑變化,萬物生長,風雨普施人間,萬物都得其調和以生,都得其長養以成,看不見它化生萬物的痕跡,只見到它的功效,這就是大自然的神妙啊。人們都看得見大自然所生成的萬物,卻不知道它生成萬物的那種無形過程,這就是稱其為天的原因啊。天道難測,所以只有聖人才知道只盡人事,而不費力氣去尋求瞭解天的道理。

【原文】

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1〕焉,夫是之謂天情〔2〕。耳、目、鼻、口、形能〔3〕,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4〕。心居中虛以治五官〔5〕,夫是之謂天君。財非其類〔6〕,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7〕。暗其天君,亂其天官,棄其天養,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喪天功,夫是之謂大凶。聖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順其天政,養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則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8〕。其行曲治〔9〕,其養曲適〔10〕,其生不傷,夫是之謂知天。

【註解】

〔1〕臧:通“藏”。

〔2〕天情:人所自然具有的情感。

〔3〕形能:當為“形態”。

〔4〕天官:人所自然具有的感官。

〔5〕中虛:人之中心空虛之地,指胸腔。治:支配,統治。

〔6〕財:通“裁”,裁奪,利用。非其類:人類以外的萬物,如飲食衣服等。

〔7〕政:政治,言有賞罰之功。

〔8〕官:職,指天地各得其職。役:驅使。

〔9〕曲治:各方面都治理得很好。曲,曲盡,周遍。

〔10〕曲適:各方面都恰當。

【譯文】

天的職能已經確立,天的功效已經形成,人的形體也具備了,於是精神也產生了。好惡、喜怒、哀樂都藏於其中,這就是人自然的情感。耳、目、鼻、口、形各有不同的感觸外界的能力,卻不能互相替代,這就是人天生的感官。心居中心而統率五官,這就是天生的主宰者。飲食、衣服等萬物,不是人類,人們卻利用它來供養自己的口腹身體,這就是老天的自然之養。能利用自然之物來供養人類的就是福,不能利用自然之物供養人類的就是禍患,這就叫天之政令。心智昏亂不清,聲色犬馬過度,不能務本節用,不能裁用萬物養育人類,喜怒、哀樂沒有節制,從而失去了天的生成之功,這就是大災難了。聖人則心智清明,端正其官能享受,完備其養生之具,順應自然的法則,調和喜怒哀樂的情感,以此來保全天的生成之功。這樣的話,就知道人所能做和應做的事,也知道人所不能做和不應做的事,那麼天、地都能發揮它的作用,萬物都能被人類役使了。人的行動在各方面都處理得很好,養民之術完全得當,使萬物生長,不被傷害,這就叫做“知天”。

【原文】

故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所志於天者〔1〕,已其見象之可以期者矣〔2〕;所志於地者,已其見宜之可以息者矣〔3〕;所志於四時者,已其見數之可以事者矣〔4〕;所志於陰陽者,已其見和〔5〕之可以治者矣。官人〔6〕守天,而自為守道也。

【註解】

〔1〕所志於天者:所知於天者。志,通“識”,知。下同。

〔2〕象:天之垂象,指日月星辰之類。期:四時之節候。

〔3〕宜:適宜。這裡指適宜農作物生長。息:蕃息,繁殖生長。

〔4〕數:指四時季節變化的次序,即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事:這裡指從事農業生產。

〔5〕和:調和,和諧。

〔6〕官人:指掌管天文曆法和掌管農業生產的官。

【譯文】

所以最能幹的人在於他有所不為,不去做那些不能做和不應做的事,最聰明的人在於他有所不想,不去考慮那些不能考慮和不應考慮的事。從天那裡可以瞭解到的,是透過垂象之文,可以知道節候的變化;從地那裡可以瞭解到的,是透過土地的適宜生長,可以知道農作物的繁殖;從四季那裡可以瞭解到的,是根據節氣變化的次序可以安排農業生產;從陰陽變化可以瞭解到的,是從陰陽調和中可以知道治理的道理。掌管天文曆法的人只是觀察天象,而聖人則是按照上面所說的道理治理天下。

【原文】

治亂天邪?曰:日月、星辰、瑞歷〔1〕,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時邪?曰:繁啟蕃長於春夏〔2〕,畜積收藏於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地邪?曰:得地則生,失地則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地也。《詩》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3〕”。此之謂也。

【註解】

〔1〕瑞歷:曆象。古代作璇、璣、玉衡以象日月星辰之運轉,故曰瑞歷。

〔2〕繁啟:指農作物紛紛發芽出土。蕃:茂盛。

〔3〕“天作”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周頌·天作》。

【譯文】

治、亂是由天決定的嗎?日月、星辰、曆象,這在大禹、夏桀時代都是相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亂,可見治、亂之由不在於天。是由時令決定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也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亂,可見治、亂之由不在於時。是由地決定嗎?植物得到土地就生,失去土地就死,這又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亂,可見治、亂之由不在於地。《詩經》上說:“天生這座高山啊,大王使它名聲增大;大王使它名聲增大啊,周文王又使它安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1〕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匈匈〔2〕也輟行。天有常道〔3〕矣,地有常數〔4〕矣,君子有常體〔5〕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計其功。《詩》曰:“禮義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6〕”。此之謂也。

【註解】

〔1〕輟(chuò):停止。

〔2〕匈匈:同“鐩鐩”,喧譁之聲。

〔3〕常道:一定之道。常,恆常。

〔4〕常數:一定的法則。

〔5〕常體:一定的行為標準。

〔6〕“禮義”兩句:此處引詩不見於《詩經》,當為逸詩。愆,差失。恤,在意,顧慮。

【譯文】

天不會因為人討厭冷而廢止冬天,地不會因為人討厭遼遠而廢止廣大,君子也不會因為小人的吵鬧喧嚷而停止善行。天有一定之道,地有一定的法則,君子有一定的做人標準。君子執守善道,小人卻計算其功利得失。《詩經》說:“在禮義上沒有差失,又何必顧慮別人的議論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楚王后車千乘〔1〕,非知〔2〕也;君子啜菽〔3〕飲水,非愚也,是節〔4〕然也。若夫志意修,德行厚,智慮明,生於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5〕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進與小人之所以日退,一〔6〕也。君子小人之所以相縣者,在此耳。

【註解】

〔1〕乘(shènɡ):一車四馬為乘。

〔2〕知:同“智”。

〔3〕啜(chuò):吃。菽(shū):豆類的總稱。這裡泛指粗糧。

〔4〕節:適。適與之遇,所謂命也。

〔5〕錯:通“措”。捨棄。

〔6〕一:理由是一樣的。這裡是指君子小人同是出於“慕”字,所慕不同,結果也就不同。

【譯文】

楚王后面跟隨的車有一千輛,並不是因為他聰明;君子吃粗糧淡飯,並不是因為他愚笨,只是命運的安排,恰好碰上了。如果一個人志意端正、德行美好,思慮精明,生活在今天卻嚮往古代聖賢之道,那麼這就是在意自己的努力了。所以君子尊重自己的努力,而不羨慕那些由上天決定的事;小人放棄了自己的努力,而羨慕由上天決定的事。君子重視自己的努力而不羨慕由上天決定的事,所以日益精進;小人放棄自己的努力而羨慕由上天決定的事,所以每日退步。君子日進而小人日退,道理是一樣的。君子和小人之所以相差如此懸殊,原因就在這裡。

【原文】

星隊、木鳴〔1〕,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2〕見,是無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則是雖並世起,無傷也;上暗而政險,則是雖無一至者,無益也。夫星之隊、木之鳴,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註解】

〔1〕木鳴:古代祭神用的樹,因風吹而發出聲音,古人以為怪異。木,指社樹。

〔2〕黨:同“倘”,偶然。

【譯文】

流星墜落,樹木發聲,人們都感到恐慌。說:這是怎麼回事?答到:沒有什麼,這只是天地陰陽的變化,事物中較少出現的現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懼怕它卻是不可以的。日月有虧蝕,風雨可能不按時節,怪星偶然出現,這是任何時代都曾經出現過的。君主賢明而政治穩定,那麼即使這些現象在一個時代出現,也不會有什麼妨害。君主昏聵而政治險惡,那麼即使這些現象都不出現,也沒有什麼幫助。因此,流星墜落,樹木發聲,這只是天地陰陽的變化,事物中較少出現的現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懼怕它卻是不可以的。

【原文】

物之已至者,人祅〔1〕則可畏也。楛〔2〕耕傷稼,楛耘失歲,政險失民,田蘿〔3〕稼惡,糴貴〔4〕民飢,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謂人祅。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5〕不理,夫是之謂人祅。禮義不修,內外無別,男女淫亂,則父子相疑,上下乖離〔6〕,寇難並至,夫是之謂人祅。祅是生於亂。三者錯〔7〕,無安國。其說甚爾〔8〕,其災甚慘。勉力不時,則牛馬相生,六畜作祅〔9〕,可怪也,而不可畏也。傳曰:“萬物之怪,書不說。無用之辯,不急之察,棄而不治”。若夫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日切紱〔10〕而不捨也。

【註解】

〔1〕人祅:人為的災禍。

〔2〕楛(kǔ):粗劣。

〔3〕蘿:通“穢”,荒蕪。

〔4〕糴(dí)貴:糧價貴。糴,買糧食。

〔5〕本事:指農業生產。

〔6〕乖離:背離。

〔7〕三者:指上述三種人祆。錯:交錯。

〔8〕爾:通“邇”,淺近。

〔9〕“勉力不時”三句:與前後文義不接,疑為傳抄之誤,當刪去。

〔10〕切紱:切磋。紱,通“磋”。

【譯文】

在已經發生的事情中,人為的災禍是最可怕的了。耕作粗劣,傷害莊稼,鋤草粗糙,影響收成,政治險惡,失去民心,田地荒蕪,莊稼粗惡,糧價昂貴,百姓飢餓,路有死人,這就叫人為的災禍。政治法令不明,舉措失當,不理農事,這也是人為的災禍;禮義不整頓,男女無別,關係淫亂,就會導致父子之間互相不信任,上下背離,內憂外患一起到來,這也是人為的災禍。人禍源於混亂。三種災禍交錯而至,國泰民安就實現不了。這個道理說起來很簡單,但帶來的災難卻非常慘重。可以感到奇怪,但不可畏懼。古書上說:“天下的怪現象,書上是不講的。無用的辯說,不切急用的考察,應當拋棄不要”。至於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應該天天琢磨研究而不能有片刻停止。

【原文】

雩〔1〕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2〕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3〕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兇也。

【註解】

〔1〕雩(yú):古代求雨的祭祀。

〔2〕卜:古代用龜甲獸骨佔吉凶叫卜。筮(shì):古代用蓍草佔吉凶叫筮。

〔3〕文:文飾。

【譯文】

祭神求雨而下了雨,這是為什麼?答:沒什麼,如同不祭神求雨而下雨一樣。日食月食發生了人們會去求救,天旱了會去祭神求雨,透過占卜來決定國家大事,這些都不是因為能祈求到什麼,而是一種文飾,只是為了向百姓表示關切之心。所以君子認為這些只是文飾,而百姓會以為是神靈之事。順人之情,只當作文飾就是無害的,以為真有神靈,淫祀祈福,則是兇險的。

【原文】

在天者莫明於日月,在地者莫明於水火,在物者莫明於珠玉,在人者莫明於禮義。故日月不高,則光暉不赫;水火不積,則暉潤不博〔1〕;珠玉不睹乎外,則王公不以為寶;禮義不加於國家,則功名不白〔2〕。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3〕,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盡亡矣。

【註解】

〔1〕暉:同“輝”。潤:指水的光澤。

〔2〕白:顯露。

〔3〕王:稱王於天下。

【譯文】

在天上的沒有比日月更明亮的了,在地上的沒有比水火更鮮明的了,在萬物中沒有比珠玉更光亮的了,在人群中沒有比禮義更明亮的了。所以日月不高懸於天,它的光輝就不顯赫;水火不厚積,它的光輝和光澤就不多;珠玉不顯露於外,王公貴卿就不會以之為寶;禮義不施於國家,那麼它的功績和名聲就不會顯著。所以人的命運在於如何對待天,國家的命運在於如何對待禮義。君主尊尚禮義,敬重賢人,才能稱王於天下,重視法制,愛護人民,才能稱霸於諸侯;貪婪自私而狡詐,國家就會危險;玩弄權術、搞顛覆、陰險狡詐,國家就會滅亡。

【原文】

大天而思之,敦與物畜而制之〔1〕?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2〕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3〕,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4〕?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5〕。

【註解】

〔1〕孰與:哪裡比得上。物畜:把天當作物來看待。

〔2〕因:順,引申為聽任。

〔3〕物之:使物為己所用。

〔4〕“願於”兩句:荀子的思想,以為物之生雖在天,物之成卻在人,主張不必去探究萬物為什麼產生,而要盡人事促成其成。願,仰慕,思慕。有,據有,把握。

〔5〕“故錯人”兩句:荀子認為,物生在天,成之在人,這才是萬物之情。如果放棄人事努力而一味仰慕天,就失去了萬物最真實的情。錯,通“措”,置,放棄。萬物之情,萬物的實情。

【譯文】

推崇天而思慕它,何如當作物來控制它?順從天而讚美它,何如制服天而利用它?盼望天時而指望它,何如順應季節的變化而役使它?聽任萬物而羨慕其多,何如施展自己的才能而化用它?希望得到萬物以為己用,何如治理萬物而讓它得到充分合理的利用?思考萬物之所以產生,何如把握萬物之所以成?所以放棄人事努力而思慕天的恩賜,就會失掉萬物之實情。

【原文】

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1〕。一廢一起〔2〕,應之以貫,理貫不亂。不知貫,不知應變,貫之大體未嘗亡也。亂生其差〔3〕,治盡其詳〔4〕。故道之所善〔5〕,中〔6〕則可從,畸〔7〕則不可為,匿〔8〕則大惑。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則陷;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則亂。禮者,表也。非禮,昏世也。昏世,大亂也。故道無不明,外內異表,隱顯有常〔9〕,民陷乃去。

