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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學·牛慶國·評論」牛慶國的杏兒岔

  • 由 每日甘肅 發表于 垂釣
  • 2022-03-30
簡介從前面引述的詩中即可看出,牛慶國的詩歌語言,與它的內容十分匹配,就像農民的穿著跟人相匹配,一看就是農民一樣

飲驢是什麼意思是什麼

管衛中

讀牛慶國的詩,感覺就好像是二三好友坐在都市角落的某個小酒館裡,聽他眯著眼睛講述老家的事情。他的家鄉名叫杏兒岔,是隴中山區的一個小山窪,那裡正是“苦瘠甲天下”的隴中地區的腹心地帶。聽上去,他跟村裡的鄉親們似乎或遠或近都有點兒親戚關係。除了父母一家人,那些人是他的姥爺、奶奶、五奶、二叔、嬸嬸、堂姑、堂叔、遠房叔叔、二哥、遠房妹妹……還有家人似的毛驢、牛、羊、狗,岔堖上或者地埂上的樹,驢圈裡的向日葵,還有無時不在刮的風……這些人和事物,都是他的親人。遠在都市裡當記者的他,無時不在關注他的親人們,包括他家的驢。說起誰生病住院了,誰走了,誰的鬍子白了,誰的腰駝了,誰出嫁了,誰家的拖拉機翻了傷了人,誰家媳婦上城裡打工回家後丈夫提一桶涼水把媳婦渾身上下著實洗了一遍……他是如數家珍,門兒清。說起這些事的時候,他的語調很像箇中年人,舒緩,感情內斂,但用心、用語很重。他像一個小說家,情節,細節,對話,人的神情,人生晚景,皆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有時候,他又像是一個來寫生的畫家,蹲在崖坎上,開啟畫夾,刷刷刷幾筆,就描畫出一座梁、一道峁、一院窯、一棵樹、一頭驢,只是,他畫出的峁窯樹驢既像事物,又像人……

有點兒詩歌常識的人都知道,詩歌的長處,畢竟不在敘事摹景。如果拉開架勢敘事摹景,那攤子可就拉大啦,就寫成小說或者散文啦。所以這種寫法乍看上去有些冒險。但牛慶國自有用心。他敘事的筆法極為儉省,只挑最關鍵的地方點到為止。情節線有點兒像小說的故事梗概,三兩筆,一個人的命運故事就出來了。敘事是他直抵個體農民真實的生存境況的捷徑。他似乎把村裡的父老鄉親們挨個兒寫了一遍。他筆下的農民們,個個可感可觸,形形色色但又有相似的命運,令人動容。他的深刻用意,也就在其中了。這樣的詩很多,譬如《想起堂姑》《放鷂子的人》《奶奶》《也算交通事故》《父親與土地》《鄉下老兄》《七奶》《我念過書的學堂和我的堂叔》《風從上溝刮下來》《在杏兒岔的一天》《肩上的塵土》《刨土豆的母親》《黑旦媳婦》《毛驢老了》等。這似乎是牛慶國發明的一種寫法,效果甚佳。而他的寫景,很像中國畫中的景緻,亦景亦意,畫中有話,有時候很難分清是在寫景還是在寫意。譬如《上溝的樹》:“黑黑的 幾個人影/倒揹著雙手/在上溝裡走/……像是各家的男人/要到山的那邊/去為誰家娶媳婦/或者抬埋誰家的老人”這好像是在寫人,其實是在寫走夜路的人眼中看到的溝裡的模糊樹影。接著又寫:“當風從溝堖上刮下來/這些像人一樣走著的樹/便歪著脖子/朝岔裡瞅/那裡 便有一個人/倒揹著雙手 黑黑的/朝上溝走來/像樹”這才是寫人。人和樹相對應,相滲透,有互文之意。這好像是一幅靜物寫生,一個影像,鎖定了隴中農民們的一種生存情景。這種寫法,也有牛氏印記。

