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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空難,葬送了一批拉美文學人士

  • 由 新京報 發表于 垂釣
  • 2022-03-07
簡介流浪的河馬與小說中的歷史 深究國家晚近的歷史往往是最艱難的,為此,安東尼奧和他的同代人瑪雅成了調查父輩生活和哥倫比亞隱秘真相的伴侶,兩人共同經歷過八十年代的動盪,少年時幾乎在同一日期訪問了毒梟埃斯科瓦爾的莊園

飄來蕩去的結局是什麼

撰文丨魏然

這場空難,葬送了一批拉美文學人士

《墜物之聲》,作者:胡安·巴斯克斯,譯者:谷佳維,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

隕落的拉美文學名單

曾有一場空難事件,給拉丁美洲文學史留下了深深的創痕。1983年11月27日,哥倫比亞國家航空公司011航班從巴黎起飛,經馬德里飛往波哥大。即將在馬德里降落時,機長圖裡奧·埃爾南德斯接到地勤電話,獲知他的機組將在馬德里被替換,不會按原計劃飛往哥倫比亞。擁有30年飛機駕駛經驗的圖裡奧很可能一時頭腦恍惚,因為此刻他妻子正在波哥大一家醫院裡準備接受緊急手術。事後,當墜機專家聽取黑匣子時,錄音中反覆迴盪的是波音747的地面迫近警報系統的模擬人聲“PULL UP/向上”,其間只聽到圖裡奧低聲嘟噥了幾句“那好吧”。

機上192人中僅有11人倖存,遇難者名單裡包括烏拉圭文學批評家安赫爾·拉瑪,他妻子、藝術史學者瑪爾塔·特拉瓦,以及旅居巴黎的墨西哥作家伊瓦古倫戈伊蒂亞、秘魯作家曼努埃爾·斯格爾薩——他們此行的目的,都是出席在哥倫比亞召開的首屆西語美洲文化大會。飛機墜毀時,還有十餘位西班牙最頂尖的小說家、評論家在馬德里機場排隊候機。

這場空難,葬送了一批拉美文學人士

空難現場照片。

生於1973年的哥倫比亞作家胡安·加夫列爾·巴斯克斯在長篇小說《墜物之聲》中反覆寫到了空難,多達三次:毒梟埃斯科瓦爾為暗殺政客而製造的哥倫比亞航空公司空難,偷運毒品的飛行員裡卡多·拉韋德的父親所出席的空軍表演中的墜機事件,最後是造成裡卡多的美國妻子伊萊恩·弗裡茨死亡的空難。《墜物之聲》確乎借重了毒品貿易這個“舉世聞名”的哥倫比亞的定型化標籤,表面上加入了拉美通俗小說型別“販毒現實主義”,但《墜物之聲》僅在最後一百頁才觸碰了毒品話題。《墜物之聲》與那些“榨取”毒品和黑幫題材的小說不同,它是一部形而上的偵探小說,所討論的是被毒品波及的哥倫比亞普通人的生命。

這場空難,葬送了一批拉美文學人士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5月21日專題《胡安·巴斯克斯:拉美憂傷的新行星》。

私人記憶的隱秘之聲

巴斯克斯並沒有採用“目擊”的方式描述犯罪和暴力,偷運毒品的哥倫比亞飛行員裡卡多是小說的隱性主人公,敘事者是偶然進入其生命的大學法學教師安東尼奧·亞馬拉。享有穩定中產生活的安東尼奧,因為與並不熟識的檯球球友裡卡多同行而遭遇槍擊,被迫捲入他人的生活。真正讓他闌入他人生命的觸媒,是來自過去的聲音:裡卡多高價購得的妻子伊萊恩死亡時所乘坐的美航965航班的黑匣子錄音。來自飛機墜毀前最後幾分鐘的聲音,混雜著報警系統的機械聲(“PULL UP”)、機組人員的低語、乘客的呼救,讓安東尼奧震驚不已。他羞愧於自己竊聽了他人生命終結前的隱秘之聲,那甚至是死者的“父母妻兒都未曾聽過的”。這段錄音帶來的感官經驗可讀作書名《墜物之聲》的題解:“那聲音讓我無從辨識……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抑或說,不僅僅是人類的聲音。那是生命消亡的聲響,也是物質的東西毀滅的聲響,那是物體自高處墜落的聲音,它戛然而止卻又永不斷絕,自那個下午便一直迴盪在我的腦際,不曾有過離去的跡象。它懸在我記憶之中飄來蕩去,就好像毛巾掛在掛鉤上。”未曾親歷的空難,此時經由聽覺成了他個人記憶的一部分。

誠如書名透露的,《墜物之聲》是一部充滿聽覺和其他感官資訊的小說,文中大量使用了通感,書名《墜物之聲》已是聯覺——墜落(al caer)是一種視覺情狀,而墜落之物發出的聲響甚至雜音(ruido)則必須訴諸聽覺。巴斯克斯故意含混地將墜落的實體指稱為“物”(las cosas),從而留下由讀者填充的空白:“物”或許指代裡卡多的人生、伊萊恩參與和平隊的初衷,兩者的愛情和家庭,敘事人安東尼奧原本穩固的中產生活,甚或是哥倫比亞歷史的官方說法。

