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壯介：“啃老”六年後，領悟未來設計

藤本壯介，可謂是相當浪漫的一位建築設計師。

說他浪漫，是因為他的作品，往往帶著一股夢幻、未來感，這些建築都像是伸出腦袋，說聲“不好意思”，便從另一個世界前來，活力滿滿地打擾我們規整的現實社會。

他自己，常常用“原始”一詞，形容自己的作品。

在普羅大眾看來，這些作品似乎要徹底將人暴露在他人審視之中，完全與平日裡我們所居住的建築邏輯相悖。無論是任憑牆上中空大幅暴露的House N，還是一個孤零零的玻璃洗手間，都與普通人所追求的安靜一隅似乎大相徑庭。

就是這麼“野蠻”。

但正是他，用這樣的設計獲獎無數，用這樣的設計引領著人們探討城市生活中自然、街道與生活空間的嶄新交叉方式，用這樣的設計讓人好奇——未來的建築究竟會是什麼樣？未來我們在這些建築中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樣？

2012年，由藤本壯介設計的飯給火車站公廁投入使用

令人吃驚的是，藤本壯介不是海外歸來的優秀人才，甚至連碩士學位都沒有，也從未進入過頂級的事務所中工作——他的起點，獨立到不可思議。

藤本壯介唯一的職業起點，就是啃老六年後，自己成立的建築設計事務所。

1994年，23歲的藤本壯介大學畢業。

找份工作對他而言，應該不是一件什麼難事。畢竟，東京大學建築系的名號，怎麼也能在同類人才中，贏得一個佼佼者的席位了。

但性格靦腆的他，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向自己傾慕的幾家建築設計事務所遞呈簡歷，提交申請，自然也就未能入職。

他就這樣，開始了六年什麼事也不做的啃老生活。美化一下，也可叫做“自我流放”。

六年裡，他依舊住在大學附近，往往中午才從夢中醒來，偶爾行走在東京街頭，考察建築與城市環境的本質，反思自己的設計。比賽倒也參加過一兩次，但名次是一無所獲，名氣當然也是一無所獲。

當然，這是有錢人家才能支撐得起的。這也是他剛開始的專案來源。

他的父親是一名精神病醫生，自己有精神病院，當然也有需要設計醫院的同僚。因此，設計一系列精神病院，成了藤本職業生涯初期的全部。

北海道伊達市的兒童精神病康復中心於2006年完成。這是藤本這一系列作品中的代表作。

這是一處供情緒障礙兒童進行短期治療的設施。從外表來看，該建築物結構相當鬆散，一棟一棟連線起來的小房子，不像是進行集體治療、康復的傳統醫院，而像是一個村莊、一個城市，一個現代人生活居所的小小縮影。

對藤本而言，精神病院應該是社會的縮影——這裡也是人們居住的場所啊！他認真思考：在這裡生活的孩子究竟需要什麼？

“有時候他們有一點喜歡藏起來，有時他們喜歡一個人。……我們的想法是，孩子們自己可以選擇他們與人之間的距離，或者有時獨自一人或與兩個或三個朋友，真正的好朋友或更大的團體一起選擇自己的躲藏處。”

藤本如此介紹自己的理念。

空間富於變化，多了許多“凹”進去的地方，正像是對自然的一種模擬，孩子們得以跑來跑去、躲貓貓、自由自在地選擇在何時、何地露面。完全隨機的內部空間安排，讓這裡失去了中心，對每個人而言，當下活動的空間，即為中心。

2000年，他參與了日本青森縣一處藝術博物館的設計比賽，獲得了第二名。雖說生意沒能因此上門，但他的名字第一次登上了雜誌。這讓藤本意識到：“我可以浮出水面了，之前，我一直是在海底待著的。”

就此，藤本壯介成立了自己的建築設計事務所，開始了獨立的職業生涯。

藤本在北海道長大，這裡的森林，是他的長期靈感來源

在北海道長大的藤本，從小與自然關聯頗多——火山、溫泉、山脈、森林，北海道可謂一應俱全。行走在東京街頭六年，他感覺到，從某種程度上，城市也是有意識、無意識地在模擬自然中的複雜性。

混亂的自然世界，他要人為表達這樣的複雜。在住宅建築House N中，你可以體會到他努力抵達這一目標的嘗試。

2008年專案，位於日本大分市的House N

House N中最重要的概念，恐怕非“巢狀”二字莫屬。整棟建築物是給夫婦兩人和他們的寵物狗設計的。從街道向內看，最外層的白色殼體方方正正，到底都是四方形的大開窗戶，從外可望見茁壯生長的綠色植物從中迸發，這是最外層的住宅花園。

