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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垂釣
  • 2021-09-28
簡介我父親讀了些書,他跟我說,萬元戶才慢慢叫開,實際上,很多人早就是了

蓮蓬的英語怎麼讀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那些在記憶深處發光的詞總在暗示我,它們並沒有離去,在漫長的歲月裡,一直在我身上保留著痕跡和氣味。一個人,一件事,一個物件,它們不斷閃爍溫暖和善意的細節及意象。它們推進,推進,我們慢慢長大、成年,然後慢慢衰老,當我仰望,回溯,這一個箇舊的詞根,它們被一一洗亮,而那一端,那一端的人,那個小小的人,讓我駐足凝望。

詞條一:羅大佑

我們喜歡這個穿黑衣,抱著吉他,戴蛤蟆鏡的男人很多年了。他並不僅僅是作為一個男偶像存在的。羅大佑這個名字,更多的是,它見證了我們的青春、愛情和憂傷。它是讓我們認出自己,內省,並開始觀照個體的一個名字。我要,我願意,我可以,這樣的一些話語,對我來說,肯定跟羅大佑有關。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最初,喜歡羅大佑只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因為在傳統的教育裡,他的樣子是一個流裡流氣的男人。某一天,我忽然發現這種私人地喜歡他的,有著了一個龐大的群體。女生宿舍,文藝情結。偏偏有這樣一些女生,對當時的汪國真和席慕蓉不屑著。

羅大佑,我們眼裡真正的詩人,他的《追夢人》、《一樣的月光》、《是否》、《野百合也有春天》……這些歌為我們所鍾愛。羅大佑並沒有像當時的崔健那樣明目張膽地影響我們要有個性,但是,他那種深入骨髓的顛覆力量卻是那樣大。自我,骨子裡有,但面上,我可以恭順。

因為《一樣的月光》和《是否》,我愛上了蘇芮,蘇芮準確地演繹出了羅大佑青春的激情和憂傷,她的聲音激越,破碎,高音處是酣暢淋漓,有裂帛的痛意。我記得二十年前,在一所破敝的中學裡,三個從不同的地方來到這裡的女生,居然能一字不落地唱出這些歌。那孤單的音調從宿舍裡傳出來,我們的內心第一次有了相知的應和。

他的那首《追夢人》是電視劇《雪山飛狐》的片尾曲,這一直讓我不解,電視劇《雪山飛狐》是如何配得上這樣一首好歌的呢?那樣蒼涼,憂傷,並且華麗。它是一首青春的輓歌,寫了光陰,流浪,還有不老的容顏。我後來才知道,這首歌是紀念三毛的,卻覺出一股豔異的味道,好像看到三毛披著長髮、穿著她的波西米亞大擺裙款款向我們走來。羅大佑的歌,讓我認識到自己的感受能力。我喜歡自己在想象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畫面。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本來是說說羅大佑,可是我卻不小心提到了蘇芮和三毛。無法複製的青春,她們的名字一樣在記憶深處閃亮。二十年了,看到她們的名字,我再次感受到光陰的味道。前幾年羅大佑來內地演出,他老了,一樣的裝束,黑衣,吉他,蛤蟆鏡。我在電視上看著他的臉,高突的顴,嘴已經癟了,一用力唱,青筋暴突的頸紋,而他的聲音,潛沉,向下的力,他無法高亢了,甚至吐詞不甚清晰。然後,那聲音卻有著因為激情所帶來的顫抖,我更願意說,他的靈魂因為青春的逝去而顫抖。二十年,再看看我們,一樣的,滄桑寫在我們臉上。

詞條二:瓊瑤或金庸

瓊瑤在女生手裡流傳的時候,金庸在男生那裡瘋傳著。一律地,舊書,封面殘破,頁面卷角,一聞,散發出熱熱的人味來,是上一個讀者剛剛脫手的。一到手,一本不厚的瓊瑤小說是一定要看完才鬆口氣的。吃飯,睡覺,上課都是擋不住,女生在那樣的小說裡慢慢變得文藝起來,秘密也多了,傷心的事也多了。看金庸的男生似乎是不開竅的,他們不懂女孩的心思,他們只管迷著葵花寶典、九陰真經,或者羨慕楊過的奇遇,景仰著蕭峰的英雄氣概。

