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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李叔同,是豐子愷一生最重要的事

  •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垂釣
  • 2022-03-02
簡介每一位成功的弟子身後都有一位春風化雨的恩師,對劉質平和豐子愷來說,這位恩師就是李叔同

褪去浮華什麼意思

李叔同一生,經歷豐富,身份多變。如他的學生豐子愷評價的那樣:“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大面而又很像個大面……”

“全能”二字,實非虛言。作文、吟詩、書畫、填詞、譜曲,以至篆刻、演劇……諸種藝術表現形式,李叔同幾乎全般皆能。“文藝的園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這本已是傳奇,但驚世的才華卻不是李叔同一生最為人稱道的部分。

李叔同凡事認真,他一生的諸般緣法,原無定數,終究成就了他的種種身份。你或慨嘆,如此文采風流者,原非尋常人,可以說他身上具備大部分人所豔羨的才能,卻毅然在聲名正盛時選擇了褪去浮華的別樣人生。

但你若旁觀李叔同這一生,旁觀他為人、育人、度人、度己的一生。原來,得未曾有,也究竟清涼。他的一切,既映照著他的內心,也光亮著他弟子的人生。而那種種看似不尋常的選擇,其實在李叔同身上的發生實自然妥帖。

春風桃李一杯酒,恰是在李叔同與他人的相處中,在他育人的樁樁件件事中,最真切自然地傳遞著他所秉持的種種理念,和這背後那個赤誠的人。

遇見李叔同,是豐子愷一生最重要的事

1

1911年3月,李叔同自東京美術學校畢業。他在日本的留學時間長達五年半之久。

李叔同回國後,先把日籍夫人安置在上海。自己則應好友之邀,先後供職於天津高等工業學堂、直隸模仿工業學堂,擔任美術教員。

李家一直經營鹽業與錢莊,生意紅火。後因義和團運動,政局動盪不安,李家於1902年已失去從事鹽業的資格,而在李叔同回國後不久,李家經營的義善源和源豐潤兩家錢莊也先後倒閉,損失達百萬之巨,幾乎傾家蕩產。李家破產了,辛亥革命卻成功了,1912年1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不久,清帝退位。清政府垮臺,李叔同興奮不已,他內心因家產喪失而滋生的陰霾也一掃而空,他情不自禁,填了一首《滿江紅》,慷慨激昂,豪邁雄壯:

皎皎崑崙,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不過,辛亥革命似乎未能給李叔同帶來好運,他所任職的兩所學校相繼關門。好友楊白民此時正在上海主持城東女學,邀李叔同來校教文學、音樂。在上海,李叔同任教的同時還在《太平洋報》兼職,負責編輯副刊、設計版面和廣告。李叔同由此也成為“中國廣告藝術的開創者”。

李叔同在《太平洋報》還認識了兩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畫家陳師曾、文人蘇曼殊。

陳師曾就是陳衡恪,號槐堂、朽道人,大名鼎鼎的文史大家陳寅恪的哥哥。豐子愷小時候,對陳師曾的大名就如雷貫耳了。他在一篇文章裡回憶道:“我小時候,《太平洋報》上發表陳師曾的小幅簡筆畫《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寥寥數筆,餘趣無窮,給我很深的印象。”

民國元年,陳師曾由北京來上海。《太平洋報》為此作了大幅報道,還刊出了他的半身照片,曰“朽道人像”。陳師曾居北京,李叔同住上海,當時的人們譽之為“北陳南李”。足見兩人的名氣口碑難分伯仲。

李叔同出家前為陳師曾的一幅荷花小像題詩一首。詩前小序中,李叔同寫道:“師曾畫荷花,昔藏餘家。癸丑之秋,以貽德泉先生同學。今再展玩,為綴小詞。時餘將入山坐禪,慧業云云,以美荷花,亦以是自劭也。丙辰寒露。”題詩只有四句:

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

顯然,“孤芳致潔”是李叔同對陳師曾的評價,也是他的自我期許。

李叔同對蘇曼殊未留下具體的評價,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叔同非常喜歡蘇曼殊的作品。蘇曼殊名篇《斷鴻零雁記》開始發表於南洋爪哇,李叔同為擴大其影響,將其連載於《太平洋報》,李叔同還請陳師曾為這篇小說畫了幾幅插圖。陳師曾的號為“朽道人”,而蘇曼殊又被稱為“浪漫和尚”“怪僧”,時人開玩笑說,這是“僧道合作”。

