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周書華：溫一壺故鄉的月光

夏至，是一個生長的季節。陽光，雨水，使所有的生命在這樣的時節變得蓬勃有生命力，於是，我們看到的是綠色的無孔不入。近段日子，雨水一直下著，絲毫沒有想要停的意思。下午天氣突然好轉，堆積在這座城市上空中的烏雲慢慢地消散了。更難得的是到了晚上，屋外特別亮堂，站在陽臺抬頭仰望，皓月當空，真美！本應清光滿地，然而都市繁華的街道上滿眼都是人來車往和嘈雜喧囂，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掩去了月光應有的清麗，讓人難得安寧。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老家山裡那靜靜的月夜了。

在我的記憶裡，山裡的月夜，祥和寧靜。那時，夜幕剛剛降臨，透過房屋的山牆邊，幽藍深邃的天空中已悄然升起一輪明月。皎潔如銀的月光傾瀉在田野，山嶺和村落，隨處皆是月的清輝，月的靈魂。

白日裡青鬱蔥蘢的九臺山，此時黝黑而深邃，煙一樣朦朧的月光中，只能看見其隱約的輪廓。山中浮現出的三、兩點火光，星星眨眼似地跳躍著、閃爍著。坎下四爺爺家屋頂上升起的裊裊炊煙，隨著夜風時而東，時而西地四處飄散。門前那株綠葉肥厚的油茶樹，則沐浴著溶溶的月光，開著白色的花朵。滿樹繁花，如聖潔的仙女披上了薄薄的銀紗。在夜風中搖曳著柔嫩的枝條婆娑起舞。夜，靜極了，一切似乎都了無聲息，唯有屋旁的溪水，閃著粼粼的波光，不知疲倦地潺潺流著。此刻我和家人坐在灑滿月光的院子中間，靜靜地享受著無邊的月色。

一陣悠揚的竹笛聲從身後不遠處的老吳家裡傳來，初時如絲如縷，若隱若現，漸漸地清晰而歡快。這是老吳家那個在下半年要迎娶媳婦兒的二娃在吹奏，小夥子心裡高興著呢。這悠悠的笛聲，伴隨著被月光驚醒了樹林中的鳥啼聲，水田裡的蛙鳴聲，和著從山嶺上吹下來的晚風拂過後的樹嘯聲，彷彿是奏響了一首鄉間小夜曲。又彷彿是天籟之音，在這靜寂的夜裡，讓人陶醉，讓人沉思。稻田裡蛙聲陣陣，習習涼風，不冷不熱，愜意舒適。古人吟詠月色的詞句頗多，此刻覺得唯有宋人辛棄疾的《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頗符合此情此景。

忽抬頭，見坡下本家四爺爺家的兒子年叔披著一身清輝，緩緩爬上坡來到了我們家門口的地壩裡。原來他家的脆桃收成了，四爺爺叫他送一些來給我們嚐嚐，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人與人之間交往少了心計和客套，多了平實自然。山裡人淳樸、善良，厚道，胸懷坦蕩，待人情真意切，沒有半點虛偽和做作，趕緊謝過了年叔，嘗著甜甜的脆桃，滿心歡喜。仰望深邃的夜空，天上的月光鋥亮如銀，這美好的月夜連同那些淳樸善良的人們，以及紅土牆的老房子和蜿蜒向上的山路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底。多年來，這樣的場景如盛開在我心中的那朵最美的映山紅，記憶深刻。

晴日向晚， 氣候涼爽，晚上的月色則格外清朗。

山裡的暮色總是那麼的美麗而又迷人。

當夜幕降臨時，遠處的紅葉谷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雲霧，九臺山顛的天際線一片緋紅，晚霞的光彩映紅了整個山村。暮色下的村莊顯的格外寂靜而又美麗，像是一位文靜而又端莊的女子。

鄉人們端著一大青花碗坐在自家的園子裡，埋著頭吃著那一碗冒著熱氣騰騰的麵條。有的村民也會端著飯碗慢悠悠地從自己的家走到隔壁的人家去，邊吃飯邊拉著家長裡短，一條短短的小路，是兩家人來往最繁忙的往來紐帶。

山裡人家的房前都有一塊平整的地壩，那是專門用來曬農作物地方。每到傍晚時分，勞作了一天的大人們都會聚集在那裡，一邊收著晾曬的糧食，一邊談著各類家庭瑣事。山裡的夜來得快，不一會月亮從東邊升起，皎潔的月色為空曠的大地抹上了一片清輝的光澤，孩子們在月光下嬉戲躲貓貓，玩得樂此不疲，跑累了便坐在大人的膝上，仰著小腦袋，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父輩們說著那些陌生而又有趣的故事。悄悄的，我們這些孩子們就帶著月光與那些有趣的故事進入了夢香，雙頰貼在母親的懷中，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睡在床上了。

