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小世界，世界大列車——“南昌行”之一

我是昨天早晨從南昌回上海的。回程，擠進車廂就扒掉了一層皮。過道里蹲滿了人，喝水洗臉難上難；要不是列車員時時吆喝，小小廁所也成了某些旅客的包廂。要命的是，有一位頭皮颳得鐵青、臉上全是橫肉的彪形大漢一腳踢翻方型垃圾桶，把它當凳子坐著，橫在路當中。路警瞅瞅他那光頭，都把要說的話嚥進肚子裡。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少喝水，不洗臉”，暫停新陳代謝。萬幸的是，在我們六個旅客組成的小世界裡，倒沒有“第七者”插足，保持著相對的寧靜——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鬧中取靜”喲！

坐車我最愛看窗外，五十年不變，欣賞祖國大好河山。可是現在鐵道部為了方便旅客，列車多半是“夕發朝至”，除了黑沉沉的夜，我就無景可賞了。於是就別轉頭，“賞”起“內”來。前幾年就有“鐵老大”面臨高速公路和廉價航班的挑戰，岌岌可危，搖搖欲墜，一定得放下架子，大大提高服務質量，否則便會被“全國人民”拋棄的說法。當時，我還著實高興了一番，因為高速公路票價也高，航班再“廉價”也是天價，鐵路再孬，我也不敢口出狂言，說要“拋棄”它的。可是那根本說不上是“服務”的質量，也實在讓旅客心寒！現在看，我是白高興了。老二老三哪裡是老大的對手喲，車速節節提高，車次月月增加，行程年年延伸，但是旅客數量的增加卻是幾何級數。從前，春運忙一陣子，暑假忙一陣子，現在天天是春運，天天放暑假。老大是越來越神氣了，車廂清一色的綠軍裝換成了色彩亮麗的夏衣秋衫，列車員的裝扮酷似空姐，據說有些路段是以空姐的標準來招收列車員的。難怪一排一米七以上的列車員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列隊穿過候車大廳的時候，沒有旅客不把她們當作時裝模特兒來欣賞的……可是人漂亮有什麼用，不是娶兒媳婦。人是因為可愛而美麗，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這些列車員實在讓人愛不起來。上車廂時，她們肅立在門口，用厭惡的目光掃視著肩扛背挑蛇皮袋的“上帝”；列車開動時，只見她們苗條修長的身影在你的眼前一閃，就要“明早會”了；她們喝飽睡足走出休息室，廣播里正傳出悠揚動聽的東方紅樂曲，款款深情地介紹大上海，和旅客們道再見了。列車員手戴塑膠手套用掃把“推”垃圾，嘴裡直吆喝：讓開，讓開！連“同志”都捨不得叫一聲，連“請”字都不肯用一個哪！旅客是幾乎被趕離車廂的。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條美麗的臥龍，想：愛你真的不容易！

從前，睡臥鋪是經濟地位的象徵，軟臥更是特權的標誌，不滿行政多少級、或摺合多少級，哪怕你腰纏萬貫也休想跨進軟臥車廂的門檻。幾十年來，我是浙贛線的常客，可是直到“千禧年”，我還從來沒有嘗過橫臥在飛馳的列車上是何等美妙的滋味，走過那神秘的小間，我都會偷覷一下，不知可有“羨慕嫉妒恨”？上世紀，上海到南昌的硬座票價長久維持在15元2角，相當於當時我月工資的一半，而一張硬臥就幾乎是我兩個月的“衣食住行”的總和了，捨得？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呀，撐一撐，熬一熬，不就挺過來了？省下來的，也就跟白揀到的一樣。在我的周圍，沒有聽說誰坐臥鋪的，那好像是我們的“天方夜譚”。可是，星轉月移，現在農民工包專機的事都不算新鮮了，揹著麻包找臥鋪，實在是區區小事不足道也。這回我們去南昌，買了臥鋪，下鋪就是一位農村老大娘，吃著饅頭幹，結著舊毛衣，省得不能再省了，可她就是不省臥鋪的錢，好奇地問，她用難懂的方言回答說：身體比錢要緊！觀念的進步源於生活的改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真為“臥客部隊”的飛速壯大而高興！不知那些什麼什麼級或摺合多少多少級的“老臥客”會不會有些失落之感？……