不光是這些寫法很特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牛慶國的鄉土詩把鏡頭對準了一個個個體農民。一首詩,就是一個農民的人生寫照。他彷彿是划著了一根根火柴,將一張張蒼老的或者年輕的面容照得清晰可見。這對於寫鄉土的詩人們通常以農民群體為詠歎物件的寫法,是一種改造。這種改造使詩歌更貼近鄉土真實,詩的犁尖直接插進了土壤深處,翻出來的黑油油的新土散發出新鮮的氣味,鄉土生活的質感、豐富性大大強化,從而避免了大而空、疏而漏的弊端。

除了大量寫個體農民的詩以外,他也有一些詠歎農民群體的詩,不過他的感受還是自己的。譬如《杏花》:“春天你若站在高處/像喊崖娃娃那樣/喊一聲杏花/鮮豔的女子/就會一下子開遍/家家戶戶 溝溝岔岔”。這些像杏花一樣鮮豔的鄉村女子免不了一個個坐上花轎,“當翻山越嶺的嗩吶/大紅大綠地吹過/杏花 大朵的謝了/小朵的也謝了”“丟開花兒叫杏兒了/酸酸甜甜的日子/就是黃土裡流出的民歌”。再後來,她們變成了滿臉皺褶、破衣爛衫、拖兒帶女的農婦、老奶奶。“杏花 你還好嗎/站在村口的杏樹下/握住一棵杏核/我真怕嗑出 一口的苦來”。此作抓住美麗的杏花、不再鮮豔實實在在的杏子、發苦的杏核三個意象,對應農家女子的三個人生階段,語含雙關,含蓄地表達了詩人對農家女兒一生命運的理解和深摯關切,真是話已盡而意無窮,顯示了憨實的牛慶國的另一種靈性。而另一首《飲驢》是這樣寫的:“走吧 我的毛驢/咱家裡沒水/但不能把你渴死/村外的那條小河/能苦死蛤蟆/可那畢竟是水啊/趟過這厚厚的黃土/你去喝一口吧/再苦 也別吐出來/生在個苦字上/你就得忍著點/忍住這一個個十年九旱”“至於你仰天大吼/我不會怪你/我早就想這麼吼一聲了/只是天上沒水/再吼 也無非是/吼出自己的眼淚/好在滿肚子的苦水/也長力氣/喝完了 我們還去種田”牛慶國的家鄉會寧縣,曾經是著名的旱區,那裡只有一條祖厲河,水卻是苦的,人畜不能飲用。沒有水的年月,渴急了的麻雀都跟人搶水吃,可見乾旱的程度。這種情形,他在《水》《擔水的人》等詩中都有過描述。在這樣的焦土上,人一輩輩是怎麼活下來的?這首詩藉助驢和人的對話,巧妙地寫出了一方土地上的苦焦,生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們的艱辛,命運的殘酷,人的無奈,的確令人心驚。這兩首短詩的內涵容量之大,充分顯示了詩歌特有的力量。

從前面引述的詩中即可看出,牛慶國的詩歌語言,與它的內容十分匹配,就像農民的穿著跟人相匹配,一看就是農民一樣。那是一種像泥土一樣質樸的句子,沒有刻意造作、令人眼花繚亂又如墜霧中的句式、技巧,沒有故作高深的所謂哲思,平淡如話,語調平實,誰都聽得懂。但每到關鍵處、結穴處,他的句子就變得話中有話,意味深長,耐人品味。譬如他說“握住一顆杏核/我真怕嗑出 一口的苦來”“喝完了 我們還去種田”,句子極平淡,但是細想想,農民的日子不管多苦,不去種田,他們還能怎麼活呢?命運的殘酷,就出來了。這就是質樸語言的力量。其實,牛慶國並非不懂現代詩的語言技巧,偶爾地,你會發現這樣的句子:“坐在門檻上的奶奶/像坐在木頭相框裡”“滿天都是點燃的香頭/今夜的星光/為一個村子祈福”“四周的山 像倒在宣紙上的墨汁/慢慢湮了過來/路 只是一根扔在溝裡的老草繩/那麼重的山也不能把它拉直”“我不知道他們能化驗出什麼/是一朵苦苦菜在一滴血裡的影子/還是一把捂住傷口的黃土/滲進血管裡的土渣渣”。想象堪稱新奇,說明牛慶國諳熟此道,但他就是不輕易用,就是要用他的貌似平淡無奇的鄉土語言,寫出令人心驚、讓人反覆含詠的詩句來。我猜想,他這樣寫,既是出於啥人穿啥衣裳的考慮,也是對花裡胡哨、玄玄乎乎、令人生厭的詩歌常見語言的一種反駁。一個有出息的詩人,當然應該有自己的語言。而自己的語言,不是每個想找的人都能找到的。牛慶國的確找到了他自己的獨特語言。