【註解】

〔1〕道貫:一貫的原則。這裡指禮。

〔2〕一廢一起:指朝代的興衰。

〔3〕其差:運用道發生差錯。

〔4〕其詳:運用道周密詳盡。

〔5〕所善:所認為正確的東西。

〔6〕中(zhònɡ):符合。

〔7〕畸:指與道偏離。

〔8〕匿:同“慝”(tè),差錯。

〔9〕有常:有一定的規則。

【譯文】

經歷百代帝位都沒有改變的東西,是足以作為通用的原則的。朝代的興衰之間,都應該有一個通用的原則去順合它,有一個通用的原則,社會就可以不亂。不知道一貫的原則,就不知道怎樣應變。這個原則的基本內容從來不曾消亡過。社會發生混亂,是因為這個原則的運用發生了偏差,社會安定,是因為這個原則運用得完備周詳。所以,道的標準認為正確的東西,符合的就可以照辦,偏離的就不能做,違背的就會造成極大的惑亂。涉水的人,要靠指示水的深淺的標誌過河,如果標誌不清楚,就會掉進河裡淹死;統治民眾的人,必然要標出其所行之道,標誌不明就會導致混亂。禮,就是治國的標誌。違背禮,就是昏暗的年代。昏暗的年代,天下就會大亂。所以道沒有不明確的,外事內政有不同的標準,內在的外在的都有一定的規則,這樣,人民的災難就可以避免了。

【原文】

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慎子〔1〕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老子有見於詘〔2〕,無見於信〔3〕;墨子〔4〕有見於齊,無見於畸〔5〕;宋子〔6〕有見於少,無見於多。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7〕;有詘而無信,則貴賤不分〔8〕;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9〕;有少而無多,則群眾不化〔10〕。《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11〕”。此之謂也。

【註解】

〔1〕慎子:慎到,戰國中期法家代表人物之一。慎到主張法治,認為人只要跟在法後面就行了。

〔2〕詘:同“屈”。

〔3〕信:通“伸”。老子主張以屈為伸,以柔克剛,所以荀子批評他“見於詘,無見於信”。

〔4〕墨子:墨翟(dí),墨家的創始人。

〔5〕畸:不齊。

〔6〕宋子:宋鴹(xínɡ),戰國宋國人。宋子認為人天生的慾望是很少的,很容易得到滿足。

〔7〕“有後”兩句:意思是如果在上者無意化導人民,那麼人民想為善就會無門可入。

〔8〕“有詘”兩句:荀子認為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則人人委曲不爭,沒有人會進取,那麼貴賤就沒有區別了。

〔9〕“有齊”兩句:荀子認為像墨子那樣講平等兼愛,那麼人人地位相等,政令也就無由推行了。

〔10〕“有少”兩句:荀子認為人天性貪婪多欲,傾向爭奪,這種天性只有靠後天禮義法度的教化才能得到改變。如果按照宋子的理論去做,以為人天性寡慾,那就不需要教化人民了。

〔11〕“無有”四句:此處引文見《尚書·洪範》。作好,有所偏好。作惡,有所偏惡。

【譯文】

世界上的各種事物都只是道的一部分,每一樣事物也只是萬物的一部分,愚昧的人只認識一種事物的一部分,就自以為認識了整個道,這實在是太無知了。慎子只看到跟從法治的作用,而不瞭解預先倡導的重要;老子只強調柔順、無為,而不懂得積極有為的重要;墨子主張平等相愛,卻不懂得尊卑有序的道理;宋鴹以為人天生寡慾,卻不知道人天性是貪婪好利的。如果按照慎子的思想去做,那麼在上者就會無意化導人們,人們想為善也就會無門可入了;如果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那麼人人都會消極順從,貴賤也就沒有區別了;如果按照墨子的思想去做,那就會造成政令無法推行;如果按照宋子的思想去做,百姓就得不到教化。《尚書》上說:“不要有所偏好,應當遵循聖王的道路前進;不要有所偏惡,應當遵循聖王的道路前進”。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評析】

天論是一篇論述天人之間,即自然與社會關係的文章。中心思想是“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及“官天地、役萬物”。

荀子認為,“天行有常”,自然的執行有其自身的規律,不會受任何人類意志的影響。因此,他明確提出“明於天人之分”的觀點,認為人應該“不與天爭職”、“不慕其在天者”,而要“敬其在己者”,做自己所能做的事,從而與天相參。他所說的人之所參,不是指違背自然規律行事,而是指取法天地,在順應、利用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改造自然,從而達到為人類謀福利的目的。此即所謂“物畜而制之”、“制天命而用之”的意思。

文章還批駁了當時流行的一些迷信思想,認為很多自然中的現象,如日月蝕、風雨不時、怪星黨見等,都是自然現象的變異,與人治無關。這些都是荀子思想中非常獨特而有價值的地方。

荀子正論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主道利周〔1〕”。是不然。主者,民之唱〔2〕也;上者,下之儀〔3〕也。彼將聽唱而應,視儀而動。唱默則民無應也,儀隱則下無動也。不應不動,則上下無以相胥〔4〕也。若是,則與無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則下治辨矣〔5〕,上端誠則下願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6〕矣。治辨則易一,願愨則易使,易直則易知。易一則強,易使則功,易知則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週密則下疑玄〔7〕矣,上幽險則下漸詐矣〔8〕,上偏曲則下比周矣〔9〕。疑玄則難一,漸詐則難使,比周則難知。難一則不強,難使則不功,難知則不明,是亂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則下安,主道幽則下危。故下安則貴上,下危則賤上。故上易知則下親上矣,上難知則下畏上矣。下親上則上安,下畏上則上危。故主道莫惡乎難知,莫危乎使下畏己。傳曰:“惡之者眾則危”。《書》曰:“克明明德〔10〕”。《詩》曰:“明明在下〔11〕”。故先王明之,豈特玄〔12〕之耳哉!

【註解】

〔1〕周:密,指隱匿真情,不讓下面的人知道。

〔2〕唱:倡,倡導。

〔3〕儀:準則。

〔4〕胥:等待。原為“有”,據上下文義改。

〔5〕宣明:無所隱瞞。治辨:治理。這裡指明確治理的方向。

〔6〕易直:平易正直。

〔7〕玄:通“眩”,迷惑。

〔8〕幽險:隱瞞實情,難以猜測。漸詐:欺詐。

〔9〕偏曲:偏私不公正。比周:互相勾結,結黨營私。

〔10〕明德:優良的品德。此話見於《尚書·康誥》。

〔11〕明明在下:《詩經·大雅·文王》篇的詩句,意思是文王之德,明明在下,所以赫然見於天。這裡引用是為了說明統治者要讓在下的人瞭解實情。

〔12〕玄:當作“宣”,公開。

【譯文】

世俗人有一種說法:“君主治理國家的最好辦法是隱瞞真情”。這是不對的。君主,是民眾的倡導者;人君,是人民的楷模。底下的人將隨著君主的引導而應和,看著君主的榜樣而行動。上面沉默,則百姓無法應和,上面沒有榜樣,則人民無法行動。不應和不行動,那麼上下就無法互相依靠了。這樣的話,就與沒有君主一樣,這是最大的災禍了。所以,上面是下面的根本,上面無所隱瞞,下面就有治理的方向,上面正直誠實,下面就謹慎忠厚,上面公正無私下面就平易正直。得到治理就容易統一,謹慎忠厚就容易役使,平易正直就容易瞭解和掌握;容易統一國家就能強盛,容易役使就便於收到成效,容易瞭解和掌握就能做到掌握下情心中有數,這些就是社會達到治理安定的本源了。上面隱瞞實情下面就會疑惑不明,上面神秘莫測下面就會欺詐隱瞞,上面偏私不正下面就會結黨營私。疑惑不明則難於統一,欺詐隱瞞就難以役使,結黨營私則難以瞭解掌握;難於統一國家就不會強大,難以役使就不會有成效,難以瞭解掌握就不會心中有數,這些就是社會混亂的本源了。所以統治之道,以公開透明好,而不宜於隱瞞真情。治理國家公開明白,下面就會安寧無事,隱瞞實情則會導致下面人人自危不安。所以底下安定了就會尊重上面,底下不安就會輕視上面。上面容易瞭解,底下人就會親近他;上面難於瞭解,底下人就會畏懼他。統治之道,最壞的莫過於讓底下人覺得難以瞭解他,最危險的莫過於讓底下人畏懼他。古書上說:“憎惡他的人多了,君主就會危險”。《尚書》上說:“一定要讓光明的德行發揚光大”。《詩經》上說:“君主的舉措,讓底下的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先王特意讓自己的行為光明顯露,豈止是公開而已!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是不然。以桀、紂為常有天下之籍則然〔1〕,親有天下之籍則不然,天下謂在桀、紂則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以〔2〕是千官也,令行於諸夏之國〔3〕,謂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於境內,國雖不安,不至於廢易〔4〕遂亡,謂之君。聖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後也,勢籍〔5〕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內則百姓疾之,外則諸侯叛之,近者境內不一,遙者諸侯不聽,令不行於境內,甚者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則雖未亡,吾謂之無天下矣。聖王沒,有勢籍者罷不足以縣天下〔6〕,天下無君,諸侯有能德明威積〔7〕,海內之民莫不願得以為君師,然而暴國獨侈,安能誅之〔8〕,必不傷害無罪之民,誅暴國之君若誅獨夫〔9〕,若是,則可謂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謂王。湯、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桀、紂非去天下也,反禹、湯之德,亂禮義之分,禽獸之行,積其兇,全其惡,而天下去之也。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而湯、武不弒〔10〕君,由此效〔11〕之也。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君而以湯、武為弒,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為君,則天下未嘗合於桀、紂也。然則以湯、武為弒,則天下未嘗有說也,直墮〔12〕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聖人備道全美者也,是縣天下之權稱〔13〕也。桀、紂者,其志慮至險也,其志意至閾〔14〕也,其行為至亂也;親者疏之,賢者賤之,生民怨之,禹、湯之後也,而不得一人之與;刳〔15〕比干,囚箕子,身死國亡,為天下之大僇〔16〕,後世之言惡者必稽〔17〕焉;是不容妻子之數也。故至賢疇〔18〕四海,湯、武是也;至罷不容妻子,桀、紂是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天下,而臣湯、武,豈不過甚矣哉!譬之,是猶傴巫、跛匡大自以為有知也〔19〕。故可以有奪人國,不可以有奪人天下;可以有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也。奪之者可以有國,而不可以有天下,竊可以得國,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國,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

【註解】

〔1〕常:通“嘗”,曾經。籍:位。

〔2〕以:任用。

〔3〕諸夏之國:指中原地區各諸侯國。

〔4〕廢易:廢黜。易,易位。

〔5〕勢籍:勢位。

〔6〕罷(pí):同“疲”,無能,不賢。縣,同“懸”,衡。

〔7〕德明威積:聲望大,威信高。

〔8〕安:同“案”,荀子書中常借作“則”。能:無意義,當刪。

〔9〕獨夫:指眾叛親離、孤立無援的人。

〔10〕弒:殺,指臣殺君。

〔11〕效:效驗,證明。

〔12〕墮:毀謗。

〔13〕權稱:這裡指標準。

〔14〕閾(àn):昏暗。這裡指卑下。

〔15〕刳(kū):剖心。比干:與下文的“箕子”,都是殷紂王的叔父,因為勸諫紂王而被剖心、降為奴隸。

〔16〕僇(lù):恥辱。

〔17〕稽(jī):考察。這裡指借鑑。

〔18〕疇(chóu):通“幬”,覆蓋。

〔19〕傴(yǔ):駝背。匡(wānɡ):通“尪”,廢疾之人。這裡指巫。大:可能是“而”字之誤。

【譯文】

世俗人有一種說法:“桀、紂擁有天下,被湯、武篡奪了”。這是不對的。認為桀、紂曾經擁有天下的位置,這是對的,但是說桀、紂靠自己的才德親自擁有了天下就錯了。認為天下人心歸於桀、紂那就更錯了。古代天子有千官,諸侯有百官。用這千官,政令能夠行於諸侯之國的,可以叫作天子;用這百官,政令能夠行於國內的,即使國家不夠安定,但不到被廢黜墜亡的地步,就可以叫國君。聖王的子孫,是擁有天下的天子的後代,佔據著勢位,是天下的宗主;然而既無才能又無德行,內則百姓痛恨,外則諸侯反叛,由近處看,境內不能統一,由遠處看,諸侯也不聽從,更有甚者諸侯還削奪攻伐他,像這樣,那麼即使沒有滅亡,我也稱之為沒有天下。聖王逝世了,有繼承權的人無能而不足以掌管天下,使天下陷於沒有君主的狀態,諸侯中有聲望大、威信高的,海內之人都願意讓他做君主,誅殺那些強暴國家、奢侈放縱的人,一定不去傷害無辜之人,誅殺暴國之君就好像誅殺獨夫民賊一樣,像這樣,才可以說是善於治理國家。善於治理國家才能稱得上是王。湯、武不是奪取了天下,而是因為修道行義,為天下人興利,為天下人除害,天下人才歸順了他們。桀、紂不是被奪去了天下,而是因為他們違背了禹、湯的道德,擾亂了禮義秩序,行同禽獸,罪惡累積,惡事做盡,天下人才離棄了他們。天下人都歸順的叫作王,天下人都離棄的叫作自取滅亡。所以桀、紂根本就沒有擁有天下,湯、武也根本沒有弒君,由這個道理可以得到驗證。湯、武是人民的父母;桀、紂則是人民怨恨的奸賊。今天一般人的看法,認為桀、紂是君主,而湯、武弒殺了君主,這樣,等於是要殺人民的父母,而推尊人民的怨賊了,這實在是不吉祥啊!如果認為人心所歸才能稱為君主,那麼天下從來就沒有歸於桀、紂。這樣說來,認為湯、武為弒君之人,則非但根本沒有任何道理,而且就是毀謗了!所以,能不能當君主,要看他的德行,而不是看他的勢位。天下是最重的東西,不是最強毅的人就不足以擔當;天下是最大的東西,不是最明察的人就不足以處理得各得其分;天下是複雜的東西,不是最聖明的人就不足以使之和睦。所以若不是聖人根本就做不了王。聖人具備了所有的美德,是衡量天下的標準。桀、紂這樣的人,其思慮至為險惡,其思想情感至為卑下,其行為至為淫亂;親近的人疏遠他們,賢能的人蔑視他們,老百姓則怨恨他們,雖然是禹、湯的後代卻得不到一個人的贊助;挖掉比干的心,囚禁箕子,落得身死國亡,為天下恥笑的結局,後世人說到惡君者無不以之為例證;這是連妻子兒女都保不住的必然道理。所以最賢能的人能保全四海,湯、武就是這樣的人;最無能的人連妻子兒女都不能保全,桀、紂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世俗人的說法,認為桀、紂擁有天下而以湯、武為其臣子,豈不是錯得太厲害了!打個比方說,這就好像一個跛足而駝背的巫自以為高明一樣。所以可能有奪人國家的事;但不可能有奪人天下的事,可能有竊國之事,不可能有竊天下之事。篡奪可能佔有一個諸侯國,但不能擁有天下;偷竊可能佔有一個諸侯國,卻不可以獲得天下。這是因為什麼?答:國家,是小器物,可以為小人所佔有,可以用小手段得到,可以憑藉小的力氣保持;天下,是大器,不可以為小人所佔有,不可以用小手段得到,不可以憑藉小的力氣保持。國家,小人可以擁有,但未必不會滅亡;天下是至大之物,除了聖人沒有人能擁有。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治古無肉刑〔1〕,而有象刑〔2〕:墨黥〔3〕;慅嬰〔4〕;共、艾畢〔5〕;菲、紺、屨〔6〕,殺、赭衣而不純〔7〕。治古如是”。是不然。以為治邪?則人固莫觸罪,非獨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為人或觸罪矣,而直輕其刑,然則是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徵〔8〕其未也。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是謂惠暴而寬賊也,非惡惡也。故象刑殆非生於治古,並起於亂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職、賞慶、刑罰,皆報也,以類相從〔9〕者也。一物失稱〔10〕,亂之端也。夫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誅紂,斷其首,縣之赤旆。夫徵暴誅悍,治之盛也。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曰:“刑罰世輕世重〔11〕”。