瓊瑤的小說,只要當時出的,我似乎是一本不落地看了,現在想來,我記不起其中的任何情節,倒是拍成電視劇後,對我的記憶有所修復。美人,才子,苦情,這是大的基調,電視劇裡,女主角都是哭哭啼啼的,男主角經常義憤地咆哮,他們要相愛,到死都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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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女生看瓊瑤,都喜歡書裡女主角的名字,紫菱,依萍,羽裳,多美啊,可我們的名字基本上都是紅英、桂枝、臘梅這樣的。女生看完一本,眼泡都哭腫了,幾個坐在一起談著那本書,就哭成了一堆。

我依稀記得,瓊瑤有很好的古詩詞的底子,特別是宋詞,瓊瑤有著不淺的研究,那時就感覺到了。看瓊瑤,愛上愛情。瓊瑤善於寫接吻,也止於接吻。她的每一段接吻文字,我是要看上好幾遍的。真醉人。後來香港有個作家叫岑凱倫的,我們也看,她進了一尺,書裡開始出現了描寫做愛,寫得也美,女生都愛看這些文字吧。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我是跨了界的,金庸也讀。金庸的書都厚,幾部幾部地,看了就上癮,整個魂都被它牽著跑的。金庸的文字半文言,多短句,極有文采,他的書散發著濃郁的東方味道,這麼些年了,瓊瑤是過去式,而金庸的書依然擺在人們的書架上。除了好看,還是好看。我的近視就是那幾年看這些歪書給看的。看了之後,就跟同學活用起來。“你真像是陰險毒辣的左冷禪!”對方馬上還擊:“你是不折不扣地虛偽狡詐的嶽不群!”

當電視劇《射鵰英雄傳》熱播後,我們就拿書本上看的,百般挑剔起劇中的演員:歐陽克怎麼可以這樣胖?黃藥師是個文人,風雅之士,劇中沒有很好地表現出來……

很多年過去了,網路出現,一個叫張紀中的人翻拍了很多金庸的劇作,全國人民都在網上罵他。要問金庸劇中,最喜歡哪個男主角,我會說是楊過哥哥。女孩子呢?我會說是郭襄姑娘。那個時候就想著,嫁人,就要嫁個楊過那樣子的。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瓊瑤和金庸,特別是金庸,是太多舊詞中少有熱到現在的人。我的父親,我,我的孩子們都喜歡金庸,在金庸那裡,歲月似乎沒有隔斷,全是新的。

詞條三:連環畫

最初的閱讀應該是從連環畫開始的吧。那個時候看連環畫,走著走著就撞到柱子上;跟幾個女生擠在一起合看一本,我們頭上的蝨子就相互傳染著;老師在上面講課,我把書藏在桌肚裡看,冷不丁,小書就被一隻突然伸進來的手繳走,我只好巴巴地望著老師,那表情大概委屈極了吧。第二天厚著臉皮跟老師要,老師瞪著眼,說了句:“急什麼急,我還沒看完呢。”

這連環畫就在我們手裡流傳著,一本連環畫最終落入誰的手,誰是它最初的主人,我們全然不知道,好像會有永不枯竭的連環畫源源不斷地傳到我們手上,成套成套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岳飛傳》、《楊家將》……還有極好看的《基度山伯爵》、《巴黎聖母院》、《百萬英鎊》、《王子復仇記》這樣的名著故事;也有電視劇改編的,頁面不是畫的,倒是像電視鏡頭剪下了進去,黑白的,有些蒙,人的眉眼輪廓就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那些喜歡對別人發號施令的同學,他總是擁有最多的連環畫,這是他的籌碼。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父母發現,只要有連環畫,我就可以不去外面到處野。除了冬天,我幾乎不穿鞋,打著赤腳到處跑,去藕塘裡摘蓮蓬,在小河裡捉螃蟹,去偷梨子,或者在田野裡追趕飛舞的蝴蝶,我一刻也不願意待在屋子裡。可是我總是把自己弄傷了回來,流著血,然後一言不發地躲在房間裡,藏著傷口。可憐的父母捨不得打我,可他們又管不住我,啊,那個時候,鄉村的景緻多麼讓我著迷啊。