另外,牛慶國還深諳含蓄的妙用。有的詩人生怕讀者讀不懂,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說盡、說透。而牛慶國似乎在刻意避免把意思說得直露無遺。他的詩,極少生硬的理念,乾燥的、概念化的句子,他把所有的意思都揉進感性的話語中,有意讓句意有些模糊;敘事、描寫的時候很懂得收斂,見好就收,只露出那麼一點點暗示,好比樹林中一條若有似無的山路,讓人去體會、去摸索。含蓄使他的每首詩都像苦蕎茶,苦中有味,滋味醇厚。當然也有把握失當的時候,感性、含蓄得有些過頭,有些詩的味道就淡了一些。他的詩,大部分質量整齊,也有的稍弱一些,我以為原因即在此。

讀牛慶國的詩,我就油然想起農民雕塑家馬若特的泥塑農民群像,想起隴中山區圓圓乎乎、沉默千年的連綿山丘。詩中的人物看上去一個個都是那麼活靈活現,呼之欲出,那麼憨實、拙樸而可愛,這是地地道道來自鄉土、來自心靈深處的作品。拙樸的外表,機智的表達,令人心痛、久久沉浸其中的內涵,這就是牛慶國的詩。

我認識牛慶國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會寧縣。那時候,他還是個喜歡文學的鄉土青年,剛剛在學寫詩。數十年過去了,想不到牛慶國多年來幾乎用全部的筆力,在一點點描述、表現那個叫做“杏兒岔”的小村落,村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人生。這種集中刻畫的寫法在小說中常常見,在詩歌中卻很罕見。杏兒岔是中國北方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小村子,是黃土高原的一個細胞。杏兒岔村裡一個個生命(包括牲畜)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世代生息繁衍、經歷種種苦難,至少與北方鄉土上的千百萬農民有關。這就是寫個體的詩的涵蓋力和象徵意味。我常常在想,這些像螞蟻一樣活著的鄉親們,不管在鄉土上生活了多少年,綿延了多少代,不管他們的身份是多麼卑賤,經歷了多少寒苦、屈辱、苦難,他們的事情,特別是他們心裡的事情,其實是沒幾個人真關注,也就很少有人真知道的。老百姓是鋸了嘴的葫蘆,有多少心酸都說不出來。難得有牛慶國這麼一個農家子弟,雖然進了城,但他的心卻沒有離開杏兒岔。他真的柔腸百結,絲絲縷縷地牽掛著他的鄉土,他的親人們;因為真牽掛,所以才真正理解他的鄉土、他的農民父兄們,才覺得自己有一份責任,替鄉親們吐出一些心底的淤血。不然,他能像一頭黃牛埋頭拉犁一樣幾十年一以貫之地追寫他的杏兒岔?能寫出這麼多像熬成了黑血的罐罐茶一樣濃釅的詩?一個人從一塊土地上掘出幾首好詩也許不難,掘出一大批好詩可就很不容易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他的鄉親們的代言人,是真正的草根詩人。緣乎此,我對牛慶國頓生幾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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