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嶽筆記① 爬上，南天門

鱗次櫛比讀音是什麼意思

我和同同到達泰安站時，是上午七點鐘的樣子，那時天是灰濛濛的，有些悶熱，還好沒有下雨的意思。這已經是我第三次來到這裡了，但依舊從嘈雜的街景中，找不到過往的熟悉。車站對面街角有家永和豆漿，看著還算乾淨，拉著同同過了馬路，去到那裡，胡亂點了油條、混沌、包子之類，然後找個臨窗的小桌坐了，緊張兮兮地抱著笨重的揹包，夢一般地望向窗外，窗外街頭的喧囂一覽無餘，而映進眸子裡的只有虛無。

同同和我打個招呼就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神秘兮兮地跟我說，“這裡的牌子是永和豆漿”，“對，怎麼了？”我無意拉回遊離於窗外的視線，隨口問他，他做賊一樣壓低聲說，“咱們那裡是永和大王豆漿”，“這樣啊”，如此我才認真環顧四周，原來真是這樣，我捏著他的鼻子頭說，“你這個小傢伙，挺細緻嗎”。那個小傢伙，那年十歲。

我就這麼一邊摟著揹包，吃著油條混沌，一邊給那個小傢伙講著我上次來泰山的經歷，那應該是07年的事兒了，那天我是一個人，晚上10點多到的泰安站，那天我是連夜從火車站走到的紅門，那天我是摸著黑光著膀子上的泰山，結果上到玉皇頂就發了燒，那天折騰了一個晚上也並沒有看到日出，霧大，大概就是這樣。回憶這些經歷讓我有些意猶未盡，而同同並不關心，他只是緊張地問，“很累嗎？”．．．．．．

“累是．．．．．．當然．．．．．．”我象是在遣詞造句，“但不會像衡山那樣累吧，絕對到不了10小時的。”說完這些，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補償似的衝著那個小傢伙咧嘴笑著，那個小傢伙也衝著我咧嘴笑著，嚼碎的混沌還含在嘴中。

這次沒有走到泰山去，我們在正對著火車站的那條龍潭路上，找到了K3路車子，並坐著它搖搖晃晃地穿過泰安市區。車上人不多，我依舊緊張兮兮地抱著笨重的揹包坐在座位上，同同扶著欄杆站在司機的旁邊，好奇地觀看司機開車。司機有一搭無一搭地與他聊，問他的問題多是，幾歲了，從哪裡來呀，是要爬泰山嗎之類，他一一具實稟告。

紅門是那趟公交車的總站，下車後看到的是兩遛大紅的房子夾持著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大家不分老幼皆為山來，街道兩邊都是店鋪，從中選了一家，五塊錢一根，買了兩根手杖，算是我們為這次登山做的裝備。沿那條石階路而上，過一天門、孔子登臨處、天階一連串的石牌坊，就到了象徵尊貴的大紅城牆的紅門，那裡是登泰山的起點，但售票的地方還在後邊的萬仙樓。既然不遠千里至此，門票必如期待般的昂貴，但也還好吧，進去了，就見一塊巨石臥在道邊，上邊寫著“漸入佳境”。果然圍牆裡的景色大為不同，山光林影盡收眼底，熱熱鬧鬧的塵世間就被那堵高牆隔了，當然一併隔了的還有塵世間當有的抱怨與煩惱，如今只剩下了一門心思，就是——爬上那座山。

泰山，五嶽中的東嶽，古稱岱宗、岱嶽、泰嶽，更古一些還叫做太山。據說先秦時期，甲骨與金文中見到的“大”字有三個讀音，分別為“大”、“太”和“代”，其中的“太”和“代”於泰山的名諱上分別演變為了“泰”和“岱”，這似乎足以說明個兩個問題了，其一是山足夠的高大，高大到古人把個“大”字就送給了它；其二是山足夠的古老，古老到同音字的引申與同義字的演變在它的名字上都留下了痕跡。