此之謂也。

【註解】

〔1〕肉刑:古代五種刑罰,有黥(qínɡ)、劓(yì)、剕(fèi)、宮、大辟。

〔2〕象刑:象徵性的懲罰。

〔3〕墨黥:用黑墨畫臉代替黥刑。

〔4〕慅(cǎo)嬰:讓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帶代替劓刑。慅,通“草”。嬰,通“纓”,帽子的帶子。

〔5〕共、艾(yì)畢:割去犯人衣服膝蓋部分代替宮刑。共,通“宮”,宮刑。艾,通“刈”,割。畢,同“襞”(bì),古代衣服上的蔽膝。

〔6〕菲、紺(fēnɡ)屨:讓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菲,通“剕”。紺屨,麻鞋。

〔7〕殺、赭(zhě)衣而不純(zhǔn):讓犯人穿去掉衣領的赭衣來代替大辟。赭衣,赤褐色的衣服。純,衣服的鑲邊。

〔8〕徵:通“懲”,懲戒,透過刑罰來警戒。

〔9〕以類相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10〕失稱:失其平也。稱,權衡。

〔11〕“刑罰”句:引文見《尚書·甫刑》。世輕世重,意思是世有治有亂,故刑有輕有重。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古代安定的時代沒有肉刑,只有象刑:用塗墨於面代替黥刑;讓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帶代替劓刑;割去衣服膝蓋部分代替宮刑;讓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讓犯人穿去掉衣領的赭衣來代替殺頭的刑罰。古代安定的時代的刑罰就是這樣的”。這是不對的。認為社會已經很安定了嗎?那麼人本來就不會去犯罪,不但不需要肉刑,連象刑都不需要。以為人一旦犯罪,就直減輕其刑罰,那麼這就成了殺人者不償命,傷人者不受刑。罪行很重處罰卻很輕,一般人就不會知道所犯的罪惡,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大凡刑罰人的根本目的,即在於禁止暴行、反對作惡,並警戒將來。殺人者不償命,傷人者不受刑,這就叫做施惠暴惡,寬大犯罪,就不是反對作惡了。所以象刑大概並不是產生於古代安定的社會,而是產生於近今之亂世。古代安定的社會不是這樣的,凡爵位、官職、獎勵、刑罰都是與人所作所為相稱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件事情失去了公平,禍亂就開始了。如果德行與其位置不相稱,能力與官職不相稱,賞賜與功勞不相稱,處罰與罪行不相稱,那就成了最大的不吉祥。過去武王伐商誅紂,就割掉他的腦袋,並懸於紅色的旗子上示眾。懲罰暴行誅殺兇悍之徒,是國家治理的大事。殺人者償命,傷人者受刑,這在歷代帝王都是一樣的,沒有人知道它的由來。刑罰與罪行相稱國家就會安定,不相稱國家就會混亂。所以社會安定是由於刑罰重,社會混亂是由於刑罰輕。在安定的時代犯罪,刑罰必定是重的,在混亂的時代犯罪,刑罰必定是輕的。《尚書》上說:“世有治有亂,所以刑有輕有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湯、武不能禁令〔1〕。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2〕”。是不然。湯、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湯居亳、武王居鄗〔3〕,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4〕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曷為楚、越獨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故魯人以榶〔5〕,衛人用柯〔6〕,齊人用一革〔7〕,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備飾不可不異也。故諸夏之國〔8〕同服同儀,蠻、夷、戎、狄〔9〕之國同服不同制。封內甸服〔10〕,封外侯服〔11〕,侯、衛賓服〔12〕,蠻夷要服〔13〕,戎狄荒服〔14〕。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終王〔15〕。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夫是之謂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近而等貢獻,是王者之制也。彼楚、越者,且時享、歲貢,終王之屬也,必齊之日祭、月祀之屬然後日受制邪?是規磨〔16〕之說也,溝中之瘠〔17〕也,則未足與及王者之制也。語曰:“淺不足與測深,愚不足與謀智,坎井〔18〕之蛙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此之謂也。

【註解】

〔1〕不能禁令:意思是禁令有不能到達之處。

〔2〕制:禮制。

〔3〕亳(bó):商湯王的都城,在今河南商丘東南。鄗(hào):周武王的都城,在今陝西西安西南。

〔4〕通達之屬:指交通可到的地方。

〔5〕榶(tánɡ):碗。

〔6〕柯:盂,古代盛食物的器具。

〔7〕一革:未詳何物,大概是一種皮製的酒具。

〔8〕諸夏之國:指當時中原地區各國。服:服侍天子。儀:制度。

〔9〕蠻、夷、戎、狄:指各地方的少數民族。

〔10〕封內:王畿之內,即天子所居都城五百里之內的地方。甸服:耕種王田,以供日祭之品。甸,王田。

〔11〕封外:封內之外的五百里以內的地方。侯:同“候”,指偵察敵情,擔任警衛。

〔12〕侯、衛:指侯圻(qí)和衛圻。從侯圻到衛圻,共分五圻,分別為侯、甸、男、採、衛。每圻為五百里。賓服:意思是按時進貢,以服侍天子。

〔13〕要服:用禮義教化約束,使之順服天子。要,約束。

〔14〕荒服:不定時向天子進貢。荒,無常。

〔15〕“甸服”五句:祀,月祀。享,四時之享。貢,歲供。終王,崇王,指承認天子的統治。終,通“崇”。

〔16〕規磨:這裡指揣測的說法。

〔17〕溝中之瘠:因貧窮死在溝中的人。這裡指智識淺陋的人。

〔18〕坎井:壞井。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湯、武的禁令有不能到達之處,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楚國、越國就不受其禮制的管束”。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湯、武是天下最善於施行禁令的人了。商湯住的亳城、周武王住的部京,都不過是百里之地,而天下卻能統一,諸侯都能臣服,所有交通所達之地的人,都畏懼他們的威力,服從他們的統治,受到教化而歸順他們,怎麼能說楚國、越國單單不受其禮制的管束呢?那時候,王者的制度,是根據不同的地區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據距離的遠近制定進貢的物品,何必一定要一致呢?所以魯國人用碗,衛國人用盂,齊國人用一革,各地環境和風俗不同,器用和各種裝飾物也就一定不同。所以中原地區各國服侍同一個天子而制度相同,邊遠少數民族的屬國也服侍同一個天子,制度卻不相同。王畿之內叫甸服,負責耕種王田。王畿之外叫侯服,侯服負責偵察敵情。衛服負責按時進貢,蠻夷地區用禮義教化約束,使之順服天子。不定時向天子進貢。甸服進貢日祭的物品,侯服進貢月祭的物品,賓服進貢四時之享的物品,要服歲貢。荒服則承認天子的統治。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這就叫根據不同的地區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據距離的遠近制定進貢的物品,這才是王者的制度。楚、越之國,只是屬於時享、歲貢,終王之類的國家,難道一定要他們同日祭、月祀之國一樣才叫受其禮制的管束嗎?這是揣測的論調,是淺陋的見解,不足以談論王者的制度。俗話說:“淺的東西不足以測量深的東西,愚昧的人不足以與智慧的人相謀,壞井裡的青蛙無法和它談論遨遊東海的樂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1〕”。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天下無隱士,無遺善,同焉者是也,異焉者非也。夫有惡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聖王在上,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載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2〕飾性,則兼以為民。聖王已沒,天下無聖,則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聖而在後子者,則天下不離,朝不易位,國不更制,天下厭然〔3〕,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聖不在後子而在三公,則天下如歸,猶復而振之矣,天下厭然,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唯其徙朝改製為難。故天子生則天下一隆〔4〕,致順而治,論德而定次;死則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禮義之分盡矣,擅讓惡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氣筋力則有衰,若夫智慮取捨則無衰。曰:“老者不堪其勞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議也。天子者,勢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無所詘,而形不為勞,尊無上矣。衣被則服五采,雜間色,重文繡〔5〕,加飾之以珠玉;食飲則重大牢而備珍怪,期臭味,曼而饋〔6〕,代睪而食,雍而徹乎五祀,執薦者百人侍西房;居則設張容,負依〔7〕而坐,諸侯趨走乎堂下;出戶而巫覡〔8〕有事,出門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趨越席以養安,側載睪芷以養鼻,前有錯衡以養目〔9〕,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騶中韶、龗以養耳〔10〕,三公奉軶持納〔11〕,諸侯持輪挾輿先馬,大侯編後,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夾道,庶人隱竄,莫敢視望:居如大神,動如天帝,持老養衰,猶有善於是者與不〔12〕?老者,休也,休,猶有安樂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諸侯有老,天子無老,有擅國,無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不知逆順之理,小大、至不至〔13〕之變者也,未可與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註解】

〔1〕擅讓:通“禪讓”,把帝位讓給別人。

〔2〕偽:後天、人為。

〔3〕厭然:馴順的樣子。

〔4〕一隆:統於一尊。

〔5〕文繡:華麗的繡花。

〔6〕曼而饋:跳著舞,列隊送上食物。曼,舞名。饋,進食。

〔7〕依:通“扆”(yǐ),戶牖之間的屏風。

〔8〕巫覡(xí):古代從事求神卜卦的人。男為覡,女為巫。

〔9〕錯:塗金,鍍金。衡:車前的橫木。

〔10〕騶(zōu):通“趨”,指快走。韶:舜樂。

〔11〕軶(è):同“軛”,牲口駕車時加在脖子上的曲木。納:同“鞓”,套馬的環。

〔12〕不:同“否”。

〔13〕至:指上文天子的“至重、至佚、至愉”。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堯、舜曾經禪讓”。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天子,是勢位最為尊貴的人,天下沒有與之匹敵的,又能把帝位讓給誰呢?他的道德純粹完全,智慧十分高明,南面而統治天下,百姓無不畏懼服從而受到他的教化,天下沒有被埋沒的人才,合乎他的就是對的,不合乎他的就是錯的。又有什麼理由禪讓天下呢?又說:“死了就可以禪讓”。這又錯了。聖王的統治,是根據德行的好壞來規定等級次序,按照才能的大小來授予官職,使老百姓擔任的事都適合自己的特長,不能用禮義剋制利慾,不能通過後天的努力來改造惡的本性,那就只能做普通的百姓。聖王既然已死,天下已經沒有聖人,那根本就沒有人能夠接受禪讓的了!如果天下有能繼起的聖王,而且又是聖王的後代,那麼天下人都不會背離他,朝廷也不會易位,國家也不會改制,天下人都馴順服從新王的統治而與從前沒有兩樣,這是用堯一樣的人來繼承堯,又會有什麼需要變化的呢?如果繼承的不是聖王的兒子而是三公,那麼天下人也會歸順他,就好像重新振興一樣,天下人都馴順服從新王的統治而與從前沒有兩樣,這是用堯一樣的人來繼承堯,又會有什麼需要變化的呢?只有改朝換代,更改制度才是難的。所以,天子活著,天下統於一尊,人們極其順從,國家安定,根據道德而定次序;天子死了,那能夠擔當天下的人,一定會出現。只要禮義的大分做到了,又何必用禪讓來博取美譽?又有一說:“天子老邁了就禪讓”。這又錯了。人的血氣身體會衰老,但智慮判斷力是不會衰老的。又有人說:“老人承受不了那種辛苦而應該休息”。這是怕苦怕累的人說的話。做天子的,勢位最重但形體安逸,心情愉快而不壓抑,形神不勞而尊貴無比。穿著繡著華麗文采的五色衣服,上面裝飾著珠玉;吃的是各種美味佳餚,聞盡各種香味,吃飯的時候有人跳著舞送上食物,還有鼓樂相伴,在雍樂聲中撇下灶祭,西廂有百人服侍吃飯。聽朝接見諸侯的時候,要佈置帳幕,安放屏風,背對著屏風而坐,諸侯在殿堂下快步向前朝見;出門有巫覡為之掃除不祥,出國門有宗祝為之祈福;乘著大輅之車,坐著蒲席以養護身體,車的左右兩旁載滿香草以養鼻,前面的橫木上塗著金飾讓眼睛舒適,車緩行的時候,伴著和鸞之聲,合著武、象之樂的節奏,快行的時候,則合著韶、龗音樂的節拍,聽上去十分悅耳,王公大臣扶著駕車的曲木和馬韁繩,諸侯有的扶著車輪,有的站在車的兩旁,有的牽著馬在前面引路,大國的公侯跟在後面,大夫跟隨在公侯後面,小侯、上士又隨其後,士兵們披著甲在兩旁警衛,一般百姓都躲藏逃避而沒有敢抬頭看的:安居的時候如大神,行動的時候如天帝,養護身體避免衰老,還有比這更好的嗎?所謂老就要休息,休息有這麼安樂愉快嗎?所以說,諸侯有老的時候,天子卻沒有,有讓國之事,沒有讓天下之事,古今都是如此。那些說堯、舜禪讓的,都是假話,是淺薄之人的傳言,是愚陋的說法。他們不知對錯的道理,不知“大”和“小”,“至”和“不至”的差別,這種人是不可以和他談天下的大理的。

