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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神秘與幽深的

  • 由 慌樂時光 發表于 垂釣
  • 2021-09-30
簡介我回到曾經生活過的陶街,原來住過的那幢小洋樓,被改動拆卸得面目全非,除了地上的花街磚沒有被挖掉,其他門窗和建築構件都不翼而飛

幽深造句怎麼寫

我回到曾經生活過的陶街,原來住過的那幢小洋樓,被改動拆卸得面目全非,除了地上的花街磚沒有被挖掉,其他門窗和建築構件都不翼而飛。這幢洋樓建於民國時期,頗具西洋建築的風格。提起廣府的建築,大多想到的是西關大屋,如陳家祠,青色磚牆,飛簷斗拱,豐富多彩的浮雕灰塑,大門上的門神武將,非常搶眼。而在城郊外我也有座祖屋,是青磚瓦房,它的佈局,除了有一個比較統一的天井外,影牆上少不了鑲嵌著一塊“天官賜福”的匾額。通常的大戶人家,都有比屋脊更高的巨耳般的山牆頂,我們都叫它鑊耳房。炊煙在烏黑的瓦頂升起,爐灶跳動的火苗,堆在鍋灶邊的柴火,屋外的田塍和果林,回想起來都免不了帶我走進童年的夢鄉。不過,印象最深的還是在陶街住過的這座小洋樓,若干年後寫東西,心中浮現出一座揮之不去的洋樓的影子,包裹著自己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神秘和幽深。

我認識好幾位生活在這種老洋樓的主人和他們的後代,我把他們視為世家子弟,他們祖上家道都比較殷實,後來不同的命運遭際,又讓他們身上帶上不一樣的氣質,有了各自的待人處事的方式。

小時候的一位朋友,我們戲稱他為“秋官”,大家聚在一起,總愛用一句典型的粵語“官仔骨骨”來形容他,不懂粵語的朋友念起來比較拗口,但用來形容我這位朋友,再貼切不過。他是那種從西關大宅出來,有比較良好教養的人。一家人都是老西關,聽說他住過的那座老宅,亭臺樓閣,曲徑通幽。不過在“文革”期間,老宅被侵佔,他們一家人只能龜縮在很狹窄的角落裡起居生活。他不像街上的孩子那麼野,時不時爆一兩句髒話,他與任何人接觸都顯出教養和禮貌,對誰都很客氣,穿戴不華貴,卻整潔清爽。不過,不管是長期相處,還是萍水相逢,你都會察覺他有意無意地與人保持著一種距離,這種距離很多時候是含蓄地隱藏在溫文的笑意中的,說話的聲調不高,而且話總是不多。後來環境有所改變,他家不再受到排擠,很快憑藉海外關係舉家移民。他身上有著家族所遺傳的基因,那是一種骨子裡的東西,只要有適合的土壤,他沉睡中的神經突觸就能在一夜間甦醒,找到往上攀登的途徑。他到美國讀書,攻讀建築設計。現在滿世界跑,觀光、考察,研究各個國家不同的建築風格。

當然,也不是所有世家子弟都能夠在壓抑中爆發,也有比較低迷的,或是持著另一種人生態度。我的另一位朋友蘇哥,也是一位典型的西關少爺。他祖上留下一座非常漂亮的西洋老宅,這座老宅現在還聳立在恩寧路,成了網紅打卡地。蘇哥的父親幾兄弟分家後,蘇哥依靠祖業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最喜歡的就是吃,嘴吃得很刁。他父親是霍元甲上海精武體操會的弟子,打得一手好螳螂拳,在西關設立武館開班授徒,又教習欲出國留學的學生英語,興致來時,英語先不教了,摟著女學生在寬敞的客廳跳上一支華爾茲。閒來撫琴、喝茶。有時回到鄉下,專挑雨天,跑到田地裡的茅坑,擔著一把傘,隨手砍下香蕉葉子,擋在頭上,咬著一根菸管,蹲在茅坑上,美其名曰:“雨打芭蕉。”