這連環畫把我降住了,父親成摞成摞地弄回來,除了上學,我沒日沒夜地趴在桌上看,就在那時,我的閱讀就有了個醜習慣,母親至今當笑話說給人家聽。我在看書的時候,嘴裡無聲地念著字,唇在動,時間久了,還會有清亮的涎水從嘴裡長長地滴落在書頁上。

我看完書,再找來玻璃紙,把它蓋在書上漂亮的女主角那裡,然後用鉛筆描摹。我喜歡《聊齋》裡的狐仙,還喜歡《西遊記》裡的女妖精,她們都蛾眉、櫻唇,梳高高的髮髻,上面插著好看的釵飾。外國的美女我也喜歡,她們都穿著蓬蓬裙,像雞柵一樣撒開,我一筆一筆地描著上面的花邊。春來了,秋去了,那些光陰就一下一下地從我身上移走,再也追不回來。

街上有看連環畫的攤子,一個老太太守著,兩分錢看一本。放了學,我經常去那兒看,天色晚了,彩霞滿天,我還在那裡低著頭看書。父親找到我,老太太拿個小本本跟他說,你是家長吧,這裡你家孩子在這裡看書賒的賬,你看看吧。父親接過本本,彩霞照到他臉上,他笑了笑,從上衣口袋找出零錢遞過去,然後他抓起我,把我放在他腳踏車的後座上,我用小手抓穩座板,父親騎車載著我,在人群間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巷子。那時他真年輕啊,敞著褂子,飛快地踩著踏板,一口氣上坡。這麼多年過去了,太多影像,在回想裡溫暖著,像是一幅幅連環畫,一幅接著下一幅。我的嘴唇動著,說著什麼,不時的,我流下淚。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詞條四:黑白電視

看過一張照片,關於黑白電視的,鄉村背景,天剛黑,一戶人家在院子裡放著黑白電視,坐滿院的人,有拿蒲扇的,有抱小孩的,有拿碗吃飯的,還有晚歸牽牛的老漢駐足。老樟樹的樹杈上,坐著幾個男童……這景象,呈現一股鮮活生動的氣息,是正在開放的狀態,不是回憶的痕跡。我不禁想,那個時候的人,怎麼這樣沒有物質上的自卑心態?自家沒有電視,為何要去別人家看?如果是現在,鄰居住別墅開大奔,我就是羨慕,也不會表現出來的。

走進一個村莊,看到屋頂寥寥地豎著天線,就知道這個莊子有多少人家有黑白電視了。

我小叔1982年結婚時就有了一臺黑白電視,熊貓牌的。天一黑,我跟弟弟就往他家蹭。起先,我小嬸嬸還客氣,拉開紗簾讓我們進去看。我記得那時在放《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每週一集,勾死人了。電視的誘惑太大了,每天不看到說再見,我們就不回來。慢慢地,小嬸嬸就擺臉色給我們看,在暗處嘀咕著說小話,弟弟把這些小話學給媽媽聽了,我媽就不准我們去看。我們賴著要去,她就從樹上折根枝條刷我的腿,我痛得又彈又跳。她總是把我整哭,做給弟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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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年底,父親就搬了臺電視回來,東芝牌的,紅塑殼,很漂亮。父親是個愛面子的人,天一黑,他就把電視搬到院子,陸續地,莊子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到我家看電視,母親還備有茶水。是放《蝦球傳》吧?緊張的情節。嬸嬸大媽們在使勁說,伢啊,你快跑啊,有人要害你啊。放到外國電視裡有接吻的,老人孩子全都不做聲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規避著,心照不宣。但是,我相信,沒有人認為那是傷風敗俗的,是醜的。