前文說過,李叔同特別喜歡音樂家貝多芬,他同樣喜歡的外國人還有莎士比亞。李叔同曾以隸書撰寫莎士比亞墓誌銘(英文),發表於《太平洋報》,同期還發表了蘇曼殊的畫作《汾堤吊夢圖》。時人譽之為“雙絕”。

李叔同在《太平洋報》上還發表了一些詩作。我們不妨欣賞其中的兩首,其一為《人病》:

人病墨池幹,南風六月寒。

肺枯紅葉落,身瘦白衣寬。

人世兒儕笑,當門景色闌。

昨宵夢王母,猛憶少年歡。

百萬家產化為烏有,李叔同並未痛心疾首;由富家子弟成為一介貧民,李叔同也能淡然置之。“肺枯紅葉落,身瘦白衣寬”正是他面對人生困境的姿態和宣言。至於“昨宵夢王母,猛憶少年歡”則說明李叔同懷念昔日,不是嚮往那時的富貴榮華,而是追憶幼年母愛的溫暖。

其二為《詠菊》:

奼紫嫣紅不耐霜,繁華一霎過韶光。

生來未藉東風力,老去能添晚節香。

風裡柔條頻損綠,花中正色自含黃。

莫言冷淡無知己,曾有淵明為舉觴。

“菊花”的境界正是李叔同的人生追求。終其一生,李叔同也確實當得起他筆下這句“生來未藉東風力,老去能添晚節香”。

李叔同和蘇曼殊都是革命團體南社成員,不過,在南社中,他倆均是邊緣角色。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蘇曼殊去世那一年,李叔同出家為僧。是巧合,也是一種緣。

2

《太平洋報》半年後就停刊了。為養家餬口,李叔同前往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校(後改名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教授音樂與圖畫。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李叔同度過了七年豐富而充實的生活。無論是從教書育人還是從文學創作方面來看,這七年在李叔同一生中都佔據著重要位置。

夏丏尊是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任教時的同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七年中,李叔同和夏丏尊晨夕一堂,相處十分融洽。李叔同後來的削髮為僧,也得益於夏的“助緣”。

一次,學生宿舍遭竊,大家懷疑是某個學生所為,卻苦無證據。夏丏尊當時身為舍監,無奈之下向李叔同請教。李叔同對他說:“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佈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夏丏尊沒勇氣接受李叔同的建議,但他從這番話中領教了李叔同做人的純粹與認真。

李叔同給學生上第一堂課時,便能準確叫出每個學生的姓名,因為此前他已熟讀學生的名冊。透過這件小事,學生們感受到老師的細緻與熱忱,併為此而折服。

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圖畫與音樂兩門課對學生原本吸引力不大,但李叔同任教後,這兩門課卻受到了學生的熱捧。夏丏尊分析,原因一半是李叔同“對這兩科實力充足”,一半是他的感化力大。學生們是因為崇敬他、佩服他才爭先恐後去聽他的課。

當時的學生豐子愷證實了夏丏尊的推測。

豐子愷說,那時他們每天要花一小時練習繪畫,花一小時去練習彈琴,不以為苦,樂在其中,是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制了學生們的感情,折服了學生們的心。弟子們真心崇拜李叔同,所以會自覺自願聽他的話,按他的教導去做。

如果說,李叔同在學生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而完美,那是因為他的人格與學問讓他們深深歎服。

從人格來看,李叔同當教師不為名利,全力以赴;從學問上看,他國文水平比國文先生更高;英文功底比英文先生更厚;歷史知識比歷史先生更多;書法金石,他是專家;中國話劇,他是鼻祖。豐子愷說:“他不是隻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

夏丏尊認為,李叔同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

課堂上,李叔同多次向學生灌輸“先器識後文藝”的思想,要求學生首重人格修養,再談文藝學習。而他本人正是這樣。

廣博學識與高潔人品構成李叔同的“後光”。

豐子愷與劉質平是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門生。李叔同對這兩位弟子的悉心指教與熱誠相助,譜寫了教育史上一段堪稱絕響的佳話。