《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下):永久收藏,感悟聖賢的智慧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1〕”。是不然也。堯、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然而朱、象獨不化,是非堯、舜之過,朱、象之罪也。堯、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2〕,一時之瑣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不怪朱、象而非堯、舜,豈不過甚矣哉!夫是之謂嵬說。羿、蠭門者〔3〕,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撥弓、曲矢中微〔4〕;王梁、造父者〔5〕,天下之善馭者也,不能以闢馬毀輿致遠〔6〕;堯、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瑣化。何世而無嵬,何時而無瑣,自太紵、燧人莫不有也〔7〕。故作者〔8〕不祥,學者受其殃,非者有慶。《詩》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9〕”。此之謂也。

【註解】

〔1〕朱:朱丹,堯的兒子,傳說他為人不守忠信而又好爭辯。象:舜的異母弟弟,傳說他曾設計殺害舜。

〔2〕嵬(wéi):怪。

〔3〕羿:后羿,傳說中善射箭者。蠭門:即“逢蒙”,相傳是夏代善射的人,曾跟羿學射。

〔4〕撥弓:不正的弓。曲矢:彎曲的箭。中微:射中微小的目標。

〔5〕王梁:即“王良”,傳說中善於駕車的人。造父:傳說中周穆王的車伕,善於駕車。

〔6〕闢:通“蹩”,跛足。毀輿:壞車。

〔7〕太紵(hào):伏羲,傳說中東方部落的首領。燧(suì)人:傳說中火的發明者。

〔8〕作者:編造這種傳說的人。

〔9〕“下民”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堯、舜的教化有不能到達之處。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朱、象就是沒有得到教化的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堯、舜是天下最善於教化的人了,南面而統治天下,百姓無不畏懼服從而受到他的教化;然而朱、象獨獨沒有得到教化,這不是堯、舜的過錯,而是朱、象的罪過。堯、舜是天下的英豪;朱、象則是當時偶有的怪民、小人。今天世俗的說法,不怪罪朱、象而責備堯、舜,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這就是奇談怪論。后羿、逢蒙是天下最善於射箭的人了,他們也不能用不正的弓、彎曲的箭射中微小的目標;王良、造父是天下最善於駕車的人,他們也不能駕著跛足的馬、趕著壞的車到達遠方;堯、舜是天下最善於教化的人,也無法讓怪人、小人得到感化。哪個時代沒有怪人,哪個時代沒有小人,從伏羲、燧人之時起就有了。所以編造這種傳說的人是壞人,聽信這種傳說的人會受害,不接受這種傳說的人則是值得慶幸的。《詩經》上說:“老百姓有罪孽,不是老天降下的。當面說說笑笑,背後憎恨攻擊,這完全在於人為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世俗之為說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領〔1〕,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亂今厚葬飾棺,故抇〔2〕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於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盜也,必以有為,不以備不足,則以重有餘也。而聖王之生民也,皆使當厚優猶知足〔3〕,而不得以有餘過度。故盜不竊,賊不刺〔4〕,狗豕吐菽粟〔5〕,而農賈皆能以貨財讓,風俗之美,男女自不取於塗〔6〕,而百姓羞拾遺〔7〕。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雖珠玉滿體,文繡充棺,黃金充槨,加之以丹矸〔8〕,重之以曾青〔9〕,犀象〔10〕以為樹,琅珄、龍茲、華覲以為實〔11〕,人猶且莫之抇也。是何故也?則求利之詭緩,而犯分之羞大也。

【註解】

〔1〕三領:三稱。單衣復衣合起來為一套。

〔2〕抇(hú):挖。這裡指盜墓。

〔3〕當厚:疑當作“富厚”。優猶:優裕。

〔4〕刺:探取。

〔5〕菽粟:泛指糧食。

〔6〕取:通“聚”,聚集。塗:同“途”,道路。

〔7〕拾遺:撿拾丟掉的東西。

〔8〕丹矸(ɡān):硃砂。

〔9〕曾青:銅精,一種繪畫用的顏料。

〔10〕犀、象:犀牛角、象牙。

〔11〕琅珄、龍茲、華覲(jìn):都是珠玉的名字。

【譯文】

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遠古的時候舉行薄葬,棺材厚才三寸,死人的衣服只有三套,葬在田裡不妨礙種田,所以沒有人去盜墓。當今亂世舉行厚葬,用珠寶裝飾棺材,所以會被盜掘”。這是不懂得治理之道,又不去考察盜墓與不盜墓的原因的人說的話。大凡人去盜墓,一定會有原因,不是為了補充自己的不足,就是為了更多的獲得財物。而聖王對於老百姓,都應該使其達到富裕寬厚而知足,但也不要超過限度。這樣就會強盜不搶,小偷不竊,連豬狗都不吃糧食了,而農民和商人都能以財貨相讓,風俗如此之美,男女自然不會聚集於道路,百姓也都以拾取他人財物為恥了。所以孔子說:“天下有道,從盜賊的變化最先看得出啊!”這樣死者雖然珠玉滿身,棺材裡裝滿了色彩美麗的絲織品,棺槨上塗滿了黃金,上面用硃砂、銅金塗飾,用犀角象牙做樹,用琅珄、龍茲、華覲做果實,人也不會去挖墓的。這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人求利的詭詐之心不那麼急切了,而以違背禮義為恥。

【原文】

夫亂今然後反是:上以無法使,下以無度行,知者不得慮,能者不得治,賢者不得使。若是,則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廢,財物詘而禍亂起。王公則病不足於上,庶人則凍餒羸瘠於下〔1〕,於是焉桀、紂群居,而盜賊擊奪以危上矣。安〔2〕禽獸行,虎狼貪,故脯〔3〕巨人而炙嬰兒矣。若是,則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4〕!雖此倮而薶之〔5〕,猶且必捆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將食其肉而齙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亂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誤於亂說〔6〕,以欺愚者而淖陷〔7〕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謂大奸。傳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謂也。

【註解】

〔1〕餒(něi):飢餓。羸(léi)瘠:貧困。

〔2〕安:同“案”,荀書中常借為“乃”。

〔3〕脯(fǔ):肉乾。

〔4〕有:通“又”。尤:怨恨。抉(jué):剜出。

〔5〕倮(luǒ):裸。薶:同“埋”。

〔6〕特:只是。奸人:邪惡詭詐的人。

〔7〕淖陷:陷害。淖,溺。

【譯文】

今天這混亂的世道卻相反:君主不按法度統治,臣民不按法令行事,有智慧的人不讓他參與政事,有能力的人不讓他去治理國家,有德行的人得不到重用。像這樣,就會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導致百事廢弛,財物窮盡,而禍亂出現。就會出現王公貴族擔心財物不夠用,老百姓飢寒交迫的情況,於是桀、紂那樣的人就會大量出現,而盜賊也到處搶劫財物,危及統治者。於是人行如禽獸,貪如虎狼,吃人肉而食嬰兒。這樣的話,又何必責備那些掘人墳墓,從死人的口中去挖珠玉的人!像這樣即使赤身裸體而埋,也一定會有人去掘的,哪裡還能夠安葬!那些人會把死者的肉和骨頭都吃掉的。今天有人說:“遠古的時候實行薄葬,所以沒人盜墓;混亂的今天舉行厚葬,所以會被人盜墓”。這只是那些奸邪的人故意製造亂說,以欺騙愚昧的人,使他們陷於迷惑,以便從死人身上得利罷了。這種人是最壞的。古書上說:“危害別人而保全自己,損害別人而讓自己得利”。說的就是這種人。

【原文】

子宋子〔1〕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人皆以見侮為辱,故鬥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鬥矣”。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不惡〔2〕侮乎?曰:“惡而不辱也”。曰:若是,則必不得所求〔3〕焉。凡人之鬥也,必以其惡之為說,非以其辱之為故也。今俳優、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鬥者〔4〕,是豈鉅知見侮之為不辱哉〔5〕?然而不鬥者,不惡故也。今人或入其央瀆〔6〕,竊其豬彘,則援劍戟而逐之,不避死傷,是豈以喪豬為辱也哉?然而不憚鬥者,惡之故也。雖以見侮為辱也,不惡則不鬥;雖知見侮為不辱,惡之則必鬥。然則鬥與不鬥邪,亡〔7〕於辱之與不辱也,乃在於惡之與不惡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惡侮,而務說人以勿辱也,豈不過甚矣哉!金舌弊口〔8〕,猶將無益也。不知其無益則不知;知其無益也,直〔9〕以欺人則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將以為有益於人,則與無益於人也,則得大辱而退耳。說莫病是矣。

【註解】

〔1〕子宋子:即宋釺。

〔2〕惡:憎惡。

〔3〕所求:指宋榮子追求的目標,即救民於鬥。

〔4〕俳(pái)優:古代宮廷裡的歌舞藝人。侏儒:身材矮小不正常的人,通常是宮廷裡豢養的玩物。狎徒:用一些低階趣味的東西逗人笑的人。

〔5〕豈鉅知:哪裡知道。鉅:通“詎”。

〔6〕央瀆(dòu):大洞。央,大。瀆,通“竇”,洞穴,窟窿。

〔7〕亡(wú):無。

〔8〕金舌:形容嘴巴會說。弊口:說破了嘴。

〔9〕直:只是。

【譯文】

宋子說:“明白受到欺侮並不是受辱的道理,人們就不會發生爭鬥了。每個人都知道受到欺侮是恥辱,所以相互間爭鬥不休;知道受到欺侮並不是恥辱的道理,就不會有爭鬥了”。請問:照這樣說來,是認為不憎惡被欺侮是人之常情呢?答道:“憎惡但並不以之為恥辱”。答道:如果是這樣,宋子的目的肯定是達不到了。大凡人之間發生爭鬥,一定是出於憎惡,而不是因為受到侮辱。你看俳優、侏儒、小丑這類人,互相之間辱罵侮辱但卻不發生爭鬥,這難道是因為明白受到欺侮並不是恥辱的道理?他們不發生爭鬥,只是因為互相併不憎惡。今天如果有人從大洞中進入別人的家,偷了別人的豬,被偷者就一定會拔出劍戟來追打他,不擔心會死傷人,這難道是因為丟了豬感到恥辱嗎?之所以不怕爭鬥,是因為憎惡偷竊者。所以,即使以被欺侮作為恥辱,互相不憎惡就不會發生爭鬥;即使不以被欺侮為恥辱,互相憎惡也一定會發生爭鬥。如此看來,鬥或者不鬥,不在於是否感到恥辱,而在於是不是感到憎惡。今天宋子不能消除人們之間憎惡被欺侮的心理,而一定要勸說人不要以之為辱,豈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就算怎樣能言善辯、說破了嘴都沒有用。不知道沒有用,就是不夠智慧;知道沒有用,而只是拿它來騙人,就是不仁了!不仁不智,沒有比這更大的恥辱了。自以為其學說是有益於人的,其實是無益於人的,最後只落得最大的羞辱而退。沒有比宋子的學說毛病更大的了。

【原文】

子宋子曰:“見侮不辱”。應之曰:凡議,必將立隆正〔1〕然後可也,無隆正,則是非不分而辨訟不決。故所聞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職名象之所起〔2〕,王制是也”。故凡言議期命〔3〕,是非以聖王為師,而聖王之分,榮辱是也。是有兩端矣:有義榮者,有勢〔4〕榮者;有義辱者,有勢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是榮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榮。爵列尊,貢祿厚,形勢勝,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是榮之從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榮。

流淫〔5〕、汙侵、犯分、亂理、驕暴、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辱。詈侮摔搏〔6〕,捶笞、臏腳〔7〕,斬、斷、枯、磔〔8〕,藉、靡〔9〕、舌糹舉,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辱。是榮辱之兩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勢辱,而不可以有義辱;小人可以有勢榮,而不可以有義榮。有勢辱無害為堯,有勢榮無害為桀。義榮勢榮,唯君子然後兼有之;義辱勢辱,唯小人然後兼有之。是榮辱之分也。聖王以為法,士大夫以為道,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萬世不能易也。

【註解】

〔1〕隆正:指判斷是非的最高標準。

〔2〕分職:指等級官員。名象:名物制度。

〔3〕期:約定。命:指規定事物的名稱。

〔4〕勢:勢位。這裡指外邊加上去的東西。

〔5〕流淫:荒淫無度。汙:穢行。

〔6〕摔(zuó):揪著頭髮。搏:用手打。

〔7〕捶笞(chī):鞭打。臏(bìn)腳:古代去掉膝蓋的刑罰。

〔8〕斬:砍頭。斷:斷屍。枯:暴屍。磔(zhé):車裂。

〔9〕靡:同“縻”,繩子。

【譯文】

宋子說:“受到欺侮不要覺得受辱”。迴應到:大凡一種議論,一定要建立一個最高標準才能進行。沒有標準就會導致是非不清而爭論不定。所以聽說:“天下最高的標準,判斷是非的界限,確定各種官制、名物制度的根據,就是王制”。凡是要發表議論或規定事物的名稱,都要以聖王為標準。而聖王的綱要,則是榮辱。榮辱各有兩個方面,有內在的榮,有外在的榮;有內在的辱,有外在的辱。志意美好,德行美厚,思慮精明,這是發自內在的榮,就是義榮。爵位尊貴,貢祿豐厚,勢位高,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這是來自外部的榮,這就是勢榮。

荒淫無度,行為放蕩汙雜,違反名分,悖亂禮義,驕橫跋扈,暴躁貪婪,這是發自內在的辱,這就叫義辱。被人辱罵,揪住毆打,鞭打挖膝,砍頭斷屍,暴屍車裂,用繩子反綁,這是來自外部的侮辱,這就叫勢辱。這就是榮辱的兩個方面。君子可以有勢辱而不可以有義辱,小人可以有勢榮而不可能有義榮。有勢辱並不妨礙成為堯,有勢榮並不妨礙會成為桀。義榮、勢榮,只有君子才能兼有;義辱、勢辱,只有小人才能兼有。這就是榮辱的分別了。聖王以之為法則,士大夫以之為正道,官吏以之為操守,百姓以之為習俗,這是萬世都不能改變的。

【原文】

今子宋子案〔1〕不然,獨詘容為己,慮一朝而改之,說必不行矣。譬之,是猶以塼塗〔2〕塞江海也,以焦僥而戴太山也〔3〕,雴跌〔4〕碎折不待頃矣。二三子之善於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將恐得傷其體也。

【註解】

〔1〕案:相當於“則”。

〔2〕塗:泥。

〔3〕焦僥:傳說中的矮人。戴:頂。太山:同“泰山”。

〔4〕雴(diān)跌:跌倒。

【譯文】

現在宋榮子則不是這樣,不但自己甘心受辱,還希望很快改變人們的觀點,這種學說必然是行不通的。打個比方,這就好像用磚和泥來堵塞江海,讓焦僥揹負泰山,立刻就會跌倒、被壓碎。那些贊成宋子觀點的人,如果不趕快糾正這種看法,那就恐怕要自食其果,傷害自己了。

【原文】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說,明其譬稱〔1〕,將使人知情之慾寡也。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目不欲綦〔2〕色,耳不欲綦聲,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為不欲乎?曰:“人之情慾是已”。曰:若是,則說必不行矣。以人之情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猶以人之情為欲富貴而不欲貨也,好美而惡西施也。

【註解】

〔1〕譬:比喻。稱:說的意思。

〔2〕綦:極,很。

【譯文】

宋子說:“人之本性是寡慾的,而都以為自己的本性是多欲的,這是錯誤的”。所以率領他的弟子,為他的學說辯護,闡明他的比喻和思想,想使人接受本性寡慾的理論。問道:這樣說來也就是認為人天生不想看到各種美麗的顏色,不想聽到各種悅耳的聲音,不想吃到各種美味佳餚,不想享受各種身體的安逸。這五個方面極盡的享受,難道人的本性都不想要嗎?回答說:“這正是人的本性所想要的”。答道:如果是這樣,那麼宋子的學說一定行不通了。認為人的本性想要這五種極大的享受但不想多要,這就猶如說人的本性希望富貴卻不要財物,喜歡美色卻討厭西施一樣。

【原文】

古之人為之不然。以人之情為欲多而不欲寡,故賞以富厚而罰以殺〔1〕損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賢祿天下〔2〕,次賢祿一國,下賢祿田邑,願愨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則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賞而以人之所欲者罰邪?亂莫大焉。今子宋子嚴然〔3〕而好說,聚人徒,立師學,成文典,然而說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也,豈不過甚矣哉!