那個時候,因為有了電視,快樂的時光好透明啊。現在一宗一宗地數,依然是清晰的,我們一茬接一茬地看電視劇,看了去學校裡跟同學討論。《黑貓旅社》、《從黑名單上來的人》、《加里森敢死隊》、《武松》、《上海灘》、《霍元甲》、《排球女將》、《萬水千山總是情》……太多了,萬人空巷的《射鵰英雄傳》是後來的事情。我相信,黑白電視影響了一代人,男孩子模仿周潤發的黑風衣和白手套,女孩子梳小鹿頭、鷹翹頭,唱電視劇的插曲,把歌詞一筆一畫地寫在最貼心的日記本上。慢慢地,我向往電視裡面的愛情,美麗的女主角,我在心裡繫著她的命運,為著那一個人。慢慢地,心裡就有了太多秘密。

好多東西是被催熟的吧?還是我們成長得太快?現在在電視上依然能看到當年的明星們,慨嘆歲月如梭。這個女明星,她五十好幾了吧,當年她可真迷人啊。時光在他們身上老去,黑白電視的影像是洗去的鉛華。而我,也三十好幾了,一晃,來廣東八年,廣州、深圳、佛山、東莞,我四處顛簸著,箇中經歷真像是一部電視劇啊。這彩色的影像,映照著我忙碌、疲倦而焦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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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條五:迪斯科

那個時候,穿著米色風衣,燙著爆炸頭,提著三洋錄音機在人群中走過是很潮的,這樣的人,他一定會跳迪斯科舞。我們住郊區,迪斯科很快就流傳進了我們住的村莊。真像是一場瘟疫啊,年輕人都著了魔,大白天關著房門聚眾跳舞,我們這些年紀小的,使勁地扒門縫,拼命往裡擠。

吃完晚飯,同學芬就拉我去看跳舞,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都在房間裡擺好了架勢,三洋錄音機裡唱著張行的《遲到》、羅文的《夜色闌珊》,還有《巴比倫河》和《白蘭鴿》,聲音開得很大。這種舞蹈很魅惑,跳的人忘乎所以,一臉陶醉,全身像通了電一樣,肩膀聳動,屁股勁扭。有時,兩個人對著扭,瘋狂,錯位,試探,扭出酣暢淋漓的味道來。迪斯科步法並不複雜,卻能跳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風流,很好看。

跳舞,身體的協調感、樂感可能是天生的吧。有些人的確跳得不好看,腰那裡僵硬得像一條木棍。每天晚上,我和芬就躲進另一個房間演示,音樂共享。舞步,無非就是三步或者四步,多看幾次就會了。既然是會了,就特別地想跳跳。但我羞於在人前去跳,只要聽到有人來了,我馬上收斂舞步,立在那裡。在此之前,我和芬都沒有舞蹈方面的底子,但是芬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天賦,簡單的三步,她扭起來就是那樣好看,她的腰彷彿裝了個彈簧,左胯骨略略前傾,右胯骨一擺就遊了過來,完成了一個舞步。她還可以根據音樂的節奏變化出更多的步法來,然後教我。兩個人,在小房間對練著,樂此不疲。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讀初一了,芬會跳舞的事,讓教我們的英語老師知道了,她偷偷地把芬叫到她宿舍,教她跳舞。女老師是從農村來的,她對跳舞有著很大的熱情。那個時候,我和芬都沒有公開跳過。到了歲末,班裡搞元旦文藝晚會,英語老師突然宣佈說,下面請劉芬同學為大家跳一曲迪斯科。一時間,掌聲如潮,大家都把目光轉向她,畢竟學生會跳迪斯科的是少數。芬的臉紅了,她推脫著不肯跳,往牆角退,同學們哄地把她推到小舞臺上,她賴不掉了,卻把目光轉向我,我嚇得往後躲,她躥到我跟前,把我拉出來說:“你休想逃掉。來吧。”

我第一次在眾多的目光下準備跳舞,只覺得一身的芒刺,音樂聲起,芬扭動起來,像條蛇一樣,在我身邊擦來擦去。她用肩膀蹭我,我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滿臉發燒,只想鑽進地洞裡,覺得受到極大的羞辱。同學們都在鼓掌,歡呼。芬旋轉著,我的頭也旋轉著,腦子一片空白。