小時候，每到農忙時節，漫山遍野成熟的油菜籽、小麥等著大人們去收割，而我們這些年幼的小孩們一刻也閒不著，大家在火辣的陽光下奔跑，奔跑在田野間，給父母送水送點吃的。夕陽已悄悄地跑到了群山的後面。山裡傍晚的到來從來沒有聲息，甚至讓人覺察不到它的來臨，直到天色暗了，眼前已黑乎乎地一片，父親母親才會默默地收拾起農具，在父親晚歸的山歌聲裡，拖著疲憊的身軀慢慢的向家裡走去，回到家時天色已晚。黑暗如無邊的汪洋，吞沒了這個群山環抱下的小村落。村裡早已炊煙四起，待懂事的孩子們端來燒好的熱水，洗去了一身泥土後，母親才會點燃柴火準備晚飯，由此拉開了山裡人家夜晚的序幕。一盞燈亮起來，兩盞、三盞……很快，在黑黢黢的夜幕下，無數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螢火蟲般閃爍在大大小小的山坡上、河谷邊，如漂流在大海上的航行指示燈，指引著各自歸家的人兒，農舍上青灰的瓦片，泛著光，在月光的映照下幽藍幽藍的……

村裡有些人家中壯勞力都出門打工了，沒有多少勞動力，當別人家收割完了之後也會幫他們收割，而主人家會準備豐盛的菜餚來答謝前來幫忙的鄉親，這頓飯一般都會安排在晚上。只有晚上，忙活了一天的人們，才能輕鬆自如的閒聊、喝酒、吃飯。前來幫忙的鄉鄰被安排在堂屋的大八仙桌上吃飯喝酒。屋外，宛如水銀的月色從大門灑落進來，不摻一絲塵埃，如微風拂面、細雨潤物般輕柔，大傢伙圍著桌子愉快的談笑著，吃得香、喝得香，露出了那一排泛黃的牙齒，爽朗的笑聲飄出屋外好遠，月光照亮了每一個淳樸而誠實的心靈。雖然這只是一頓飯，但飽含了主人的感激之情和鄰里之間淳樸和睦的情誼。一輪圓月掛在中天，夜幕瓦藍瓦藍，疏星數點，越過屋後的香椿樹樹梢茂密的枝葉望上去，月色純淨得閃閃發光，美好而皎潔。村子裡那些彎彎的梯田，一層一層地依著山勢螺紋般地向上盤繞著，每一層梯田裡，都有一輪月亮，同樣地圓著，微風一吹，水面就盪漾著漣漪，把月光盪漾得碎銀子似的……

孩童的時候，山裡的夜晚最初是被一群孩子攪亂的。

三五個、七八個相互吆喝，最後集中在奶奶家屋後那塊晾曬穀物的大地壩上，手心手背分出對手，開始捉迷藏。

對鄉下的孩子而言，捉迷藏的遊戲簡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童年不可忽略的一筆濃墨重彩。其實，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別的花樣可玩了，因為爺爺的爺爺、父親的父親就是這樣戲耍過來的，就像是鄉村的呼吸和血脈一樣。

夜晚，是一個神秘的、巨大的歡樂谷。

孩子們像風一樣在夜色裡亂竄。大樹上、磨盤下、草垛裡、亂石堆後、老牆後，許多地方都暗藏著孩子們的身影，時間長了，影子就滲了進去，抹也抹不去，就成了一生的記憶。

一些房子的燈光相繼又次第滅了，一些房屋裡會長出一陣一陣的鼾聲，或許也沒有。孩子們的遊戲還在繼續，夜晚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只能耐著性子任由他們喧鬧。

月光有時候來的早，有時候來的遲，有時候甚至一整夜都不來。但是，這不會妨礙孩子們的興頭，他們太熟悉自己的夜晚了，就是漆黑不見五指，他們照樣能摸黑走過穿插在村裡的許多小路，然後推開自己的院門，甚至不會發出一聲響動。

村子也不在乎，只管安祥的沉浸在夜色裡。樹們、草們都趁著夜色盡情的往高里長，我不知道石頭長不長，反正牆東頭的那副石磨好像從來沒有長過一寸。大多的鳥都睡了，或在屋簷下，大樹上。也有一些鳥，喜歡在夜色裡鳴叫。悽悽的，一兩聲，或者就一聲，從村東頭抑或從村西頭飄過來，讓人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山裡人不喜歡在夜裡聽到這樣的鳥叫聲，可鳥們不管這些，依舊不疾不徐地叫著。不知道它們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聲音裡充滿了憂怨、孤單和寂寥。

有時候，我睡在床上也能聽到一兩聲這樣的鳥叫。我就尋思這鳥兒是站在什麼樣的地方，那麼憂傷的叫著。我想如果我能懂鳥語，我一定要去問問，它們在說些什麼。是不是在訴說和這個村莊的過往，還是和某一位人有關的事情，或者只是鳥的事情，還是一種神秘的預言？

在鄉下，有一種鳥的叫聲在夜晚很少能聽到，如果忽然有一夜，村子裡傳來這樣的鳥叫時，就預示著村裡要死人。要死誰，人們卻不知道。彷彿這種鳥在傳遞著人們生死的資訊，來自天上，或者地獄。人們敬畏這種鳥，也害怕這種鳥，誰也不願意這樣的鳥落在自家的牆頭上“呱、呱……”叫得讓人心裡直發毛。