劉質平家境貧寒、學習刻苦。一次,他拿著習作去請教老師。李叔同對他說,晚上8點在音樂教室見。當晚突降大雪,劉質平頂著寒風準時赴約,卻見教室門關著,裡面黑漆漆的。他站在走廊裡等。10分鐘後,教室裡的燈突然亮了,李叔同從裡面走了出來。原來他在考驗劉質平。

劉質平考驗過關,李叔同決定每週額外指導他兩次。

1915年,劉質平因病休學。李叔同去信寬慰弟子,說:“人生多艱,不如意事常八九。”鼓勵弟子要“鎮定精神,勉於苦中尋樂”。在信末,李叔同勸弟子多讀古人修養格言,因為“讀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

在老師的寬慰鼓勵下,劉質平邊養病邊讀書,學業大有長進,病癒後聽從老師的建議赴日本留學。

在李叔同眼中,劉質平“志氣甚佳,將來必可為吾國人吐一口氣”,故對這位弟子寄予厚望。儘管弟子不在身邊,李叔同仍透過書信細心指點。在一封信中,他叮囑弟子要特別注重以下六點:

一、 注重衛生,保持健康,避免中途輟學。適度運動,早睡早起。

二、 登臺演奏要慎重,避免遭人嫉妒。儘量做到抱璞而藏。

三、 慎重交遊,避免是非。

四、 要循序漸進,勿操之過急。

五、 不浮躁不矜誇不悲觀不急近不間斷,日久自有適當之成績。

六、 要有信仰,以求心靈平靜精神安樂。

信中,李叔同還抄錄數則格言供劉質平吟詠學習。

因經濟困頓,健康欠佳,劉質平留學期間,常感“愈學愈難”,甚至心灰意冷學不下去。這時候,李叔同的書信便如一縷春風吹散他心頭悲觀的霧霾。

在一封信中,李叔同開導弟子說:“愈學愈難,是君之進步,何反以是為憂?”李叔同勸弟子切勿“憂慮過度,自尋煩惱”。李叔同指出,劉質平消沉灰心的根本原因是“志氣太高,好名太甚”,所以他給弟子開出的藥方是“務實循序”。

在另一封信中,李叔同叮囑弟子要“按部就班用功,不求近效”,因為“進太銳者恐難持久”;另外,他告誡弟子“不可心太高”,因為“心高是灰心之根源也”!

家境愈來愈糟,劉質平終失去了家庭資助,眼看學業要中斷。此時的李叔同儘管薪水不高、家累又重,仍慷慨解囊,決意資助弟子完成學業。在給弟子的信中,李叔同詳細列出自己的收入支出:

每月薪水105元;上海家用40元;天津家用25元;自己食物10元;自己零用5元;自己應酬費、添衣物費5元。如此,每月可餘20元。

他表示,這每月20元可供劉質平求學所需。

他在信中叮囑弟子記住幾點: 一、這筆錢是饋贈不是借貸,不必償還;二、不要對外人說起此事;三、安心讀書。

可見,李叔同資助弟子,完全出於愛才,出於內心的善良,絕非沽名釣譽。

老師節衣縮食資助自己讀書,劉質平雖萬分感謝,卻於心不忍,所以他請老師設法為自己爭取官費。李叔同找到主管問詢此事,遭對方婉言拒絕。於是李叔同寫信勸弟子,不必費神謀求官費了,自己不會辭職,一定會如約資助他完成學業。由於在信中涉及對他人的評價,李叔同要求弟子“此信閱畢望焚去”,因為“言人是非,君子不為”。

李叔同喜歡抄錄格言供弟子學習,而劉質平則以大旱望雲霓的心情渴盼老師寄來的這些精神食糧、文化補品。一次他寫信請老師再寄來格言“佳餚”,李叔同便將“近日所最愛誦者數則”抄錄給弟子,這數則格言有一個共同的涵義——躬自厚薄責於人:

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

不虛心便如以水沃石,一毫進入不得。

自己有好處要掩藏幾分,這是涵育以養深。

別人不好處要掩藏幾分,這是渾厚已養大。

涵養全得一緩字,凡語言動作皆是。

宜靜默,宜從容,宜謹嚴,宜儉約,四者切己良箴。

謙退第一保身法,安詳第一處世法,涵容第一待人法,灑脫第一養生法。

物忌全勝,事忌全美,人忌全盛。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推原其病,皆從不忠不恕所致。自家便是個不好人,更何暇責備他人乎?