最令我難忘的還是我去國懷鄉的何老師。他是我的鄰居,我有時會到他家裡幫忙,他就教我寫字,現在家裡藏著的一大箱字帖,都是何老師買給我指導我臨帖用的。他身上有一種悲情色彩。他與馬思聰是好友,家中藏有一把價值不菲的小提琴名琴,我懷疑是斯特拉迪瓦里級別的,現在不知遺落何處。由於他曾供職於國民政府,1949年後只能在街道幹砸石子的工作,他的要求進步的姊妹都紛紛與他劃清界限。他很孤單地與女兒廝守,後移民隨嫁到美國的女兒一起生活。有一年,他寄來一首《鷓鴣天》:“鷓鴣何事惹人愁,聲聲喚到望鄉樓,旅居異國情何繾,一縷幽思夢廣州。”詞寫在一張宣紙上,鈐上印章讓我存念,隨信寄來的明信片上寫著:“最憶是廣州。”我彷彿看到何老師臉上的憂愁,不知他在美國生活得怎麼樣。他生前歷時數年編選了一冊《歷代女詞人詩鈔》,用工整的小楷謄寫,囑託我幫他出版,很遺憾到現在我也沒有能力和機會實現他這個遺願。

這次到陶街,我是去探望舅媽,隔著一扇破舊的蝴蝶門,透過趟櫳望進去,裡頭是一道幽深的長廊,我與舅媽的眼神相遇,就像看無聲的電影,舅媽臉面沒有任何表情,兩顆混濁的黑核子,似乎滯黏在灰色的眼白上。她動也不動地望著門外,目光中已經失卻了交流的慾望和可能,我不忍心多看,想迅速逃離。身後的陶街靜得讓我錯以為舅媽成了一尊木偶。我彷彿感到距離另外那個世界,僅一步之遙。周圍是沉寂的,似乎聽不到任何聲響。

沒多久,舅媽就被送進精神康復中心,我到專門收治精神障礙病人的醫院探望她。她住在三樓,醫院的護工問明瞭要探望哪一位病者,“嘩啦啦”幾聲,緊鎖的鐵門打開了馬上又鎖上。那情形就好像鐵屑扎進眼中晶狀的球體,彷彿被推上手術檯,接受一場外科手術的洗禮,所要舉行的儀式,是把你與外面的世界切割開來。每間病房裡簡單得除了天花板和四周刷白的牆壁,只有每天更換一到兩次的輸液吊瓶,此外再沒有什麼圖景會刺激到患者的中樞神經,讓他們產生不必要的亢奮。病床上有些病者剩下一副掏空了水分和脂肪的骨架,鼻子牽掛著氧氣管。他們唯一的肢體運動,就是被護工有些粗魯地搬弄和擦洗他們起皺的身體。

躺在病床上的舅媽瘦得無法支撐著坐起來。她一眼就認出了我,以至我產生懷疑,她是否還是那位逐漸喪失了時空概念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我告訴她,舅走了,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這位不斷丟失記憶的病人,她眼中滲出了淚水,含混地說:“這麼可憐,這麼可憐!”

我買來的蘋果,她大口地啃著。

我問護工:“她情況怎麼樣了?”

護工慵懶地坐在一邊,隨意打發了我一句:“好多了。”

她好像很餓,大口地吃了好幾口蘋果。

我說:“舅媽,蘋果有的是,慢慢吃,不用急,你飯吃了嗎?”

“我還沒吃。”

護工馬上辯解說:“她剛吃了飯。她常這樣,吃了又說沒吃。”

蘋果吃了一半,她咬著它,望著天花板。她的頭頂懸空掛著一臺電視,畫面播放著活色生香的世界,護工眼眨都不眨地盯著電視。我真想衝進醫生辦公室質問,為什麼要將舅媽安排到這種病房,安裝電視是給誰看的呢?