硬席的好處就是能跟廣大人民群眾保持“最緊密的聯絡”。九月的車廂裡最多的是兩種人。一種是前去大學報到的莘莘學子，其中不乏陪伴他們的父母親，甚至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個人放大成了幾個，火車怎麼不擠？另一種是外出打工的，他們也是成群結隊。我的周圍這兩種人都有，看了個仔細，還與他們天南海北聊了一通。這些年輕人年齡相似，有些打工者還更小一些；可是他們從裡到外是多麼不一樣哪！未來的大學生普遍稚嫩，即便滿面紅光，也難以掩蓋目光中的惶然；大人們眾星拱月，小桌上的食品應有盡有，可他們食慾不振，精神更不佳。而小青工、小童工們卻是旁若無人大聲說笑，大口吞著泡麵，世界真像是“屬於”他們的！其實我知道，事實恰恰相反，這是兩個完全不同層面上的年輕人呀。大學生前途似錦（當然比例也不大），生活之樹的一切美好果實都等待著他們的採擷；而快樂的打工者用他們年輕的身軀支撐著我們國家的GDP，他們本身卻是廉價勞動力，不少人被資本榨乾了精血以後，將一無所有空手而歸。當然更有年輕人積累了經驗和本錢，回家鄉創業，成了鄉鎮發展的精英。

夜漸漸深了，有人睡著了，有人煩躁地不住唉聲嘆氣，有人耳插MP3眯眼搭頭。有人上，有人下。走了舊面孔，來了新旅伴。可是列車仍然在“向前、向前、向前”，不到目的地是不會停的。我的目的地，我們的目的地，人類的目的地又在哪裡呢？有人坐了一輩子的軟席、臥鋪，有人坐了一輩子的硬座，有人甚至一輩子是在悶罐車裡站著的，可是，可是他們的終點又會有什麼不同呢？向前，向前，向前！……

（2007年9月7日）

旅遊是我部落格的重要內容。跟欣賞景點同樣重要的是對風土人情的觀察；人性是相同的，所以看到了別人，其實最後返照的還是自己；尤其是離開了“自己”來看自己 ，往往會有不同的感悟。

舊文新讀，往往有三個時代：現在、“從前”和“從前的從前”，對照來看，煞是有趣。不能不承認，我們的時代真是日行千里、日行萬里，天天變樣，許多幾百年、幾千年形成的觀念就像高樓大廈呼啦啦說坍就談坍了，現實的變化比誰的想象都快。有識之士都在叫：慢點再慢點；可是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轉移的呀！就像現在的高鐵已經快得“風馳電掣”了，可是還在提速、提速、提速。向前向前向前， 世界就是大列車呀……

列車的擁擠已經成為那個時代的“奇觀”了，現在只有在南亞和拉美可以看到；“綠皮車”依然一票難求，是因為車次大大壓縮，一條線上所剩無幾，還因為有一大批“懷舊族”，可是昔日的“高傲”已經一絲不存了。乘務員的微笑早就楚楚動人，據說培訓裡露幾顆牙都有規定。至於軟臥更別說了，現在連坐飛機都是最最尋常的事情，僅僅是出行許多里的一個選項，而已。詭異的是，很多人，包括我，寧肯坐綠皮車，也不願擠在機艙那狹窄的座位上。這就像從前許多地區只有過年才能吃細糧，而現在進了高階餐廳，最昂貴的卻是窩窩頭。這也許是對“發展”的另一種理解吧。

幾十年來中國最大的變化之一，“旅遊”進入尋常百姓家也許能夠排上號；尤其是退了休的老人更成了“驢友”裡的主力部隊（雖然在消費上的貢獻微乎其微），我也有幸成了其中一員。複習舊作，我好像又去故地重遊了一遍，昔日、昔景、還有“昔人”，又從記憶的深處走了出來，栩栩如生。

人生如旅，旅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