面諛之詞,有識者未必悅心;背後之議,受憾者常至刻骨。

3

李叔同因嘗試“斷食”而熱心佛學,終決意斷髮出家。入山剃度前夕,李叔同什麼都放下了,親情、友情、愛情,都已放下;唯獨放不下的是遠在日本的弟子的學費。他寫信告訴劉質平,自己出家之前會借一筆錢做他的學費:“餘雖修道念切,然決不忍置君事於度外。此款倘可借到,餘再入山。如不能借到,餘仍就職至君畢業時止。君以後可以安心求學,勿再過慮,至要至要!”

這番話,體現出他一諾千金的美德,更蘊含李叔同對弟子非同一般的深沉之愛。

李叔同皈依佛門後,與弟子的交往並未中斷,他對弟子的開導依舊像往日那樣懇切而真摯。得知劉質平幼子夭折後,李叔同去信安慰:

數月前聞仁者雲: 依星命者說,今歲暮假期內,令堂或有意外之變故。今母存而子殤,或是因仁者之孝思,感格神明,故有此報歟?若母亡則不可再得,子殤猶可再誕佳兒。務乞仁者退一步想,自可不生憂戚,而反因萱堂健康,更生慶慰之心矣。

務乞仁者自今以後多多積德,上祝萱堂延年益壽,下願再誕佳兒,繼續家業。如是乃可於事有濟。若徒悲慼,未為得也。務望仁者放開懷抱,廣積善德。

這番勸慰是否能化解弟子心中的悲痛,難以逆料;但一位老師期盼弟子驅散哀傷走出厄運的苦心,卻因了這番話而歷歷在目、感人肺腑。

作為老師,李叔同對劉質平的物質資助,肉眼看得見、分得清;而在劉質平的精神成長、自我形成方面,李叔同所傾注的心血,雖肉眼難以覺察卻更加彌足珍貴。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會感慨: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提起老師李叔同,劉質平會忍不住流淚:“老師和我,名為師生,情深父子。”

李叔同出家後,劉質平常給老師寄去物品和用具,李叔同則以所寫的條幅和佛經回贈。他是大書法家,這些手跡相當珍貴。他對劉質平說:“我入山以來,承你供養,從不間斷。我知你教書以來,沒有積蓄,這批字件,將來信佛居士們中間必有有緣人出資收藏,你可以將此留作養老及子女留學費用。”

李叔同前後送給弟子的書件達千件,可裝滿12口箱子,其中多為書法精品。

抗戰時期,劉質平一家貧病交加,但他沒有出售老師的一件書法作品。孔祥熙曾託人開價500兩黃金,為美國博物館購買李叔同手跡《佛說阿彌陀經》,被劉質平一口回絕。

作為李叔同的得意門生,劉質平深知老師書法作品價值連城,無論是在烽火連天的戰爭年代,還是在文化遭劫的十年動亂,他都將老師的作品當做命根子,捨命相護。

如果不是李叔同的慷慨解囊,劉質平的學業恐怕會過早中斷;而如果沒有李叔同關鍵時刻的出手相助,豐子愷恐怕早被學校除名了。事實上,如果不是在人生的關鍵時刻遇見恩師李叔同,劉質平和豐子愷的人生將完全不同。每一位成功的弟子身後都有一位春風化雨的恩師,對劉質平和豐子愷來說,這位恩師就是李叔同。

豐子愷原本喜歡數理化,從未想過專攻繪畫與音樂。因為聽了李叔同的課,才漸漸喜歡上繪畫和音樂。在豐子愷眼中,李叔同從不疾言厲色地批評學生。有學生在課堂上犯了錯,他只在下課後和顏悅色地向對方指出,然後向這位學生鞠一躬,提示你可以走了。對老師的呵斥,學生們司空見慣也就麻木不仁了;對李叔同這樣的彬彬有禮,學生們反而手足無措,覺得消受不起。一位學生說:“我情願被夏木瓜(夏丏尊外號)罵一頓,李先生的開導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來。”