音樂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我感到四面都寂靜下來,我已蹲在地上了,把頭埋在膝蓋上。英語老師過來拉我,她發現我哭了。我聽見她說,大家掌聲鼓勵一下黃紅同學,希望她將來有勇氣上舞臺跳一曲迪斯科。於是掌聲又響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對上臺發言、講話感到羞愧,我逃避這樣的場合,逃避這樣的脆弱帶給我的種種狼狽。然而,我並非一個膽小的人,我為了自己的尊嚴曾做過多少大膽的事啊。我總是感到羞愧,那個不敢跳舞的小女孩,那個覺得羞愧的小女孩,這麼些年,我一直喜歡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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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條六:雪花膏

先是一個“冷”字,然後是一個“白”字。冬天,雪花,還有香氣。女人的臉,總是在清光滿屋的早晨明豔,雞在叫,豬在欄裡拱著木門,男人們在粗著嗓子嚷著什麼,冬天的早晨,那樣熱鬧。我要趕著上學,母親給我編麻花辮,末了,她不情願地擰開一個白瓷瓶,用食指摳出一小團白膏子,往我臉上抹,抹完,她還會嗔上一句:這麼不經用的東西,你個小臭美婆還要跟我分攤。

那時,小抽屜裡還有蛤蜊油,兩瓣,它油膩膩的,氣味像是縫紉機上的機油,有布匹的氣息,沉鬱、滯重,彷彿一整天都圍繞著你,一直不肯散去,我不喜歡。我的同桌玉秀就天天擦這讓人窒息的蛤蜊油,我在木桌上畫了個線,希望這個線能把氣味給擋住。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玉秀跟我說,她媽是正經女人,才不擦那雪花膏。擦雪花膏的女人是狐狸精,就像我和我媽那樣的,不要臉。我生氣了,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扯,不放手。打是打了,玉秀的話居然讓我心虛,那小人書上的狐狸精確實是這樣好看的。班上的女同學分成兩派,一派是擦雪花膏的,一派是擦蛤蜊油的。那個年代,擦蛤蜊油的可不自卑啊,因為她們不是狐狸精,所以氣焰十分囂張。奇怪的是,背上狐狸精惡名的女孩子,卻沒有人願意放棄這雪花膏。只是理屈的,訕訕地揹著身,很乖的樣子。

有一回,我忘了做清潔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才知道玉秀替我做了。我趕緊道謝,玉秀的小眼睛卻眯成一條縫,她輕聲地說,紅啊,不用謝,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什麼忙?我問她。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你能不能把你家的雪花膏給我擦擦?

我偷出了母親的雪花膏。那是一個冬天的午後,在小樹林裡,我擰開雪花膏的蓋子讓我的同學玉秀擦雪花膏,我記得她伸出食指,顫了一下,有點遲疑,她看著我,滿臉通紅,然後,她很拘謹地把食指伸進瓶子裡,摳出一小團,垂下臉去,認真地抹起來,一下一下地。我把瓶子遞過去說,玉秀,多摳點。然而,她卻搖頭了,很羞澀地笑,說了句真香啊。我也摳了一點往臉上抹,然後,我們兩個就都是狐狸精了。仰著小臉,美死了。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我在那時忽然明白,女人都有著想做狐狸精的心,即便是擔著罵名,似乎也是肯的。只是這雪花膏成了關於狐狸精的最初記憶,做一個狐狸精,原來是這樣讓人羨慕的。

詞條七:的確良

我捏著它,用食指和拇指搓捻,它發出清晰的噝噝聲。它是異質的,硬朗,有隔離感。不像棉,沉默,綿軟,貼戀著人的面板。那樣的親,像賢惠的髮妻,少了豔異的顏色。的確良,有新寵的一切特質,彷彿發著光,嚮往它的人,望著它,把脖頸伸長。一件水紅的的確良褂子,被壓在箱底,惦記它的人,時不時地,要長長地嘆上幾聲呢。