流浪的河馬與小說中的歷史

深究國家晚近的歷史往往是最艱難的,為此,安東尼奧和他的同代人瑪雅成了調查父輩生活和哥倫比亞隱秘真相的伴侶,兩人共同經歷過八十年代的動盪,少年時幾乎在同一日期訪問了毒梟埃斯科瓦爾的莊園。正如巴斯克斯在章節標題中暗示的,瑪雅生活在其父母這對不在場者的目光之下,安東尼奧也被過去的幽靈所侵擾。

安東尼奧與瑪雅在重訪埃斯科瓦爾的那不勒斯廢園時碰到了流浪的河馬。河馬原是毒梟莊園中的寵物,此刻卻成了哥倫比亞八十年代歷史凸入當下的遺存物。瑪雅為這些流浪河馬的未來擔憂,這讓安東尼奧追憶起自己之所以在臺球廳結識裡卡多,正是因為意外聽聞後者為電視新聞中遭獵殺的流浪河馬抱不平,其實,裡卡多自己也是動盪年代的遺存物。

巴斯克斯不願像他的傑出同胞加西亞·馬爾克斯那樣,用長篇非虛構《一起連環綁架案的新聞》引領讀者見證毒品暴力,巴斯克斯似乎懷疑語言記錄歷史終有侷限,而情願寄託於聲響與雜音。人們往往無緣諦聽歷史現場的原聲,只能求助現代性贈予的複製之聲:磁帶、墜機黑匣子、電話答錄機——正是答錄機中瑪雅的留言,讓痴迷於真相的安東尼奧離開妻子奧拉和幼女,前往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拉多拉達。幼年隨父母在美洲各地漂泊的奧拉曾說,選擇法律專業,是因為法學知識和法律體系具有地方性,給人以安穩;這種穩定正是師生戀中的教師安東尼奧傳授的,後者的博士論文研究《哈姆雷特》中瘋狂何以能免除罪責。但來自答錄機的留言讓安東尼奧放棄了免責和穩定,探訪瑪雅生活的河谷莊園。這一細節透露出本雅明對小說家的啟示:在機械複製時代,黑匣子和答錄機的複製之聲讓歷史事件失去了原先縈繞其上的靈暈(aura),迫使敘事人拋棄了與妻子奧拉(Aura)的穩定狀態。

這場空難,葬送了一批拉美文學人士

《墜物之聲》留下了開放結局,安東尼奧僅描述說,他最終從馬格達萊納河谷驅車返回安第斯山麓的首都波哥大,是一段從海平面上升到山區的旅程,如溺水獲救般急需吸氧。讀者發現,他與瑪雅攜手的調查之路是美航965航班從安第斯山墜入大海的反向旅程,敘事人能安全返歸波哥大已是從歷史的墜機事件中獲得救贖。讀者終究沒被告知,何人暗殺了裡卡多,他參與的運毒與埃斯科瓦爾集團有何關聯,甚至難以預言安東尼奧能否與奧拉和解。這一結局暗示,但凡諦聽歷史黑匣子而開啟探索之路,便無法復歸此前的穩定狀態。

反“魔幻現實”的作家

巴斯克斯屬於反“魔幻現實主義”的一代,《墜物之聲》借伊萊恩之口,嘲弄了《百年孤獨》,“那是一本人名全都一樣的小說,再版14次還有印刷錯誤”。在小說《科斯塔瓦納秘史》中,敘事人宣稱“本書不是那種死人說話的書,也不是那種美麗的女人升上天空,或神父喝下熱氣騰騰的藥水後就能從地上升起的書”。巴斯克斯曾自述,“許多現實主義小說的某些傳統,對我來說比魔幻現實主義更重要,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康拉德的《吉姆爺》、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塞巴爾德的《奧斯特利茨》,以及菲利普·羅斯的“美國三部曲”,它們對我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百年孤獨》……這些小說有什麼共同點?它們是圍繞著對他人生活的調查而營造起來的,都建立在人類好奇心的衝動之上……現實主義不是一種文學策略,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這場空難,葬送了一批拉美文學人士

失事的哥倫比亞國家航空011航班。

《墜物之聲》和《科斯塔瓦納秘史》都從調查他人生活開始,而後在史實縫隙處穿插虛構,營建敘事。《科斯塔瓦納秘史》從哥倫比亞地方歷史的角度改寫了康拉德的《諾斯特羅莫》;巴斯克斯讓第一人稱敘述者阿爾塔米拉諾開篇就聲稱,《諾斯特羅莫》取材自巴拿馬運河的歷史,來自泰晤士河邊的波蘭水手康拉德是從他那裡竊取了歷史細節。

探究歷史暗處正是康拉德的關鍵詞,他曾說“小說的目的就是潛入黑暗之地,然後帶著新聞回來”。《墜物之聲》完成的便是諦聽歷史黑匣子的搜尋任務。不過,書寫歷史也是一項面向未來的使命。巴斯克斯不願給過去塗抹上魔幻色彩,而是“讓拉丁美洲的過去鮮活起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未來爭得些許控制權”。《墜物之聲》顯示,虛構與非虛構結合的歷史主義現實主義,仍是撿拾拉丁美洲歷史殘骸的蹊徑,只不過作家和讀者都要冒著墜入倒懸狀態的風險,因為探索歷史的暗處不會帶來撫慰性的和解。

撰文|魏然

編輯|宮子,肖舒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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