泰山真的有那麼高嗎？泰山主峰玉皇頂，海拔高度不過是1545米，在五嶽中也就算是個中流，但泰山不象其它四嶽那樣埋沒於群山之中，以力爭頭籌。它就突兀於華北平原的東南，與齊魯平原的西北，我查了一下泰安市的海拔，是134米，兩者的高度差既是我們今天要攀登的高度差，也是山巔與平原的高度差，更是古人心目中足以偉岸的高度差了。

孔子說，“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用13年的時間周遊了他心目中的天下，那個天下於今人看來不算大，然而卻是我們文明最初始的天空。在那片天空下，泰山就立在那裡，孔子就立在那裡，他老人家把天下團成一個雪球，隨手丟擲，那個雪球在時間的雪原中越滾越大，期間或有分裂，但分裂後的再次統一都會更加的壯大，以至成就當今的泱泱中華。

1987年，泰山以其歷史文化價值、藝術與風光美學價值以及地質學上豐富的研究價值，入選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名錄。2006年9月，泰山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為世界地質公園。

從萬仙樓到鬥母宮、三官廟、經石峪一路，確是漸入佳境的，山路逶迤崎嶇，山勢卻是平緩，松廕庇天，溪聲潺潺，不經意間還有透漏著泰山文化氣質的前人石刻散落於道旁，任人揣摩。其中，最令人玩味的自然是光緒年間，濟南才子劉廷桂所提攜的“蟲二”，粗看不解其意，給它們都加上邊框便恍然大悟了，那是“風月”二字，劉才子的寓意即為“風月無邊”。

何謂風月，眼所見，耳所聞，鼻所嗅，皆為風月吧？山光雲影是風月，蛐鳴花香也是；長道古寺是風月，走在路上的男人女人也應是。劉才子識得的風月自是無邊，那它便是泰山的無邊風月嗎？朝有朝的風月，夕有夕的；夏有夏的風月，冬有冬的；經石峪有經石峪的風月，玉皇頂有玉皇頂的，應也是無邊了吧？但泰山還有被人們識得的，四、五千年的文化史，還有不被人識得的，它自己寂寞走過的幾十億年的自然史．．．．．．無邊了吧？．．．．．．無邊了，就空了．．．．．．不知那位劉才子，是否聽說過宋時善能禪師的那句偈語，“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大處，是長空，小處，是風月。風月嗎，眼看心得，自知其妙，儘管識得無邊，咱也還是加上個邊吧，您說呢。

不說笑了，泰山還有我的，我們的風月要尋，從一棵倒在路上的巨柏下穿過，便是過了柏洞了。一路走來終也是累了，稍歇，再其上山勢漸陡，遠遠見一關口橫在路上，便鼓勵同同說，中天門就在那裡，而當真氣喘吁吁爬上去，發現不過是望梅止渴。那裡是壺天關，關口兩側石聯寫得好，“登此山一半已是壺天，造極頂千重尚多福地”。

無邊的風月還在路上，找尋風月之人自難以停下腳步，其上的山勢更峻，山路也更陡，象是小給貪戀風月的人們一點顏色。然一顆心已橫下，它便勢不可擋，如此於“峰迴路轉”間攀上回馬嶺，於“山高水長”間走過步天橋，而後是一鼓作氣登上了中天門。

一天門始，中天門止，歷時2h15min。

由於車輛可以上到中天門，因而這裡熱鬧如集市，遊人也一下暴增，當然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將被索道給帶走。而真正想要識得山中風月的人們，是要做好用腳來丈量它的準備的。我和同同在中天門吃的午飯，不過是揹包裡的切片面包和切片火腿，還有些滷蛋、酸奶什麼的，一路風塵至此，卻是餓了，因而也是大快朵頤。

中天門是山間的埡口，這裡不在為密林所遮蔽，因而我們也終於見到了山的輪廓，近山和緩，林木茂密，蒼翠欲滴，其後更高的遠山要凶神惡煞得多，峰頂已經裸露出一簇簇的白石，向上拱托著，像正欲綻開的雛菊花蕾。我一邊嚼著自制三明治，一邊和同同說，玉皇頂應該就在那叢白石構成的巨崖之上，那個小傢伙呲牙咧嘴地和我說，“還那麼高！”是哈．．．．．．稍微高了點。