我要走了,握著舅媽枯柴般的手,說:“我會再來看你的。”

走出病房時,護工問她:“誰來探望你了?”

她兩眼直盯著天花板,說:“沒有人來看我。”

我下樓梯時,鐵門“咣噹”關上了,依然那麼尖銳、冷漠,雖然聽不到墜落的聲音,但我感到那就像是往最深的深淵墜下的一種自由落體,堅硬,決絕,沒有迴旋的餘地。

這種垂直的運動,直接將我的視線與另外一位親人的目光對接了起來。

我到現在仍不敢回想姑父的眼神。那天,我表哥從荔灣醫院接姑父出院,他不是第一次住院,我也不是第一次協助表哥帶他回家休養,我明白,醫院只能減緩他老年痴呆的速度而已。

從環市路拐向同德圍,計程車並不好打。那時滴滴打車還沒有出現,我在馬路對面跑來跑去攔截計程車,幾次眼巴巴地望著計程車屁股冒煙開走。無意中,我望見坐在醫院門口的姑父,他坐在輪椅上,側著腦袋,也許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目光更像是在睥睨著周圍的行人,但這又是讓人無法準確把握的目光。陽光燦爛,過往的行人是那麼健康,而生活正常得能夠無視任何人的任何異常。

我無法把諸如絕望、無奈、不解,甚至怨憤等臆測,隨意地強加到姑父被時間處置過後的眼神上,畢竟,他心靈的這扇窗戶損壞了。

不過,我相信,那是一種失去意志後,潛意識裡出於防範而表現出的質疑的本能,他在燃燒生命的最後的燭火,求得一絲體面和尊嚴。

姑父原來住在西關的時候,風雨不改地去荔灣湖公園打拳練劍,但自從姑媽走後,他的家從老西關遷到鵝掌坦,他開始逐漸變得沉默。他是個承受力很強的人,有什麼心事從不表露,為人寬厚,但當身邊另一半走後,他徹底沉默了。誰都不知道他沉默後的世界,似乎也沒人有耐心傾聽他的故事。

當我們想重新進入他的世界的時候,我們和他之間已經無法交流了。他常常在睡夢中喊著自己的女兒,有時他在幻覺中,告訴身邊的人,他正在抗戰的列車上,逃離戰火。雖然姑父一直處於這種近乎失重的狀態,但我仍感到他是在以沉默的方式,抵禦著時間的遺忘。

這既不是妥協,也不是絕望,無論仍在時間的序列,還是被時間遺棄,他們都在忍耐,都在承受。

走進這些老宅,重新想起這些故去的親人,他們大多已消逝於風中,有的沒有能夠躲過時代變遷的碾壓。親友間曾津津樂道的位於光孝路的劉家大院,佔地幾百平方米,魚池、鳥籠、假山、盆景、花園、滿洲窗,現在都只能在記憶中回想它昔日的光景了。他們和它們就像一隻從身邊溜走的貓,再無法透過撫摸它的絨毛,感受它的體溫和柔軟的感覺,而我總想擁有那麼一段時間,去細細回味那種顫動和暖意。小時候經常從抽屜裡拿出舊照翻看,照片上那些聳立在田野和池塘邊、像碉堡似的建築,讓我著迷併產生疑問,母親告訴我,這是碉樓。當時的開平碉樓,還沒有受到世人矚目,但這種迥異於一般民居的建築,仍深深地刻在了我腦海裡。直到有一天,在一片初秋的稻田上,夕陽的餘暉中,我仰望著一座高聳的歐洲古堡式的建築,樓頂“六也居廬”四個字尤其讓我迷醉。它出自曾外祖父之手,這座雜糅了西洋建築風格的雙子樓也由他出資興建。這時候,我還沒有感覺到,一根神秘的繩索,已經把我與祖先的靈魂牽繫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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