曹聚仁也是李叔同的弟子,他在回憶文章中說:“在我們的教師中,李叔同先生最不會使我們忘記。他從來沒有怒容,總是輕輕地像母親一般吩咐我們。他給每個人以深刻的影響。”

有些老師滿足於學生的口服,居高臨下以勢壓人,不過色厲內荏、收效甚微;李叔同要的是弟子心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反而不怒自威、令人敬畏。用豐子愷的話來說就是“溫而厲”。

因為聽從老師的指導,直接在石膏上寫生,豐子愷的繪畫進步迅速。正是在李叔同的指導下,豐子愷對“寫生”才產生了濃厚的興味。李叔同首次指導他畫模型的情景,豐子愷一輩子也忘不了。

遇見李叔同,是豐子愷一生最重要的事

豐子愷為弘一法師所繪畫像

在回憶中,他說:“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著手。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範畫給我們看。畫畢把範畫揭在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著黑板臨摹。只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 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蘆呢?於是我的畫進步起來。”

當時豐子愷擔任級長,經常為班級事向李叔同彙報。一次,豐子愷彙報完了,轉身欲走,李叔同喊他回來,對他說:“你的圖畫進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學生。你以後,可以……”

聽到老師說出這樣的話,豐子愷如同數九寒天突然置身於燦爛的陽光中,那份溫暖與喜悅,令他有些暈眩。看著老師期待的眼神,他激動而鄭重地說:“謝謝先生,我一定不辜負先生的期望!”那天晚上,李叔同敞開心扉,和這位得意門生聊到深夜。

在後來的回憶中,豐子愷說:“當晚李先生的幾句話,確定了我的一生。這一晚,是我一生中一個重要關口,因為從這晚起,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幾十年來一直未變。”

少不更事的年輕人,遇到一些突發事件,往往處理不好,遂因此受挫。豐子愷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讀書時也曾犯下大錯。

當時學校有位姓楊的訓育主任,作風粗暴、性情蠻橫。豐子愷因瑣事和他發生口角,一言不合,竟動起手來,雖然只是推推搡搡,並未真正開打,但一向盛氣凌人的訓育主任哪肯善罷甘休,立即要求學校召開會議處理此事。會上,訓育主任痛斥豐子愷冒犯老師、忤逆不敬,主張開除豐子愷。這時候,李叔同站起來,說了一番話:

學生打先生,是學生不好;但做老師的也有責任,說明沒教育好。不過,豐子愷同學平時尚能遵守學校紀律,沒犯過大錯。現在就因了這件事開除他的學籍,我看處理得太重了。豐子愷這個學生是個人才,將來大有前途。如果開除他的學籍,那不是葬送了他的前途嗎?毀滅人才,也是我們國家的損失啊!

李叔同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怒氣衝衝的訓育主任作聲不得。接著,李叔同提出自己的主張:“我的意見是: 這次寬恕他一次,不開除他的學籍,記他一次大過,教育他知錯改錯,我帶他一道去向楊老師道歉。這個解決辦法,不知大家以為如何?”

李叔同的建議得到大家一致贊同。豐子愷因此逃過一劫,保住了學籍。

李叔同宿舍的案頭,常年放著一冊《人譜》(明劉宗周著)。這書的封面上,李叔同親手寫著“身體力行”四個字,每個字旁加一個紅圈。

豐子愷到老師房間裡去,看見案頭的這冊書,心裡覺得奇怪,想: 李先生專精西洋藝術,為什麼看這些老古董,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後來有一次李叔同叫豐子愷等幾位學生到他房間裡去談話,他翻開這冊《人譜》指出一節給他們看:

唐初,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許其貴顯,裴行儉見之,曰: 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章,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

李叔同把“先器識而後文藝”的意義講解給豐子愷他們聽,說這句話的意思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習”,簡言之就是說“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李叔同還提醒幾位弟子,這裡的“貴顯”和“享爵祿”不可呆板地解釋為做官,應該解釋為道德高尚,人格偉大的意思。