在鄉下生活的十幾年裡，我也曾聽到過這種鳥叫。但我忘了，第二天誰死了。好像誰也沒死。但我記得那種鳥叫，的確很瘮人，我不知道它叫給誰，是不是每個村莊都會有這樣一隻鳥，掌管著人間的生死。後來，我離開了，再沒聽到過這種鳥叫。不過現在我到不覺得害怕了，如果真有一隻鳥能預告你的歸結，其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免得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措手不及，不是忘了這，就是忘了那。

儘管離開鄉村已二十多年，但我還是喜歡鄉下的夜晚。

居住在這座城市， 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如鄉下那麼美麗的夜空，連同一聲地道的狗吠也聽不到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懷念著鄉下那些淳樸的人們，懷念著那曾經度過的無數個美好的月夜。城裡的燈光都連在一起，一片一片、一團一團的擁擠著，讓人覺得有些炫目。不像山裡的燈光，一點一點，安然的、優雅的亮在寧靜的夜色裡。燈熄了的時候，鄉村就睡了，和人一樣開始進入一種休眠的狀態。不像城市的夜晚，失去了節奏，失去了晝夜的交替。似乎永遠不得消停，顯得疲憊而蒼白。人也一樣。

兒時的我，屬於鄉村。現在的我，遊走在城市和鄉村之間。

閉著眼，念想著鄉村的夜晚，把一片片土地、山嶺、莊稼地、一棵棵大樹移栽進大腦，就像城市裡的人把鄉下的大樹移栽進公園。我常在深夜裡把幾十年的記憶全部開啟，然後熄了燈，植入一片蛙聲，讓一片月光灑進來。我企圖在城市的一隅，農耕一樣開出一片鄉下的夜晚，然後安然的種植或者收割有關鄉村的情景。時間久了，我才發現，原來故鄉的很多地方都滲進了我的影子，抹也抹不去。甚至那種孤獨的、淒涼的鳥鳴也都變成了一種美妙的天籟，整夜、整夜的迴盪在記憶的夜空。

多少個日子就這樣從指間悄然划過去，終於發現，身心已經適應了這個城市。在這座喧鬧的城市還有多少人、多少時候，還能惦記著鄉下那些清靜的院落呢？更遠的年月裡的瓦屋或許已經日漸少見了，但它們的確像蟻穴和蜂巢一樣繁榮過。如今，日新月異的儼然的樓宇卻成了鄉村那片熱土的不速之客，除了守門、守院、守房子的老人，還有一年一度回來的燕子，據說，人少了，燕子們也不去屋簷下築巢了，不知它們去了何方，但一定沒有飛到城市去。

在這個月光如水般的夜裡，讓我突然很想念那些難忘的歲月，真想用盡全身的力氣與那些逝去的美好來一場奮不顧身的擁抱。我懷念那時的空氣中飄蕩著的一股新鮮的芳草的氣味，那時微風吹過時一股沁入心脾的麥粒的味道，隔壁家的大黑牛又跑了，村口的小賣店裡的喇叭又在大聲喊著村裡的某某人前去接電話，早上迎著朝陽，蹦蹦跳跳和小夥伴一起去上學，把一聲聲的歡喜與喜悅以及沾滿露水的狗尾巴草留在身後，村裡人在田間地頭忙碌的身影以及吆喝聲，新來的媳婦早上起來後做好早飯便往地裡給男人送飯的匆匆忙忙的身影，在某個閒靜的午後一群女人圍在一起納鞋底拉家常以及那一串串滲入雲霄的歡樂……

抬頭看著絢麗的夜空，被七彩的霓虹燈染成金色的浮雲，還有歸巢的野鳥，偶爾從城市上空飛過的飛機，極目遙望遠方，彷佛聽到鄉村裡的風吹走枯葉發出的瑟瑟聲響，用心去聽，也會聽到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韻味深長……

和妻擁著柔柔的月光，靜靜地漫步在小區的環道上。屋後不遠處的南山和隨處可的綠樹浴在朦朧的月光中，印出黛色的影子，像一幅潑墨的漆畫。一縷茉莉的清香和著幽幽的笛聲從小區的一戶人家裡飄來，悄悄然沁入我的肌膚，淡淡的，如鄉下早晨雨後初晴繚繞在山澗的薄薄的霧氣。

今夜，月光分外明麗，靜靜地向天地間傾訴。陽臺花盆裡那株茉莉的清香早已從夜風中溜走，隨女兒長笛的最後一個音樂符滑入窗外岑寂的世界。風，停了，只有滿天星斗依然懸綴於浩渺的夜空，閃閃爍爍。

今夜，月夜美景如詩如畫，慰藉了遠在他鄉遊子的思鄉情懷，平日裡燥動不安的心，此時竟那樣地平和安靜。

城市給了我身體的棲息，鄉村是我靈魂的皈依。任時光荏苒，我依然是一個遊走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的精靈。

今夜，溫一壺故鄉的月光，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