母親就有這樣一件的確良褂子,尖領,緊袖口,稍微地掐腰,五粒水紅塑膠紐扣,圓圓的,像滴在上面的五顆水晶淚。走親戚,去市裡,到公社開會,母親才穿它。她梳著兩根粗辮子,敞著第一粒釦子,肩膀、腰身處裁剪得很得體,顯出她高聳的胸脯和嬌巧的細腰來。我嬸孃說,你媽還真沒糟蹋這件衣裳。她說這話時,表情恨恨的。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這些舊怨啊,只在光陰的深處了。母親啊,嬸孃啊,她們全都滿頭白髮了,兩個老太婆天天在俱樂部玩紙牌,依然為一點點小事摩擦著,打長途電話向我告狀。

嬸孃沒有閒錢去買的確良褂子,她生了好多好多哥哥姐姐啊,她要把錢拿出來供他們讀書。嬸孃只好老惦記著母親箱底的這件衣裳。母親似乎並未察覺,她在衛生所做護士,不出力,汗也少,手伸出來是白嫩的。她這樣的人,愛漂亮,慕虛榮,從頭到腳都是讓人討厭的做作氣息,還時不時地,表現出瞧不起勞動人民的氣勢來。嬸孃說,這都是跟女知青學的,褂子不叫褂子了,叫襯衣。學什麼不好,學人家發騷。

那個時候,你有一件好衣裳,就會有人借去穿。我嬸孃回孃家總是借別人的衣服。她借這個的,借那個的,獨獨沒有向我母親開過口,這事微妙著,雖然沒有火藥味,但還是讓人察覺到暗處的緊張,兩人都繃著弦。母親不會先邁出一步去打破什麼,她樂意跟嫂子僵持著,並表現得渾然不覺。父親在村裡當大隊長,年輕,有作為。母親不出聲,人都是張揚的。

嬸孃果真沒有頂住,最終開口向母親借那件的確良襯衣,這姿態一下就挑明她處在下風。這是一次多麼失敗的舉動啊,我看見她勉強地想笑,想表現得友好——她在背後說了我母親那麼多壞話。那一刻,她一定非常難受。她是真的太喜歡那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衣了。

“對不住啊,嫂子,那襯衣她小姨昨兒剛借走了。”我母親帶著厚重的鼻音,漫不經心地說著,她為了掩飾得意,假裝躬身去拍褲腿的灰塵。沒有人能看得見她的表情了。她在撒謊。

“媽媽,小姨沒有借走襯衣!”我喊起來,她太討厭了。太討厭了。

母親猛地一抬頭,我理直氣壯地將目光迎上去。嬸孃轉身就走了,那樣果決。

不久,我嬸孃也有了一件的確良褂子。是淡綠色的,但是我知道她是偏愛水紅的。

只過三年,我去姑媽家作客,姑媽打發我一匹布。母親拆開一看,是一匹的確良,她隨手把它扔在一邊,又用她那厚重的鼻音說,你姑媽真慳!我知道,母親已經迷上另一種布料了,叫做:朱滌紋。

詞條八:喇叭褲

那時不叫學前班,村裡讀了古書、會寫對子的老先生說要開的,叫做幼兒班。教室是舊祠堂改的,凸凹不平的地面,擺著幾十張各人從家裡拿過來的小方桌,再配上極矮的小竹凳,這就算齊備了。課本是借哥哥姐姐們頭年讀剩的,來這裡上學的小孩子很多還繫著圍涎,穿開襠褲。老先生兇得很,在上面板著臉,下面的孩子們個個剪著小手,安靜地看著他。

老先生不識漢語拼音,大隊就派了個年輕人來教我們。第一天,他就穿了一條可以掃地的褲子來,鞋子全罩住了,看不見。他人瘦瘦的,背過身去在木板上用力寫了三個ɑ,我們看到他細窄的屁股包得緊緊的,他轉過身來,滿臉的笑。他說話的腔調,變化著的手勢,點我們名字時的表情,都讓我們喜歡著,好奇著。這個溫柔的人,可以把臉湊近,輕聲地跟你說“你做得很好”,就是有時沉著臉跟你說“今天你不那麼好”的時候,我們心裡也是不害怕的。不害怕,會在暗地裡使勁,為的是他會再次輕聲地跟你說“今天你最好”。