李叔同那晚的一席話給豐子愷留下深刻印象,他說:“我那時正熱衷於油畫和鋼琴技術,對道德和人品重視得還不夠。聽了老師這番話,心裡好比新開了一個明窗,真是勝讀十年書。從此我牢記先生的話,並努力實行之。此後,我對李先生更加崇敬了。”

李叔同出家前夕把這冊《人譜》連同別的書送給了豐子愷。豐子愷一直把它保藏在緣緣堂中,直到抗戰時被炮火所毀。後來,豐子愷避難入川,在成都舊攤上看到一部《人譜》,想起老師從前的教誨,當即買下,以紀念老師曾經的苦口婆心。

李叔同曾留學日本,他深知,倘想學畫,赴日深造非常重要。於是,他像勸劉質平那樣勸豐子愷去日本研究繪畫,他說:“最近日本畫壇非常熱鬧。他們很注意兼收並取,從而創作出極有本民族特色的嶄新風格。這種經驗值得我們借鑑。你今後應該多讀一些日本的藝術理論書籍,最好讀原文。我從現在起教你說日文。”

1918年春天,李叔同留學期間的老師黑田清輝帶著幾位日本畫家來西湖寫生。李叔同教學繁忙不能陪同,就讓豐子愷做導遊,一來豐子愷可以向幾位日本畫家學習繪畫,再者也可以鍛鍊日語。後來,豐子愷聽從師命赴日遊學,雖然他沒有刻意去讀一張文憑,但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豐子愷重寫意不重寫實的畫風形成,也得益於遊學期間對日本畫家竹久夢二作品的揣摩與借鑑。

在李叔同的教導、幫助與勉勵下,豐子愷才走上繪畫這條路,並始終如一、精益求精,鑽研了畫藝一輩子。

李叔同出家後,雖很少或不再對弟子耳提面命了,但他的一些行為舉止卻依舊讓豐子愷從中受教、獲益。

一次豐子愷寄一卷宣紙給弘一法師請他寫佛號。宣紙多了些,弘一就寫信問豐子愷,多餘的宣紙如何處置?又一次,豐子愷寄給弘一法師的信郵票多貼了一些,弘一就把多的幾分寄還給豐子愷。後來豐子愷寄紙或郵票,就預先宣告: 多餘的就奉送老師。

豐子愷曾請老師去家中便飯,請他在藤椅上就坐,弘一法師總是先搖一搖藤椅,然後再坐。每次都如此。豐子愷不解,問老師何以如此。弘一法師答:“這椅子裡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

李叔同還曾告訴豐子愷,每當黃梅季節,他就很少出行,因為這季節地上各種生物活動頻繁,一不小心,路上行走的人就會踩到它們。

以上幾件生活瑣事貌似尋常,卻讓豐子愷心靈受到極大震動,他意識到在做人認真方面,自己和老師還有很大差距。所以,他感慨,無論做人繪畫,自己不能存絲毫的懈怠之心。

1948年11月,豐子愷結束了在臺灣的畫展和講學,特意去泉州憑弔老師,到他的圓寂之處——開元寺溫陵養老院。在老師的故居和他手植的楊柳面前,徘徊良久,不願離去。最後繪畫一幅,題詞曰:“今日我來師已去,摩挲楊柳立多時。”

豐子愷對老師的追慕與懷念,濃縮在這兩句題詞中。寥寥數語,勝過千言。

內容節選自《不寵無驚過一生:李叔同與豐子愷》

遇見李叔同,是豐子愷一生最重要的事

《不寵無驚過一生:李叔同與豐子愷》

作者:魏邦良

ISBN:978-7-309-14695-0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9年11月出版

內容簡介:李叔同與豐子愷算得上民國時期最有名的一對師徒。他們不僅是師徒,也是人生密友、藝術知音,兩人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民國史上這對師徒,堪稱佳話,也是傳奇。事實上,這樣親密無間的師徒關係已成遙遠的絕響,已是不可複製的風景。這本小書涉及這對師徒的交往,但更多的展現了這對名師高徒的人生經歷、藝術成就、做人風範乃至宗教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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