過中天門先是快活三里，路平景幽，林茂風清，沿途的摩崖石刻鱗次櫛比、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接，這邊題著“山輝川媚”，那邊寫著“人間天上”，這邊是楷書巨撰著“若登天然”，那邊狂草飛舞著“江山多嬌”。如此快活走過，就像是參加了一次漢字的博覽會，字意的博大精深，字藝的流光溢彩，都讓人不覺歎為觀止，這或也是泰山摩崖石刻的魅力所在吧。如果你愛書法，你當更應快活，你當走不出這片書法藝術的叢林。

還好，我只留下幾張照片，便已知足，我的風月在路上，如此走過了逍遙遊，走過了雲步橋，山景至此為之一開，那座高聳的遠山不再被矇蔽，山岩磊磊，山勢巍峨，讓人不覺動容，還是一處石刻題的好，“教育萬物，峻極於天”，說的，自然是它。

如此又走過了五大夫松，走過了對松山牌坊，如此再爬上一段高高的石階路，穿過對松山與攔住山逼仄出的那條峽谷，幾乎就要到你精疲力竭之時，一個猛然的轉彎過後．．．．．．遙遠的，崇高的，莊嚴神聖、高高在上的，雲遮霧繞、若隱若現的南天門，就這麼于山谷中豁然間，一目瞭然地展現在了眼前。那一剎那，是叫人激動不已的一個時刻，我甚至認為，我們來到泰山，費勁千辛萬苦走到這裡，似乎就是為了這一時刻而來。

那一時刻裡，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看到的動畫片《大鬧天宮》，孫猴子初見到玉皇大帝時，那位中國土著最大的神仙就是這幅尊榮，它巍峨地坐在萬神之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長長而華麗的蔽膝從他的腰間一直垂到腳下，這是那位大神與渺小的孫猴兒之間唯一的聯絡，那於我，於我們就是十八盤了，它於那個在天間的南天門而垂下，或直或曲，盤盤繞繞地來到腳下。

天門，就在那裡，

遙遠嗎？遙遠，

崇高嗎？崇高。

不過有路，路，就在腳下；

期待嗎？那你不要停留，快些上去；

懼怕嗎？那也還來得及，可以趕緊離開；

有勇氣，那你就拿出你的勇氣來；

有恆心，那你就咬緊了牙別放棄；

好了，別再猶豫了，

相信你走出的每一步，

那都是，在縮短，

你與上蒼之間的距離。

十八盤，也是泰山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了，它在不足一公里的距離內，爬升將近400米，因而明人留下詩句，“拔地五千丈，沖霄十八盤”。十八盤也分快慢，當地有順口溜說“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從對松山過後的開山，至龍門為慢十八，由龍門而至昇仙坊便為不緊不慢的那段十八了，至此雖是辛勞，但應還算是在人間吧。天門在望，雖已拉近了距離，但它依舊還是在高不可及的雲端。

而昇仙坊，我基本上是踉蹌著爬到那裡的，我拉住同同，讓他老老實實地坐在石階上，我坐在他的上邊，說不出話來，也不想再說任何話，我只想著坐在那裡捯氣兒，貪婪地捯氣兒，快樂地捯氣兒。如我一樣喘息著的上山的人們步履蹣跚地從身旁走過，許多人一路總在前後，似乎都已熟識，如此疲憊的狼狽也不掩飾，會心尷尬地一笑，換來一句“加油”相互勉勵著。

從昇仙坊到南天門就是那段緊十八了，那就是一條天梯。這裡是人間，上邊是天堂，從人間到天堂，是你躲不過去的煉獄。

好吧，既然躲不過去，那就“加油”衝過去吧。我和已甚是疲憊，但似還有著精神頭兒的同同說，“就剩下這一段路了，走，咱兒上．．．．．．爬上去了，你這隻小猴子，就可以大鬧天宮了”。

15：00，登上南天門。從一天門始，至此歷時6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