我們那麼小,當然不知道氣質啊,修養啊,親和力啊這些東西,但是,一個人身上的異質,他帶來的不同的氣息,哪怕是小孩子,也是能感受到的。那個時候,我們的父母連不隨地吐痰這樣的意識都沒有,在這個年輕人這兒,我們才有了類似這樣的啟蒙。

班裡的孩子大的有六歲,小的僅四歲。太小的孩子有時上課無端地哭起來,老師就上前去抱著他,輕聲地哄著;有時課上得好好的,忽然就聞到一陣臭味,又有小朋友把便便拉在位子上了。老師就走到他跟前,把他抓提起來,放到邊上,然後命令他,快把屁股翹起來,孩子乖乖地照做,老師把他拽到大腳上按住,拿紙出來給他擦屁股。孩子們都笑了,老師大聲地說,笑什麼,讀書!我們就啊呀哦呀地念。他走出去拿了個小鏟,提了點草灰,把便便掃了出去。現在想來,他是一個多可愛的年輕人啊。我們是這樣喜歡這個穿喇叭褲的小老師。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我媽告訴我,小舅自從穿了喇叭褲後就變壞了。小舅的壞,我是知道的,他連學都不上了,幾天不回家,跟幾個穿著喇叭褲的人混在一起,在外面打架,還被關進派出所裡。我外婆天天在家哭啊哭的,說我小舅穿喇叭褲變壞了。最後,人家都說,穿喇叭褲的都是壞人。我的老師也是個穿喇叭褲的,所以他一定是個壞人。果然,他再也不來教我們了,人們說他變壞了,穿著喇叭褲,跟姑娘跳舞,搞流氓。

小舅不上學,打架,還關派出所,這壞,顯而易見啊。可是我的老師,我們喜歡的這個小老師,要說他壞,我們都犯糊塗了。穿喇叭褲都是壞人,這是公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對好人和壞人的判斷很模糊。真是不明白,你都變壞了,幹嗎還要穿著喇叭褲昭告天下?哦,不對,好像是,這些人不怎麼怕人家說他變壞,變壞,好像是挺時髦的。

後來又給我們換了個女老師,她不穿喇叭褲,可她兇極了,經常掐我們的臉蛋,掐住很小的一塊肉,一擰,那個痛,我至今記得。

詞條九:萬元戶

市報的記者要來採訪我大伯,說他是萬元戶了。我大伯很著急,不知道這採訪應該說些什麼。問我父親。我父親說,不採訪,你就說你不是萬元戶,財是不能外露的,這你不知道嗎?可我大伯說,我不怕人家知道我是萬元戶,這錢,是我辛苦掙來的,我怕什麼。

我父親讀了些書,他跟我說,萬元戶才慢慢叫開,實際上,很多人早就是了。他們都藏著。你大伯人老實,大隊的幹部就把他報上去了,現在還搞個什麼記者採訪。我好奇地問父親,那咱家是不是萬元戶呢?父親笑著用食指彎個勾刮我的鼻子說,小鬼精,你說是就是。我就呵呵地笑了,忙說,我要一輛小腳踏車。

我們那裡滿山遍野都種了橘子,每家每戶都有橘園。秋天的時候,累累的果實掛滿枝頭,像一片海。不知道從哪裡開來的大翻鬥貨車停在園外的道上,長長的一溜,這些車把我們的橘子運到外地,錢就一沓一沓地進了父輩們的荷包。那個時候我們可真快樂啊,天天在橘園裡躥來躥去,睡在橘子堆裡,用橘子打仗。忽然間,就有人家成萬元戶了。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那個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把有錢看成榮譽。有錢,頂多只是暗爽,不敢示人的,儘管這錢都是自己的血汗錢。我大伯說:“產多少橘子,能賺多少錢,是個明賬,藏得住嗎?你有沒有錢,人家都是知道的。採訪我就說,政策好,人勤快,頭腦靈,賺到錢是個實的,這不是假話。我就這樣說,完了。”