【註解】

〔1〕殺(shài):減少。

〔2〕祿天下:這裡指三公。下文“祿一國”指諸侯,“祿田邑”指士大夫。

〔3〕嚴然:同“儼然”,莊重。

【譯文】

上古的人不是這樣做的。認為人的本性是多欲而不是寡慾,所以有功就賞賜以財物,有過就減少賞賜,這在歷代帝王都是一樣的。所以最賢能的人受封為三公,次一等的人被封為諸侯,再次一等的人被封為士大夫,老實本分的人則使其保持基本的衣食生活。現在宋子以人之本性為寡慾而不多欲,這樣說,那麼先王是用人不想要的東西賞賜人,而用人想要的東西懲罰人嗎?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今天宋子莊重立說,沾沾自喜,聚集弟子,自居師位,著書寫文,然而這樣的學說最終不免陷於把極好的說成是極壞的,這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

【評析】

這篇文章的內容主要是駁斥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一些觀點。

文章列舉了十種觀點,即“主道利周”、“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湯、武不能禁令”、“堯、舜擅讓”、“堯、舜不能教化”、“太古薄葬、亂今厚葬”、及宋子“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見侮不辱”、“人之情慾寡”等觀點,然後對之進行了批判。而荀子批評的標準則是他所謂的“王制”思想。

文章沒有中心的思想,頗近拉雜,但某些篇章可與《非十二子》《天論》等互相發明,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荀子的一些思想,所論也頗有深刻透徹之處。

荀子禮論

【原文】

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1〕,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慾,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2〕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註解】

〔1〕度量:所以,定多少之數。分界:所以定彼此之分。

〔2〕屈:竭盡。

【譯文】

禮的興起因為什麼?答:人生來就有慾望,有慾望而得不到,就不可能不去尋求;尋求而沒有限度和界限,就不能不爭奪;爭奪就產生混亂,混亂則導致無法收拾的局面。過去的聖王憎恨這種混亂的局面,所以制定禮義以區分等級界限,以調節人們的慾望,滿足人們的需求,讓人們的慾望一定不會因為物質的不足而得不到滿足,物質也一定不會因為慾望之無窮而耗盡,慾望與物質相互制約而長久地保持協調,這就是禮的源起。

【原文】

故禮者,養也。芻豢〔1〕稻粱,五味調香〔2〕,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謨〔3〕,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4〕,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5〕,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

【註解】

〔1〕芻(chú)豢(huàn):指牛羊豬犬之類的肉類。

〔2〕香:當作“益”,通“和”。

〔3〕謨(bì):芳香。

〔4〕黼黻(fǔfú):繡有各種華麗花紋的服裝。文章:錯雜的色彩花紋。

〔5〕疏:通,指敞亮。檖(suì):深遠。越席:蒲席。笫(zǐ):竹編的床蓆。几筵:古代人席地而坐,依靠的叫幾,墊席叫筵。

【譯文】

所以,禮就是滿足人的慾望的。魚肉五穀,美味佳餚,是用來滿足人的嘴巴需求的;各種香味,是用來滿足人的鼻子需求的;雕刻精美的器皿和花紋色彩美麗的衣服,是用來滿足人的眼睛需求的;鐘鼓、管磬、琴瑟、竽笙等各種樂器,是用來滿足人的耳朵需求的;高屋大房,竹蓆几筵,是用來滿足人的身體需求的。所以禮也是用來滿足人的慾望的。

【原文】

君子既得其養,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1〕皆有稱者也。故天子大路〔2〕越席,所以養體也;側載睪芷〔3〕,所以養鼻也;前有錯衡〔4〕,所以養目也;和鸞〔5〕之聲,步中武、象〔6〕,趨中韶、龗〔7〕,所以養耳也;龍旗九斿〔8〕,所以養信〔9〕也;寢兕、持虎、蛟韅、絲末、彌龍〔10〕,所以養威也;故大路之馬必倍至教順,然後乘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出死要節之所以養生也!孰知夫出費用之所以養財也!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禮義文理〔11〕之所以養情也!故人苟生之為見,若者必死;苟利之為見,若者必害;苟怠惰偷懦之為安,若者必危;苟情說〔12〕之為樂,若者必滅。故人一之於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則兩喪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喪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

【註解】

〔1〕輕重:卑尊。稱:相稱,合宜。

〔2〕大路:即“大輅”,古代天子坐的車。

〔3〕側:大路的兩旁。載:放置。睪(zé)芷:香草。軍,能“澤”。

〔4〕錯:塗飾。衡:車前的橫木。

〔5〕和鸞:車上的鈴。

〔6〕武:武王樂。象:武王舞。

〔7〕韶:舜樂。龗:湯樂。

〔8〕斿(liú):旗上的飄帶。

〔9〕信:通“伸”,又通“神”,神氣。

〔10〕寢兕:臥著的犀牛。持虎:蹲著的虎。蛟韅(xiǎn):鮫魚皮做的馬肚帶。韅,馬肚帶。絲末:絲織的蓋車布。彌龍:金飾的龍首,在車子的衡軛的末端。

〔11〕禮義文理:禮義的各種規範和儀式。

〔12〕說:同“悅”。

【譯文】

君子既得到了養欲之道,同時也強調其中的區別。什麼是區別呢?答:就是貴賤有等級、長幼有差別,貧富尊卑都有與其相稱者。所以天子出門則乘大輅,坐蒲席,用這些來使其身體舒服;車兩邊放上香草,是為了滿足嗅覺的需要;鍍金的橫木,是為了讓眼睛看著舒服;車上和鸞的聲音,慢行的時候,合乎武、象的音樂,疾走的時候,合乎韶、龗的音樂,是為了聽上去悅耳;龍旗上有九條飄帶,是為了顯示君主的氣派;車輪上畫的臥著的犀牛、蹲著的虎、鮫魚皮做的馬肚帶、絲織的車簾、金飾的龍首,都是為了襯托君主的威嚴;所以為天子駕車的馬,一定要選擇天性馴良的,並教之使其馴服,然後才能乘坐,目的就是為了讓天子安心舒適。誰會知道捨生而求名節也是為了養生!誰會知道捨得花錢也是為了求財!誰會知道恭敬辭讓也是為了達到安定無爭奪!誰會知道禮義儀式也是為了培養高尚的情感!所以一個人假如只是一味貪生,這樣的人就一定會死!假如一個人只是一味貪利,這樣的人就一定會招來禍害!假如一個人安於鬆懈懶惰,這樣的人就一定會有危險!假如一個人只以滿足性情為樂,這樣的人就一定會喪失禮義道德!所以一個人專一於禮義,那麼性情和禮義都可以得到;一個人一味追求性情的滿足,那麼兩樣都會失去。所以儒家是要使人兩樣都得到,墨家則是要使人兩樣都失去,這就是儒、墨的區分所在。

【原文】

禮有三本〔1〕: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2〕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註解】

〔1〕本:根本,本源。

〔2〕隆:推崇。

【譯文】

禮有三個本源:天地,是生命的本源;先祖,是族類的本源;師長,是治理國家的本源。沒有天地,生命從何而來?沒有先祖,我們從何而來?沒有師長,國家如何得到治理?三者缺一方面,人們就沒法得到安寧。所以禮,上是用來祭祀天的,下是用來祭祀地的,也是表示對祖先和君師的尊重。是禮義的三個根本。

【原文】

故王者天太祖〔1〕,諸侯不敢壞,大夫士有常宗〔2〕,所以別貴始〔3〕。貴始,得〔4〕之本也。郊〔5〕止乎天子,而社〔6〕止於諸侯,道〔7〕及士大夫,所以別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大者巨,宜小者小也。故有天下者事七世〔8〕,有一國者〔9〕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10〕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11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所以別積厚者流澤廣12,積薄者流澤狹也。

【註解】

〔1〕天太祖:以太祖配天祭祀。太祖,每個朝代的開創皇帝。

〔2〕常宗:指“百世不遷之大宗”,即一個宗族的嫡長子傳下來的大宗。

〔3〕別貴始:重視各自宗族的始祖。

〔4〕得:通“德”。

〔5〕郊:古代的祭天之禮。

〔6〕社:古代的祭地之禮。

〔7〕道:除喪服的祭祀。

〔8〕有天下者:指天子。事七世:侍奉七代祖先,即可以立七代祖先的神廟。

〔9〕有一國者:指諸侯。《禮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太祖之廟而三”。

〔10〕五乘之地者:五十里封地,指大夫。古代十里為成,每成出兵車一輛。

11三乘之地者:指士。

12積厚:功業大。積,通“績”。流澤:流傳給後世的遺風。澤,遺風。

【譯文】

所以做王的人將開國君主配天進行祭祀,諸侯也不敢毀壞始祖的宗廟,大夫和士也都有百世不變的祭祀的大宗,目的就是為了表示尊重各宗族的始祖。尊重始祖,就是道德的開始。只有君主才能祭天,只有諸侯以上的才能祭地,士大夫以上的都可以有除喪服的祭祀,這就是為了有所區別,只有尊貴的才能侍奉尊貴的,卑賤的只能侍奉卑賤的,應該大的就大,應該小的就小。所以天子可以立七代祖先的廟,諸侯可以立五代祖先的廟,大夫可以立三代祖先的廟,一般計程車階層可以立二代祖先的廟,普通勞動者,不可以設立宗廟,目的就是要有所區別,讓功業大的流傳廣大,功業小的流傳狹小。

【原文】

大饗〔1〕,尚玄尊〔2〕,俎〔3〕生魚,先大羹〔4〕,貴食飲之本〔5〕也。饗〔6〕,尚玄尊而用酒醴〔7〕,先黍稷而飯稻粱〔8〕,祭,齊大羹而飽庶羞〔9〕,貴本而親用也。貴本之謂文〔10〕,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大一〔11〕,夫是之謂大隆〔12〕。故尊之尚玄酒也,俎之尚生魚也,豆〔13〕之先大羹也,一也。利爵之不醮也,成事之不俎不嘗也,三臭〔14〕之不食也,一也。大昏之未發齊也,大廟之未入屍也,始卒之未小斂也,一也。大路之素末〔15〕集也,郊之麻統也,喪服之先散麻也,一也。三年之喪,哭之不反〔16〕也,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也,縣一鍾,尚拊、膈〔17〕,朱弦而通越也,一也。

【註解】

〔1〕大饗(xiǎnɡ):在太廟中合祭歷代祖先。

〔2〕尚:同“上”,供上。玄尊:盛清水的酒杯。這裡用清水作為酒。

〔3〕俎(zǔ):祭器,盛載魚肉。

〔4〕大羹:不加調味的肉汁。大,讀作“太”。

〔5〕本:本源,本始。

〔6〕饗:通“享”,指四季的廟祭。

〔7〕用:酌獻。酒醴:甜酒。

〔8〕黍(shǔ)稷(jì):指五穀糧食。飯稻粱:指供上熟米飯。

〔9〕齊:讀為“躋”,升。庶羞:指各種美味。

〔10〕文:文飾。指禮的形式。

〔11〕大一:太一,太古之時。大,同“太”。

〔12〕大隆:最隆重。

〔13〕豆:古代盛食物的器皿。

〔14〕臭:用鼻子聞其氣,意思是食畢。

〔15〕素末:即上文的“絲末”,絲織的車簾。

〔16〕不反:指哭聲很大,好像往而不返。

〔17〕拊(fǔ)、膈(ɡé):都是古代樂器。

【譯文】

在太廟中合祭歷代祖先,供上盛著清水的酒杯,將生魚放在俎中,先獻上沒有調料的肉汁,這是表示尊重飲食的本源。四季祭祖的時候,供上盛著清水的酒杯,然後供上甜酒,先獻上五穀糧食,然後獻上熟米飯,每月的祭祀,供上沒有調料的肉汁,然後獻上各種美味的食品,這表示既尊重飲食的本源,又便於被祭祀者食用。尊重飲食的本源是禮的形式,便於食用近於人情常理,兩者相合就成為完備的禮儀,而合乎太古時代的情況,這就是最隆重的禮。所以用酒杯供上清酒,用俎供上生魚,用豆獻上沒有調料的肉汁,意思是一致的,都是要尊重飲食的本源。“屍”不把“利”獻上的酒喝乾淨,祭祀完畢不嘗俎上的生魚,對於獻上的食物三次歆享其氣而不吃掉,意思也是一致的,都是表示祭祀完畢。舉行盛大的婚禮還沒有開始去迎親的時候,祭祀太廟時“屍”還沒有進入的時候,人剛死去還沒有換上壽衣的時候,這都是禮剛開始的情況。大輅上絲織的車簾,郊祭時戴的麻布帽,喪服腰間所繫的麻帶,都是表示禮的服飾要跟從簡樸的原則。人死三年祭祀的時候,哭聲嚎啕,唱《清廟》之歌,一人唱而三人和,懸掛一口鐘,上面有拊、膈,將瑟的底部穿上孔,這也都是表示禮的儀式應該質樸不文。

