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處一把染血的梯子

作者：黎荔

扛梯子的人，隆冬戶外高空作業的人，你到哪裡去了？只有一把被抽掉的梯子，呆呆地停留在哪一個角落。

拿梯子一步一步攀登上去的地方，可望不可即的高空中的某處。這個時代處處垂立著各種隱形的梯子，攀登的人群爭先恐後，在狹窄的梯子上騰挪跳躍，你撕我搶。最終，多少人贏得了社會階梯的攀爬？因為幸運抑或努力。黃金的梯，瑪瑙的梯，翡翠的梯，懸蕩著，升上去，升上去。而你們蹬著三輪車、扛著廣告牌，在寒風瑟瑟中到樓頂安裝，攀沿而上的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升降鋁製梯子，在高空的烈風中你們全身都凍僵了，緊握梯子的手幾乎失去了知覺。後來梯子被收走了，梯子梯子，被認定違規操作的梯子。穿著三件厚衣服的你們，也抗不住這隆冬臘月的陰風怒吼，抬頭看，天空上的雲朵如冰塊般凝固了，低頭看，三輪車和梯子都沒有了，你們被孤獨地拋擲在了高空，被湮沒的行人的腳步聲和嘈雜聲，如同遠隔一個太平洋。

這是推土機和挖掘機的時代。牆，或者房子，很容易變成廢墟，然後就長出高樓，長出遮天蔽日的牆。多少建築物都有違章的可能，多少樓頂都有可能被嚴厲執法。看到那些架梯子高空作業的人了嗎？在焊槍的閃耀的光芒後面，他們在謀生。這些背對著我們的人，他們是有感情的，他們是有靈魂的，他們對這個時代是有訴求、有感恩、有憤怒的。夜慢慢的暗了下來，他們仍忙碌不停。在勞作了一天之後，他們渴望從梯子上下來，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回到他們普通但依然溫情的家中。梯子梯子在哪裡？每天攀上緣下的梯子。

因為無處安放的梯子，因為一顆急於回家的心，誰一咬牙，認為自己是安裝廣告牌的熟練工了，這點高度不在話下，於是把一端安全繩綁在鐵架上，拉著繩子另一端往下走，那是很粗的麻花繩啊！卻沒有讓那個想回家的人，像平時那樣抽著煙收工回家。誰聽到了那幾聲痛苦的哀叫？眼前劃出一道直線，那麼快，地球迎面撞來，速度領走了他，只留下了一小灘血跡，還有身後一群貧窮有病的親人，他們微小如蟻，身體落滿灰塵。

原諒我們這個時代的繁榮偉岸與殘酷和冷漠吧！原諒我們在享用你們的辛勞工作的同時，也在享用著你們的血肉軀體。違規設定廣告牌造成重大責任事故，這是對抽梯事件的解釋，但我只想問：如果在正確和善良之間只能做出一個選擇的話，為什麼不選擇善良？

光燦斑駁，沿著黃金的梯攀上緣下，這是一個多麼繁榮偉岸的時代啊！可一段帶血的當代歷史應當被精準地凝固，拒絕遺忘。同為中國物質財富的創造者之一，為什麼有些人始終被邊緣化和被漠視？他們即使渺小，如零件片，如燈絲，也用微弱的身體溫暖著工業區的繁華與喧囂。為什麼有些人不懂得，這不僅是他們的利益，也是你們的利益，不要搖晃梯子，不要掀翻桌子，不要推倒房子，不要割斷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