過了兩天,大隊的文書送來一個稿子給我大伯,大伯把稿子拿到我家,我父親一看,啊,全是歌頌黨的溢美之詞,寫滿了整整一頁。大伯說,大隊領導說了,採訪來了,就讓我按這上面的說,不準出錯。我仍然記得,那是一個傍晚時分,在我家的堂屋裡,他倆坐在竹椅上,我父親教我大伯念那張紙上面的話。我父親說一句,我大伯跟著說一句。虔誠得很。

報紙出來了,我大伯有一個頭部大特寫,他憨憨地笑著,滿臉的溝壑,眼裡盛著星光。圖片有個標題:萬元戶×××笑了。採訪,沒有出錯,像他那樣認真的人,怎麼會出錯呢?他硬是把那張紙上的話記牢了,要知道,我大伯是一句書沒念的。他拿到報紙,看到那張照片,問我父親,老三,我的牙齒這麼齙嗎?真難看!他忽然盯著我父親的臉看,真該讓你上報紙的,你好看多了,也年輕多了,老三啊,我其實早知道你是萬元戶了。

詞條十:三金

三金就是金項鍊、金耳環和金戒指。那個時候定親送聘禮給女方就得這三金,拿不出來的人家,婚事常常要告吹,且臉面上也是極過不去的。一時間,人們都拜金起來,物質起來。這似乎是個好大的進步似的,啊,人們終於有物質這個概念啦,終於不再認為愛錢是個羞恥的事情啦。女人們戴金、比金,男人賺錢給女人買金,大大方方的,不遮不掩。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那年春天,江南楊柳依依。二舅去女方家相親,二舅是個玉樹臨風、面容白淨的教書先生。女方住在河對岸,二舅一大早一身素衫搭船過江去,不到中午吃飯時分就回了。漂亮的女方要我二舅拿三金作聘禮。二舅拿不出三金,娶不到漂亮的女方。二舅長期出資為兩個孤兒墊學費,他總是笑呵呵的,總跟孩子們玩在一起。漂亮的女方沒有福分得到二舅這麼個金子樣的人兒。金子是好,它終究是好不過人的,可這世上就有太多糊塗的人看不到。

我有一枚紅寶石戒指,包金的,蛋圓戒面,玫瑰紅。那一年,我父親在外面接到一個工程,賺了些錢,就給我買了這戒指當作十二歲的禮物,紅絨緞面錦盒裝著。對於眾人趨之若鶩的黃金,我的興趣不大。可能太年輕了吧,我甚至忘掉了有這樣一枚戒指。

兩年後,哥哥帶女朋友來家,那是個眉眼很順的女孩子,長得妍媚。她緊緊貼在他身後,不言不語。偶爾抬頭,滿目含笑。我一看就滿心歡喜,同時預感,嫂子,這女子是不二人選。媽媽看了,也很喜歡,偷偷跟我說,準備什麼見面禮好呢,封個紅包太俗氣了。我想起了我的紅寶石金戒指,回屋拿出來,交到母親手上。這枚紅寶石戒指派上這麼好的用場,真是讓人愉快。母親說,這是你十二歲生日的禮物,拿出來不好吧。我說,我現在要這東西做什麼,將來,會有個男人送給我的,你莫擔心啊。母親就笑了。哥哥的女朋友開啟錦盒,一下子就眉開眼笑,她的眼睛微微地向上眯著,盛著一種甜。這戒指,有討好世俗審美的魅力,漂亮,時尚,但依然有一定的分量,含了金嘛,護得住那個面子。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這新嫂子果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中專畢業,在市裡一所學校當老師。我家在農村,當時我哥還沒有正式工作呢,在大隊部裡當文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人好文章也好,逢到慶祝活動,我哥還可以唱一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博得滿堂彩。談到要結婚,新嫂子跟我媽說,三金就不要了,她有我哥這個人就什麼都不要了。

現在看到戴金的人少了,都換成了鑽石和鉑金,但是,拜金是越演越烈的,可是我依然相信,在有些人那裡,它終究是贏不了愛情的。

本文節選自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匿名者》

作者:塞壬

出版社: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3-8

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原標題:《本來是說羅大佑,不小心又提到了蘇芮和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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