【原文】

凡禮,始乎稅〔1〕,成乎文,終乎悅校〔2〕。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復情以歸大一也。天地以合〔3〕,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不亂,貳之則喪也〔4〕。禮豈不至矣哉!立隆以為極〔5〕,而天下莫之能損益也。本末相順〔6〕,終始相應〔7〕,至文以有別,至察以有說〔8〕。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從之者存,不從者亡。小人不能測也。

【註解】

〔1〕稅:應作“脫”,簡略。

〔2〕校:當作“恔”(xiào),快意,稱心。

〔3〕合:和諧,調和。

〔4〕貳:違背。喪:丟失。

〔5〕立隆:指建立完備的禮制。隆,中正,最高的準則。極:最高準則。

〔6〕本:禮的根本原則。末:禮的各種具體規定。

〔7〕終:即前面所言終於悅恔。始:即前面所言始於疏略。

〔8〕說:所以然之理。

【譯文】

禮,開始時都很簡陋,逐漸完備,最後達到樂的境界。所以禮達到最完備的時候,人情能得到充分的表現,禮儀也能非常完善;次一等,或者情勝過文,或者文勝過情;最次一等,是隻重視質樸的情感,迴歸到太古之時的情況。天地因為有禮而更加調和,日月因為有禮而更加明亮,四時因為有禮而更加有序,星辰因為有禮而正常執行,江河因為有禮而奔流不息,萬物因為有禮而繁榮昌盛,人之好惡因為有禮而得到節制,喜怒因為有禮而恰當得宜,用禮來約束百姓,百姓就順從,用禮來規範君主,君主就會賢明,以禮為標準,則世間萬物雖然變化多端也不會混亂,違背禮就會失去這些。禮,難道不是最高的境界嗎!建立完備的禮制作為最高準則,那麼天下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對它有所更正。禮的根本原則和具體規則互相順應,情感和儀式互相應合,最完備的禮義,尊卑則有別,最細密的禮義,是非標準就會清楚。遵循禮義之道天下就會得到治理,不遵循就會混亂,遵循禮義之道天下就會安定,不遵循就會危險,遵循禮義之道天下就會保全,不遵循就會滅亡。小人是不能深刻理解其中的道理的。

【原文】

禮之理誠深矣,“堅白”、“同異”之察入焉而溺〔1〕;其理誠大矣,擅作典制〔2〕闢陋之說入焉而喪;其理誠高矣,暴慢、恣睢、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隊〔3〕。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矣〔4〕,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5〕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於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規矩者,方圓之至;禮者,人道〔6〕之極也。然而不法禮,不足禮〔7〕,謂之無方〔8〕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禮之中焉能思索,謂之能慮;禮之中焉能勿易〔9〕,謂之能固。能慮能固,加好者焉,斯聖人矣。故天者,高之極也;地者,下之極也;無窮者,廣之極也;聖人者,道之極也。故學者,固學為聖人也,非特學為無方之民也。

【註解】

〔1〕堅白:即“離堅白”,名家公孫龍的命題之一。同異:即“合同異”,名家惠施辯論的命題之一。察:察辯。溺:淹沒。

〔2〕擅作典制:擅自編造典章制度。

〔3〕暴慢、恣睢:胡作非為,放蕩不羈。隊:同“墜”,失敗。

〔4〕衡:秤。縣:同“懸”。

〔5〕規矩:圓規和曲尺。

〔6〕人道:為人、治國的原則。

〔7〕足禮:重視禮。

〔8〕無方:無道,指不走正道而走邪道。

〔9〕禮之中焉:在禮之中。意思是如果不在禮之中,即使能思索、能堅持,也是無益的。

【譯文】

禮的道理實在是深啊,“離堅白”、“合同異”之說可謂辯察,然而一旦與禮相遇,立刻就被淹沒;禮的道理真是偉大啊,那些擅自編造典章制度、邪僻淺陋的學說,一旦與禮相遇,立刻就會消亡;禮的道理實在是高明,那些胡作非為,放蕩不羈,輕薄淺俗而又自命為高的人,一旦與禮相遇,立刻就會敗倒。所以真正的繩墨標準在那裡,就沒法混淆曲直來欺騙人了;秤擺在前面,就沒法混淆輕重來欺騙人了;規矩設立了,就沒法混淆方圓來欺騙人了;君子明察於禮,奸詐不實的學說就沒法欺騙人了。所以繩墨是最直的;秤是最公平的;規矩是方圓的最高標準;禮,則是為人、治國的最高準則。不遵守禮,不重視禮,就是不走正道的人;遵守禮,重視禮,就是走正道的人。在禮之中,能思考,叫做深思熟慮;在禮之中,能不變,叫做堅定。能深思熟慮、能不變,加上愛好禮,這就是聖人了。天,是高的極限;地,是低的極限;無窮,是廣大的極限;聖人,則是道德的最高標準。所以,學習,是要學著做聖人,而不是要學做不守道的人。

【原文】

禮者,以財物為用〔1〕,以貴賤為文〔2〕,以多少為異,以隆殺〔3〕為要。文理繁,情用省〔4〕,是禮之隆也;文理省,情用繁,是禮之殺也。文理、情用相為內外表裡,並行而雜,是禮之中流〔5〕也。故君子上致其隆,下盡其殺,而中處其中。步驟、馳騁、厲騖不外是矣〔6〕,是君子之壇宇、宮廷〔7〕也。人有〔8〕是,士君子也;外是,民也;於是其中焉,方皇周挾〔9〕,曲得其次序,是聖人也。故厚者,禮之積也;大者,禮之廣也;高者,禮之隆也;明者,禮之盡也。《詩》曰:“禮儀卒度,笑語卒獲〔10〕”。此之謂也。

【註解】

〔1〕以財物為用:指互相饋贈禮物,表達情意的行為。

〔2〕以貴賤為文:車服旗章,各有不同,貴賤所分,這就是文儀。

〔3〕殺(shài):簡省。

〔4〕文理繁,情用省:文理,威儀。情用,忠誠。文理表現於外,情用則表現於內。

〔5〕中流:中道。

〔6〕步驟:走。厲:疾飛。騖:賓士。是:指禮的範圍。

〔7〕壇宇、宮廷:這裡是借屋宇為喻,意思是範圍,表示君子的活動應在禮的範圍內。

〔8〕有:指居住。

〔9〕方皇:通“彷徨”。周挾:周遍。

〔10〕“禮儀”兩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小雅·楚茨》。卒,盡,完全。獲,得當。

【譯文】

禮,以財物饋贈為行禮之用,以車服旗章的不同為貴賤的文飾,以衣物車馬等多少的不同來表示上下等級,以豐厚或者簡省得當為要。文飾禮儀多,誠心少,這是隆重禮的表現。文飾禮儀少,誠心多,這是簡省禮的表現。文飾禮儀和內心的情感內外符合,互相表裡,並行相會,這就是禮的中道。所以君子,對待大禮則極其隆重,對待小禮則儘量簡省,對待中等的禮則取其適中。所以,走路、疾走、快跑,君子的一切行為都不應該超出禮的範圍;這就像是君子應當住在屋宇宮廷中一樣。居住在其中就是士君子,住在它的外面,就是普通人了;如果在禮的範圍內,能夠隨意活動而又能完全符合禮的要求,這就是聖人了。所以說君子厚重的德行,是積累禮義所致;君子博大的精神,是處處遵循禮義所致;君子高尚的品德,是推崇禮的結果;君子能夠明察,是因為完全做到了禮的要求。《詩經》上說:“禮儀如果完全合乎法度,言談笑語就會得當”。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終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禮義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無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1〕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谷〔2〕,猶且羞之,而況以事其所隆親〔3〕乎!故死之為道也,一而不可得再復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親,於是盡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謂之野〔4〕,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5〕。君子賤野而羞瘠,故天子棺槨〔6〕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然後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數,皆有褷詖〔7〕文章之等以敬飾之,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為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天子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諸侯之喪動通國,屬〔8〕大夫;大夫之喪動一國,屬修士〔9〕;修士之喪動一鄉,屬朋友;庶人之喪合族黨,動州里〔10〕。刑餘罪人〔11〕之喪不得合族黨,獨屬妻子,棺槨三寸,衣衾三領,不得飾棺,不得晝行,以昏殣〔12〕,凡緣而往埋之,反無哭泣之節,無衰麻之服,無親疏月數之等,各反其平,各復其始,已葬埋,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

【註解】

〔1〕倍叛之心:指背離了對死者生前的敬重。倍,通“背”。

〔2〕接:對待。臧:奴僕。谷:小孩。

〔3〕所隆親:指君主和父母。

〔4〕野:文的反義詞,表示無禮。

〔5〕瘠:薄,奉養薄。

〔6〕槨(ɡuǒ):套棺。

〔7〕褷詖(shàjiè):當作“蔞褷”,棺材上的裝飾物。

〔8〕屬:合,匯聚。

〔9〕修士:士之進修者,指上士,士階層中地位較高的那一部分。

〔10〕州里:鄉里。

〔11〕刑餘罪人:指犯罪而受到制裁的人。

〔12〕昏殣(jìn):黃昏時埋葬。殣,葬,掩埋。

【譯文】

禮,對於生死之事的辦理最為慎重。活著,是生命的開始;死亡,是人生的終結;生與死都能按照禮處理得十分妥善,人道就全了。所以君子敬畏生命而慎重對待死亡。君子敬畏生命,慎重對待死亡,態度如一,這就是禮義文理了。人活著的時候善待他,人死後卻怠慢他,這是隻尊敬他有知覺的時候而怠慢其無知覺的時候,這就是惡人的做法,背叛了始終如一的原則。君子用背叛之心對待奴僕、小孩尚且覺得羞恥,更何況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所尊重的君主和父母!死這件事,只能有一次而不可能有第二次,生命不可以復生,所以臣對君主的特別敬重,兒子對父母的特別敬重,在死這一點上,最能得到表達。生前對君主父母侍奉得不夠忠心誠厚,不恭敬而有禮文,這就是無禮;送死的時候不忠誠篤厚,不恭敬而有禮文,這叫做刻薄。君子輕視無禮而以刻薄為羞,所以天子的棺槨有七層,諸侯有五層,大夫有三層,士有兩層。然後衣被等所有送終之物。其多少厚薄都有一定的規定,棺槨上的裝飾物和圖案,也都有不同的等級,以此來表達敬飾之意,使生死如一,一切都滿足人的願望,這是先王之道,是忠臣孝子之極致啊。天子的喪事驚動天下,諸侯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諸侯的喪事驚動通好之國,大夫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大夫的喪禮驚動了同朝的官吏,修士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修士的喪禮驚動了一鄉,朋友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庶人的喪禮,匯聚了同族的人,驚動了鄉里。受過刑罰的人,死了不可以聚合同族鄉黨,只能聚集妻子兒女,其棺槨只能有三寸之厚,陪葬的衣服被子只能有三件,棺材上不能有裝飾,不在白天行殯,只能在黃昏時埋葬,埋葬時死者的妻子穿戴一如平常。回來時沒有哭泣的禮節,不穿麻戴孝,也沒有各種守喪的規定,埋葬後,他的妻子兒女就恢復到平時的樣子,已經埋葬後,就好像家裡沒有死人,做到這樣就止住了,這便是最恥辱的了。

【原文】

禮者,謹于吉兇不相厭〔1〕者也。紸絖聽息〔2〕之時,則夫忠臣孝子亦知其閔〔3〕已,然而殯斂之具未有求也;垂涕恐懼,然而幸生之心未已,持生之事未輟也;卒矣,然後作、具〔4〕之。故雖備家,必逾日然後能殯,三日而成服〔5〕。然後告遠者出矣,備物者作矣。故殯,久不過七十日,速不損五十日。是何也?曰:遠者可以至矣,百求可以得矣,百事可以成矣,其忠至矣,其節大矣,其文備矣〔6〕。然後月朝〔7〕卜日,月夕卜宅,然後葬也。當是時也,其義〔8〕止,誰得行之?其義行,誰得止之?故三月之葬,其貌〔9〕以生設飾死者也,殆非直留死者以安生也,是致隆思慕之義也。

【註解】

〔1〕相厭:互相遮掩。厭,掩。

〔2〕紸(zhù)絖(kuànɡ)聽息:把新棉絮放在快死者的鼻前,觀察病者的氣息,看其是否斷氣。紸,安放。絖,新棉絮,易動,所以用來試病者的氣息。

〔3〕閔:病非常重。

〔4〕作:開始作。具:備。

〔5〕成服:穿喪服。

〔6〕文:器用和儀制。

〔7〕月朝:當作“日朝”,早上。下文“月夕”當作“日夕”,晚上。

〔8〕義:這裡指按照禮的規定去辦理喪事的原則。

〔9〕貌:象,效法。

【譯文】

禮,對於吉凶之事最為謹慎,不能讓它們互相混淆。人在彌留之際,雖然忠臣孝子知道他病得很重,但殯殮的物品,還不能準備;雖然流淚恐懼,但期望病者能活下來的心還存在,所以還做著侍奉活者的事;人死了,才開始準備殯殮之物。所以雖然是準備充分的人家,也一定要過幾天才能殯葬,三天後再穿孝服。然後去外地報喪的人才可以出發,準備物品的人才開始辦理。所以殯葬,長的不超過七十天,短的不會低於五十天。這是什麼原因?答:這樣的話,遠方弔唁的人可以趕來了,需要準備的各種東西也都齊全了,各種要辦的事情也都做好了,可以說誠心到了極點,人子之孝節也都盡到了,各種器用和儀制也都完備了。然後早上占卜選擇下葬的日期,下午占卜選擇下葬的地點,之後才能下葬。在這種時候,按照禮的要求應當停止的,誰能強行再做什麼?按照禮的要求該做的事情,誰能停止不做?所以三個月以後再埋葬,三個月之內效法活著時的陳設來裝飾死者,這並不是為了要留下死者來安慰活人,而是對死者表達尊重悼念的感情。