第二層殼體與最裡之間，是室內外間的過渡，同時也是臥室的所在地。最內裡是起居室與餐廳。如此一看，似乎有內外之分，但實則一看，處處都是與街道相通的小小空間。

藤本是基於住宅內部與街道的距離，來安排各個區域的功能的。室內、室外在此模糊不已，與其說是用牆壁隔出了一塊居住地，不如說此處住所，更像是街道的延伸、過渡場所一般。

模糊室內、室外，又將高高的樹邀請至人類的生存空間，他是在用自己的設計，尋求人與城市、自然、建築之間的新型關係，一種不可分割、自然相處的關係。

當然，House N在我們常人看來，已經是足夠大膽的嘗試。要住進這樣與街道似乎時刻都在打交道的房子內，確實讓人心裡打鼓。但起碼，House N還有個外殼在，如果再進化一下，殼都沒有的話，又該是什麼樣的呢？

House NA就是藤本更為大膽的一次嘗試。

2011年專案，位於日本東京市的House NA

在東京這樣的都市內，怎麼會有如此透明的住宅呢？從House NA外路過，你是很有可能看到兩雙腳，在半空中晃盪來晃盪去——就在街道之上，就在你的頭頂上，兩個人坐在懸空的白地板上，熱切地聊著天。

從外來看，這處由完全隨機大小的玻璃盒子組成的住宅，似乎錯亂無章得很。怎麼說呢？修房子用的腳手架什麼樣，這裡也就是什麼樣，只不過是徹底的白色、加上高度完全不一致的房間組成。

客戶所提供的地塊實在是太小了，如傳統設計一般對房間進行功能劃分的話，只能帶來一處死氣沉沉的窄小居所，這是客戶尤其反感的。

因此，藤本將House NA設計成高度不同、由固定或可移動的臺階連線的九個房間。開放使得每個房間更易連線、功能更加模糊。

正常建築顯然是一個個高度一致的格子間累積，得以拔地而起。一節節不規則的高度，還偏要拼湊在一起，向天空衝刺的話——那也只有樹的存在，能滿足這一形容了。沒錯，藤本設計House NA的一大靈感來源，就是樹屋。

他自己是這樣介紹的：“白鋼架結構本身並不形似一棵樹。但是在這個空間中體驗到的生活和瞬間就像是古代先祖樹居生活豐富性的現代改編。這是介於城市，建築，傢俱和身體之間，平等對待自然與人造的存在。”

同樣的想法、結構，也被藤本繼續延續運用著。2013年，倫敦肯辛頓花園中的蛇形湖畔，出現了藤本設計的蛇形畫廊臨時展館（The Cloud Pavillion）。這棟由白色架子構築的不均衡臨時畫廊，透明如同雲朵一般，漂浮在花園之中。

位於倫敦肯辛頓花園裡的蛇形畫廊，每年都會邀請一名建築設計師設計一處臨時展館。2013年，藤本作為該專案邀請的最年輕建築設計師，交出了The Cloud Pavillion這樣的答卷

隨觀察角度變化，該建築的透明度也隨之變化。

藤本將其視作自己之前所有理念的結晶。一個月內，他想法無數，最後還是決定使用House NA上運用過的白色鋼架結構。綠色植物間這一朵漂浮不定的雲，既現代，又與自然緊密相連。

樹屋的概念，也被他延伸到了提供給更多人居住空間的大型公寓裡。法國南部城市蒙彼利埃，便有一棵由藤本設計的“白樹”（L‘Arbre Blanc）。

從遠處看，這棟公寓樓確確實實像一棵樹，360度都是伸出的樹枝——大多為寬敞開闊的陽臺。這裡的天氣適宜戶外生活，因此，藤本才用這樣貼近自然的“樹屋”來完成這一座公寓。

對藤本而言，設計建築更像是他自己對自然、城市、建築三者之間理解的延伸。

他說：“建築應該成為一種背景結構，使人們能夠各自作為。” 藤本的建築模擬森林、洞穴——原始人是如何生活的，他又用自己的設計，將現代人重新框定其中，重新感悟人類最原始的居住體驗。浪漫蘊含其中，說是觀念藝術，也不為過。

藤本用作品向我們提問：究竟居住在城市的我們，與自然到底是近？還是遠？就城市的複雜性而言，未必弱於這些生態環境；但放眼望去，這一片土地，已遠非當年我們直立雙腿，走出森林時的模樣，而我們，基因裡似乎永遠會懷念，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森林。

未來，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呢？藤本壯介與我們一樣，正在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