【原文】

喪禮之凡〔1〕:變〔2〕而飾,動而遠〔3〕,久而平。故死之為道也,不飾則惡,惡〔4〕則不哀,爾〔5〕則玩,玩〔6〕則厭,厭則忘〔7〕,忘則不敬。一朝而喪其嚴親,而所以送葬之者不哀不敬,則嫌〔8〕於禽獸矣,君子恥之。故變而飾,所以滅惡也;動而遠,所以遂敬也;久而平,所以優生〔9〕也。

【註解】

〔1〕凡:總括,概要。

〔2〕變:指屍體變形。

〔3〕動而遠:越動越遠。此即子游所謂“飯於牖下,小斂於戶內,大斂於阼階,殯於客位,祖祭於庭,葬埋於墓”的意思(《禮記·檀弓》)。

〔4〕惡:醜惡。這裡指屍體變形很難看。

〔5〕爾:通“邇”,近。

〔6〕玩:狎暱。

〔7〕忘:應為“怠”,怠慢。下同。

〔8〕嫌:疑似。

〔9〕優生:對活著的人有好處,不使其因哀傷毀傷身體。

【譯文】

喪禮的大要是:屍體逐漸變形,要加以整飾,從入殮到殯葬,死者放的地方越來越遠,時間久了哀痛的心情要逐漸平復。所以對待死者,屍體不整飾就很難看,難看就不會引起生者的悲哀,太靠近就會狎暱,狎暱就會討厭,討厭則會怠慢,怠慢就會產生不敬。一旦失去了自己尊敬的父母,而送葬的人卻不哀不敬,這就與禽獸近似了,君子是以此為恥的。所以屍體變形就要整飾,目的是為了避免難看;死者放的地方越來越遠,是為了表達對死者的敬意;時間久了,哀痛的心情慢慢平復,是為了讓生者好好活下去。

【原文】

禮者,斷長續短〔1〕,損有餘,益不足,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2〕。故文飾、粗惡、聲樂、哭泣、恬愉、憂戚,是反也;然而禮兼而用之,時舉而代御〔3〕。故文飾、聲樂、恬愉,所以持平奉吉〔4〕也;粗惡、哭泣、憂戚,所以持險奉兇也。故其立文飾也不至於窕冶〔5〕;其立粗惡也,不至於瘠棄〔6〕;其立聲樂恬愉也,不至於流淫惰慢;其立哭泣哀慼也,不至於隘懾〔7〕傷生,是禮之中流也。故情貌之變足以別吉凶,明貴賤親疏之節,期止矣,外是,奸也,雖難,君子賤之。故量食而食之,量要而帶之〔8〕。相高以毀瘠,是奸人之道也,非禮義之文也,非孝子之情也,將以有為者〔9〕也。故說豫娩澤〔10〕,憂戚萃〔11〕惡,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顏色者也。歌謠錼笑,哭泣諦號〔12〕,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聲音者也。芻豢、稻粱、酒醴〔13〕,餰鬻、魚肉、菽藿、酒漿〔14〕,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食飲者也。卑蛢、黼黻、文織〔15〕,資粗、衰褘、菲蠐、菅屨〔16〕,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衣服者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屬茨、倚廬、席薪、枕塊〔17〕,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居處者也。兩情〔18〕者,人生固有端焉。若夫斷之繼之,博之淺之,益之損之,類之盡之,盛之美之,使本末終始,莫不順比〔19〕,足以為萬世則,則是禮也,非順孰修為之君子〔20〕莫之能知也。

【註解】

〔1〕斷長續短:取長補短。這裡指的是,讓賢者不要過於執於禮,讓不肖的人勉力做到禮。

〔2〕滋成:養成。行義:按照禮的規則去做。

〔3〕御:使用。

〔4〕持平奉吉:對待平安吉祥的事。持,對待。奉,伺候。

〔5〕窕冶:妖豔。

〔6〕瘠棄:貧瘠。

〔7〕隘懾:過分悲傷。隘,窮。懾,悲傷。

〔8〕量:適量。要:同“腰”。

〔9〕將以有為者:指有其他目的。如《不苟》篇中陳仲、吏猷之類欺世盜名者之所為。

〔10〕說:同“悅”。豫:快樂。娩(wǎn)澤:面色潤澤。娩,明媚。

〔11〕萃:通“悴”,憔悴。

〔12〕歌謠:唱歌。錼:同“傲”,戲謔。諦:同“啼”。

〔13〕酒醴:甜酒。

〔14〕餰(zhān):稠粥。鬻:同“粥”,稀粥。菽:豆類。藿:豆葉。酒漿:當作“水漿”。芻豢、稻粱、酒醴、魚肉,是辦吉事的飲食;餰鬻、菽藿、酒漿是辦凶事的飲食。

〔15〕卑蛢:卑冕,袞冕以下之通稱。蛢,通“冕”。文織:有彩色花紋的絲織品。

〔16〕資粗:粗布。衰(cuī)褘(dié):喪服。菲蠐(suì):薄而稀的布。菲,稀。蠐,細疏布,因薄而名菲蠐。菅(jiān)屨:草鞋。

〔17〕屬茨:以茨草相聯屬,指草屋。倚廬:守喪人住的簡陋木屋。席薪:居喪時以柴草委席。枕塊:居喪時以土塊為枕。

〔18〕兩情:指吉與兇、憂與喜。

〔19〕順比:協調。比,比附。

〔20〕順孰修為之君子:指精習於禮的人。順,通“慎”。孰,同“熟”。修為,修治。

【譯文】

禮,就是用來取長補短,減少多出的,彌補不足的,既要達到愛慕崇敬死者的禮節目的,又能養成按照禮的規則去做的美德。所以文飾與粗惡、聲樂與哭泣、恬愉與憂愁,這些情感是對立的;然而禮都能兼用,隨時變換使用。文飾、聲樂、恬愉,是用來對待平安吉祥的事;粗惡、哭泣、憂戚是用來對待兇險的事。所以禮雖有文飾,但不會流於妖豔,雖用粗惡的儀式,但不會流於貧瘠;禮有聲樂、恬愉,但不會流於放蕩懈怠;禮有哭泣哀慼,但不會過分悲傷而傷害身體,這就是禮的中道。所以人們情貌的變化,只要能達到辨別吉凶、明晰貴賤親疏的差別,這就可以了,如果不是這樣,就是奸人的行為,雖然做起來很難,君子也看不起他。所以要根據食量大小而進食,根據腰的粗細紮帶子,用毀傷自己的身體來追求更高的名利,這是奸人的行為,不是禮義的節文,不是孝子的真情,而是有其他的目的。高興快樂、面色潤澤,憂愁悲慼,面色憔悴,是吉凶憂喜之情在臉上自然的外現。唱歌戲謔、哭啼號啕,是吉凶憂喜之情在聲音上自然的外現。芻豢、稻粱、酒醴,餰鬻、魚肉、菽藿、酒漿是吉凶憂喜之情在飲食上自然的表現。卑蛢、黼黻、文織,粗布、衰褘、菲蠐、草鞋是吉凶憂喜之情在衣服上自然的表現。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草屋、倚廬、席薪、枕塊是吉凶憂喜之情在居室上自然的表現。吉與兇,憂與喜,是人生固有的兩類情感。如果能夠以禮節制情感,取長補短,中斷的補上,不足的擴大,過分的減少,使同類事物,各盡其位,豐盛完美,讓文飾與情感,生和死都很協調完備,完全可以成為萬世不變的法則,這就是禮。若不是對禮十分謹慎、精熟,而且努力去做的君子,是不能明白這個道理的。

【原文】

故曰:性者,本始材樸〔1〕也;偽〔2〕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後聖人之名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聖人然後分〔3〕也。《詩》曰:“懷柔百神,及河喬嶽〔4〕”。此之謂也。

【註解】

〔1〕材樸:材質。

〔2〕偽:人為。

〔3〕分:等分。即所謂貴賤之等、父子之分、男女之別。

〔4〕“懷柔”兩句:引詩見《詩經·周頌·時邁》。懷柔,安撫。喬,高。

【譯文】

所以說:本性,是人天生的材質;人為,是盛大的禮法文理。沒有本性,那麼禮法文理就沒有地方施加,沒有人為,人本始的天性就不能自己變得美起來。本性與人為的結合,才能成就聖人之名,天下的功業也才能完成。所以說:天地和諧,萬物才能生長,陰陽相接,世界才能變化,人的天性與後天的禮義結合,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天能產生萬物,卻不能治理它;地能養育人,卻不能治理人;世界上的萬物和人類,必須依靠聖人制定禮法,然後才能各得其位。《詩經》說:“安撫百神,以及大河高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1〕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終始一也〔2〕。始卒,沐浴、鬠〔3〕體、飯唅,象生執〔4〕也。不沐則濡櫛三律而止〔5〕,不浴則濡巾三式〔6〕而止。充耳而設紮〔7〕,飯以生稻,唅以槁骨〔8〕,反生術矣。設褻衣,襲三稱,縉紳而無鉤帶矣〔9〕。設掩面儇目,鬢而不冠笄〔10〕矣。書其名,置於其重,則名不見而柩獨明矣。薦器則冠有鍪而毋縰,甕、廡〔11〕虛而不實,有簟席〔12〕而無床笫,木器不成斫,陶器不成物,薄器不成內,笙竽具而不和,琴瑟張而不均,輿藏而馬反〔13〕,告不用也。具生器以適墓,象徙道也。略而不盡,貌而不功,趨輿而藏之,金革轡鼈而不入〔14〕,明不用也。象徙道,又明不用也,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貌而不用。凡禮,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祭祀,飾敬也;師旅,飾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故壙壟〔15〕,其貌象室屋也;棺槨,其貌象版、蓋、斯、拂也;無、帾、絲歶、縷褷〔16〕,其貌以象菲、帷、幬、尉也。抗折,其貌以象槾茨、番、閼也〔17〕。故喪禮者,無它焉,明死生之義,送以哀敬而終周藏也。故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其銘、誄、繫世,敬傳其名也。事生,飾始也;送死,飾終也。終始具而孝子之事畢,聖人之道備矣。

【註解】

〔1〕大象:大致效法。

〔2〕終始一也:指對生死都以禮來對待。

〔3〕鬠(kuò):把頭髮束在一起。體:剪指甲等。飯唅(hán):把玉、珠、貝、米之類放在死者的嘴裡,放的東西視貴賤有所不同。

〔4〕象生執:仿效活著時做事的樣子。

〔5〕濡:沾溼。櫛(zhì):梳篦之類的總稱。律:梳頭髮。

〔6〕式:通“拭”,擦拭。

〔7〕充耳:塞耳。紮(tiàn):塞耳的玉。

〔8〕槁骨:應為“皓貝”,白色的貝殼。

〔9〕縉(jìn)紳:插笏的腰帶。縉,同“搢”,插。紳,古代貴族束在腰間的大帶。鉤:衣帶上的鉤子。人死不必穿衣解衣,所以不設鉤帶。

〔10〕笄(jī):插在頭髮上的飾物。

〔11〕甕(wènɡ)廡(wǔ):都是陶製的器皿。

〔12〕簟(diàn)席:細葦蓆。無床笫:棺中不設床墊。

〔13〕輿:喪車。藏:埋。馬反:駕車的馬返回不埋。

〔14〕金:車鈴。革:車鞅。轡(pèi):嚼子和韁繩。鼈(yǐn):車上套馬用的皮帶。

〔15〕壙(kuànɡ):墓穴。壟:墳墓。

〔16〕無:通“幠”(hū),帳子一類的東西。帾:通“褚”,帳子一類的東西。這兩種東西都是棺木上的裝飾物。絲歶(yú):大概是絲織的喪車車飾。縷褷:同“蔞褷”,棺材上的裝飾物。

〔17〕槾(màn):用泥土塗抹牆壁和房頂。茨(cí):用茅草或葦蓋房子。番:通“藩”,籬笆。閼(yān):遮塞。這裡指擋風塵的門戶。

【譯文】

喪禮,就是用生前的樣子去裝飾死者,大致模仿他活著的時候的樣子把死者送走。所以侍奉死者如同生者,侍奉死去的人如同他活著的時候,對於生死存亡都能按照禮的規定來做。人剛死時,要給他洗頭、洗身體,要把頭髮束起來,為其修剪指甲,把玉、珠、貝、米之類放在死者的嘴裡,都是仿效他活著時所做的事。不洗頭的話就把梳篦沾溼,為死者梳三次頭髮,不洗身體的話就把毛巾沾溼,為其擦拭三遍。然後在他的耳朵裡塞上玉,嘴巴里放上生的稻米,嘴裡含上白色的貝殼,這是返生之法。入殮前給死者穿上內衣,外面加上三層衣服,把笏插在腰帶上而不要設鉤帶。用絹帛蓋住死者的面部,頭髮束起來,男不帶帽,女不插笄。然後把死者的名字寫在旌旗上,放在神主牌上,那麼死者的名字就僅僅出現在柩前。陳設陪葬的器物:頭上有帽子但沒有包頭髮的布,有陶器但裡面不放東西,有席子但沒有床墊,木器不加雕飾,陶器只有簡單的形狀,但不能用,竹編的器物也只是略具其形而不能用,笙竽、琴瑟都陳設在那兒但不能彈奏音樂,送葬的車要埋掉,駕車的馬則可以返回不埋,但不再用了。準備日常用品拉到墓地,像搬家一樣。簡略而不全備,只是大貌相似,而不求精工細作,趕著車把陪藏物品運到墓地埋葬,車鈴、車鞅、嚼子和韁繩、車套都不入葬,但都不再用了。像搬家一樣,又表示不再用了,這些都是為了強調孝子的哀思。所以活著時用的器皿,只是起到儀式的作用而不是要有實用,隨葬品只是象徵品而不是有實用。大致說來,禮的目的,侍奉生者,是為了表達歡樂;往送死者,是為了表示悲哀;祭祀,是為了表達敬意;軍事禮儀,是為了表現軍威:歷代帝王都是這樣做的,古今也都是一樣的,但沒有人知道這些禮儀的來源。所以墓穴和墳墓的樣子,像人住的房子,棺槨的形狀,像車的樣子;覆蓋屍體的布,覆蓋棺材的帳子、裝飾棺材的物品,喪車的飾品,樣子都像門簾帷帳;擋土的那些葬具,樣子像牆壁、屋頂、籬笆和門戶。所以喪禮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用來表明生與死的意義,表示用哀痛崇敬的心情送死,並最後加以周全地埋葬。埋葬,就是懷著敬意把死者的形體收起來;祭祀,就是懷著敬意侍奉神靈;那些銘文誄文,世代相傳的記載,就是懷著敬意把死者的名字傳下去。侍奉活著的人,是用禮對待生命的開始,送死,是用禮對待生命的終結。養生送死都做到盡心盡力,那麼孝子該做的事情也就做完了,聖人之道也就全備了。

【原文】

刻死而附生謂之墨〔1〕,刻生而附死謂之惑,殺生而送死謂之賊。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使死生終始莫不稱宜而好善,是禮義之法式〔2〕也,儒者是矣。

【註解】

〔1〕刻:刻薄。附:增添,豐厚。墨:指墨家的節葬主張。

〔2〕法式:法則儀式。

【譯文】

刻薄死者而厚待活著的人,這是墨家的主張,刻薄活著的人而厚葬死去的人,這是糊塗,殺死活著的人去陪葬死者,這是害人。大致模仿一個人活著時候的情形去為他送死,使得生死始終無不合宜完善,這是禮義的法則儀式,是儒家的主張。

《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下):永久收藏,感悟聖賢的智慧

【原文】

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1〕,因以飾群〔2〕別、親疏、貴賤之節而不可益損也,故曰無適不易之術也。創鉅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3〕,所以為至痛飾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而禮以是斷之者,豈不以送死有已,復生有節也哉!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4〕,越月逾時,則必反鉛〔5〕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6〕焉,踟躕〔7〕焉,然後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8〕,猶有啁啾之頃焉〔9〕,然後能去之。故有血氣之屬莫知於人,故人之於其親也,至死無窮。將由〔10〕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將由夫修飾之君子與?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11〕,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聖人安為之立中制節〔12〕,一使足以成文理,則舍之矣。

【註解】

〔1〕稱情:根據哀情輕重。立文:制定喪禮的規定。

〔2〕飾群:區別人的親疏貴賤。群,指五服之親屬。

〔3〕齊衰(zīcuī):熟麻布做的一種衣服。苴(jū)杖:哭喪時拄的竹杖。居廬:同“倚廬”,守喪人住的小木屋。

〔4〕匹:配偶。

〔5〕鉛:同“沿”。

〔6〕躑躅(zhízhú):徘徊不進。

〔7〕踟躕(chíchú):猶豫不決。

〔8〕爵:通“雀”。

〔9〕啁(zhōu)啾(jiū):小鳥悲叫聲。頃:一會兒。

〔10〕將由:依照。

〔11〕駟之過隙:好像快馬從空隙中飛跑而過一樣,形容時間過得快。

〔12〕立中制節:制定適當的服喪年月加以限制。

【譯文】

人子為父母服喪三年,這是為什麼呢?答:這是根據哀情輕重而制定的喪禮的規定,用以分別人的親疏貴賤的禮節,不能增減。所以說這是到哪裡都不變的法則。大凡人創傷愈大,癒合得愈慢,痛得愈厲害,好得愈慢,三年的服喪,這是根據哀情而制定的規定,表示至痛到極點;穿麻衣、拄竹杖、居廬屋、喝稀粥、睡草蓆、枕土塊,就是為了表示至痛之情。服喪三年,二十五月才結束,哀痛還沒有完,思念還沒有忘卻,然而禮卻規定這時候中止,難道不是因為送死應該有停止的時候,適當的時候應該恢復正常生活?大凡生於天地之間,有血氣的必然有知覺,有知覺的沒有不愛其同類的。比如,大鳥獸一旦失去同伴,過了幾個月,或者一定的時間,必然會沿著原路返回,經過故鄉,一定在那兒徘徊,在那兒鳴叫,在那兒流連,在那兒猶豫,然後才能飛走。就連最小的燕雀,也會悲叫徘徊一會兒,然後才會離去。有血氣的動物中,人最聰慧,所以人對自己父母的情感,到死都不會完。按照愚陋淫邪之人的做法辦嗎?親人早上死了,晚上就忘到腦後去了,這樣放縱下去,那就會連鳥獸都不如了,這種人怎麼能與人友好地相處而不作亂呢?依著有品德的君子的做法辦嗎?那麼三年的服喪,二十五個月,就好像快馬過隙,但是假如順其心願去做,永遠不除喪,那就會無窮無盡。所以先王聖人為人們制定適當的服喪年月加以限制,使人們一旦達到禮的規定,就可以除去喪服了。

【原文】

然則何以分〔1〕之?曰:至親以期斷〔2〕。是何也?曰:天地則已易矣,四時則已遍〔3〕矣,其在宇中者莫不更始〔4〕矣,故先王案以此象之也〔5〕。然則三年何也?曰:加隆〔6〕焉,案使倍之,故再期〔7〕也。由九月以下何也?曰:案使不及也。故三年以為隆,緦、小功以為殺〔8〕,期、九月以為間〔9〕。上取象於天,下取象於地,中取則於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盡矣。故三年之喪,人道之至文者也。夫是之謂至隆,是百王之所同也,古今之所一也。

【註解】

〔1〕分:區分親疏不同的喪禮。

〔2〕至親:指父母。期(jī):週年。斷:喪終。

〔3〕遍:輪流一遍。

〔4〕更始:更新,重新開始。

〔5〕案:語助詞。象:象徵。

〔6〕隆:隆重。

〔7〕再期:二年。

〔8〕緦(sī):用細麻做成的喪服,服期三個月。小功:用較細的麻做成的喪服,服期五個月。殺(shài):減省。

〔9〕間:在隆和殺之間。

【譯文】

然而如何區分親疏不同的喪禮呢?答:父母之喪,本以一年為終結。這又是為什麼呢?答:一年之中,天地已經變了,四季已經輪流了一遍,天地中的有生之物,沒有不開始更新的了,所以先王以人事效法天地,以此來象徵新的開始。然而又有三年之喪的說法,這又是為什麼?答:這是特別加重哀情的意思,使其加倍,所以加了兩年。從九月以下遞降,這又是因為什麼?答:使其喪禮不如父母的隆重。所以三年服喪是最隆重的,穿緦,服期三個月,服期五個月是損減的禮,服期一年、九個月是中等的禮。禮的制定,上取法於天,下取法於地,中間取法於人,人們共同居住、和諧統一的道理全在這裡了。所以三年之喪,是人間最完善的禮義制度。這就叫最為隆盛的禮,是歷代帝王的共同之處,是古今一致遵守的原則。

【原文】

君子喪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1〕之主也,文理之原也,情貌之盡也,相率而致隆之,不亦可乎!《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2〕”。彼君子者,固有為民父母之說焉。父能生之,不能養之,母能食〔3〕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誨之者也。三年畢矣哉!乳母,飲食之者也,而三月;慈母,衣被之者也,而九月;君,曲備〔4〕之者也,三年畢乎哉!得之則治,失之則亂,文之至也;得之則安,失之則危,情之至也。兩至者俱積焉,以三年事之猶未足也,直〔5〕無由進之耳。故社〔6〕,祭社也;稷〔7〕,祭稷也;郊〔8〕者,並百王於上天而祭祀之也。

【註解】

〔1〕治辨:治理。

〔2〕“愷悌(kǎi tì)”兩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洞酌》。愷悌,和藹可親。

〔3〕食(sì):餵養。

〔4〕曲備:各方面都具備。

〔5〕直:但,只是。

〔6〕社:土地神。

〔7〕稷:穀神。

〔8〕郊:祭祀天。郊祭是古代最隆重的祭祀制度,荀子的意思是說君主之恩,大於父母,所以祭祀君主可與祭天並重。

【譯文】

君主的喪禮也是三年,這是為什麼?答:君主,是治理國家的主宰,是禮法文理的根本,是忠誠恭敬的楷模,做人臣的,相率服喪三年以推重君主,不也是應當的嗎!《詩經》上說:“和藹可親的君子啊,是人民的父母”。君主,本來就有為民父母之說啊。父親能給孩子生命,卻不能餵養他,母親能餵養孩子,卻不能教誨他,君主是既能給他衣食,又善於教誨他的人,哀感之情,三年才可以完畢了啊!乳母是哺育孩子的人,還要服喪三月;慈母,是撫養孩子的人,還要服喪九月;而君主,養育與教誨,各方面都做到了,所以服喪三年才可以完畢啊!照這樣做,國家就能治理好,不這樣做,國家就會混亂,這是最完備的禮法;照這樣做,國家就能安定,不這樣做,國家就會危險,這是最充分的情感表達。最完備的禮法與最充分的情感都具備了,服喪三年還不覺得夠,只是沒有辦法再增加了。所以社祭,只是祭祀土地神的;稷祭,只是祭祀穀神的,而郊祭,則是一起祭祀百王和天的。

【原文】

三月之殯〔1〕何也?曰:大之也,重之也。所致隆也,所致親也,將舉措之,遷徙之,離宮室而歸丘陵也,先王恐其不文也,是以繇〔2〕其期,足之日也。故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皆使其須〔3〕足以容事,事足以容成,成足以容文,文足以容備,曲容備物之謂道矣。

【註解】

〔1〕殯:是殮後到埋葬前停喪的一段時間。

〔2〕繇:通“遙”。

〔3〕須:等待。

【譯文】

停殯三個月,這是為什麼呢?答:是為了表示重視其事,不敢草率的意思。心裡最尊重的人,最親愛的人,將要安置他,搬遷他,要將他從宮室搬走而安葬在丘陵裡,先王擔心禮數有所不夠,所以延長殯的日期,使其時間充足。所以天子殯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都是要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各種喪葬事宜,將喪事辦得完全達到禮的要求,各方面都達到完備,就符合喪禮的原則了。

【原文】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愅詭、唈僾而不能無時至焉〔1〕。故人之歡欣和合之時,則夫忠臣孝子亦愅詭而有所至矣。彼其所至者甚大動也,案屈然已〔2〕,則其於志意之情者惆然不嗛〔3〕,其於禮節者闕然〔4〕不具。故先王案為之立文,尊尊親親之義至矣。故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謭非聖人,莫之能知也。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故鐘鼓、管磬,琴瑟、竽笙,韶、夏、龗、武、汋、桓、箾、象〔5〕,是君子之所以為愅詭其所喜樂之文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是君子之所以為愅詭其所哀痛之文也。師旅有制,刑法有等,莫不稱罪,是君子之所以為愅詭其所敦〔6〕惡之文也。卜筮視日、齋戒修塗、几筵、饋薦、告祝〔7〕,如或饗之。物取而皆祭之,如或嘗之。毋利〔8〕舉爵,主人有尊〔9〕,如或觴之。賓出,主人拜送,反易服,即位而哭,如或去之。哀夫!敬夫!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狀乎無形影,然而成文。

【註解】

〔1〕愅(ɡé):變。詭:異。唈(yì)僾(ài):抑鬱不樂的樣子。

〔2〕案:語氣助詞。屈然:空無所有的樣子。屈,竭盡。

〔3〕惆然不嗛(qiè):悲哀不愉快。

〔4〕闕然:缺少的樣子,不完備的樣子。

〔5〕韶:舜樂。夏:禹樂。龗:湯樂。武:周武王的樂。汋(zhuó)、桓:周代明堂祭祀武王的樂。箾(shuò):周文王的舞曲名。象:周武王伐紂的樂曲。

〔6〕敦(duì):通“憝”,怨恨。

〔7〕卜筮(shì)視日:占卜以擇日。修塗:修飾,打掃。塗,通“除”。饋:指祭祀時進獻牲畜。薦:祭祀時進獻黍稷。告祝:祭禮的一種形式。祝,輔助祭祀的人。

〔8〕利:祭祀中勸食的人。

〔9〕有尊:即“侑尊”,指獻酒。

【譯文】

祭祀的目的,是為了表達人們對死者的思慕之情。死亡之變使人憂鬱痛苦,這種情感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所以在人歡樂、團聚的時候,那些忠臣孝子也會觸景傷情而思念自己的君主和父母,並有所表現。當他有所感發的時候,情激於中,甚為感動,但因為沒有祭祀的禮儀,內心感到空虛而沒有東西可以表達,那麼他內心積鬱的情感就會變成悵然不快,會感到禮儀的缺乏。所以先王為他們制定祭祀禮儀,使尊敬君主、孝敬父母的禮儀都全備了。所以說:祭祀,是表達人們對死者思慕之情的方式,是忠信愛敬之德的極致,是禮節文飾的極盛,如果不是聖人,是不能理解其中的精義所在的。聖人明白其中的意思,士君子安心去實行它,祭祀之官則以之為職守,百姓則以之為習俗。對君子來說,這是治理人間的一種方式;對百姓來說,則認為是一種侍奉鬼神的活動。所以鐘鼓、管磬,琴瑟、竽笙吹奏出的樂曲,韶、夏、龗、武、溝、桓、箾、象等樂舞,是君子表示他的喜樂情感變化的禮儀形式。穿麻衣、拄竹杖、居廬屋、喝稀粥、睡草蓆、枕土塊,是君子表示他的悲痛情感變化的禮儀形式。師旅有軍規,刑法有等級,都與其罪行相稱,這是君子表示他的憎惡情感變化的禮儀形式。占卜選擇日子,齋戒打掃房屋,在室中放設筵几,進獻牲畜和黍稷,告祝,好像鬼神真的會歆享一樣。各樣東西都取一點來祭祀,好像鬼神真的會品嚐一樣。不要勸食的人代為敬酒,主人自己獻酒,好像鬼神真的會喝酒一樣;客人走了,主人拜送,回來後脫去祭服,換上喪服,入座而哭,如同親人的神靈離去一樣。悲哀啊!尊敬啊!侍奉死者如同侍奉生者,侍奉死亡的人如同侍奉活著的人,好像沒有形狀,然而都是合乎為人、治國的禮義的。

【評析】

這是荀子著作中最重要的一篇,系統論述“禮”的起源、內容和作用。大戴《禮記》和小戴《禮記》都曾節選其文。

荀子的禮學以“性惡論”為基礎,他認為“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就會產生爭奪和混亂。制定禮義的目的即在調節人的慾望,從而避免紛爭,保持社會安定。禮的內容,荀子認為有“養”和“別”兩個方面。“養”即“養人之慾,給人之求”,即滿足人的物質慾望和需求,“別”即“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荀子認為這兩者是相互依存的。文章對禮的內容進行了詳細地分析,並重點論述了喪祭之禮,然後提出了“隆禮”的觀點,指出禮是治國的根本,是“人道之極”,“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從之者存,不從者亡”,對禮在維護社會安定方面的作用予以高度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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