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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棋牌
  • 2022-07-09
簡介好打撲克的劉震雲,比男作家還能吃的王安憶,“不愛財的書呆子”格非深夜被入室盜走一枚歐米茄,被電話裡的陌生女人調戲到臉紅的蘇童

國內圍棋圈子怎麼樣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好打撲克的劉震雲,比男作家還能吃的王安憶,“不愛財的書呆子”格非深夜被入室盜走一枚歐米茄,被電話裡的陌生女人調戲到臉紅的蘇童……在作家葉兆言筆下,他的這些作家朋友們在日常中樸素、善良而可愛。同樣,他也見證著一批當代作家為了創作的努力與犧牲——“當一個地道的作家,就得貨真價實地幹活。”

閱讀葉兆言筆下的“閒話當代作家”後,或許我們也並不能透過作家生活中的形象去了解他們的作品,就如下文中王安憶所說,“作家是什麼,也許永遠也說不清。作家是瘋子或被放逐者,是不同於牧師和調酒師之外的第三種人。作家將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佈道,他技藝高超,與世隔絕,在別人的理解或誤解中得到永恆。”

下文摘選自《生有熱烈,藏與俗常》,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閒話劉震雲

“他是我們這茬作家中最機智的一個人”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劉震雲,作家、編劇,代表作《一日三秋》《我叫劉躍進》《一句頂一萬句》《溫故一九四二》等

我也許永遠不會明白劉震雲什麼時候說的是真話,也永遠不明白他什麼時候說假話。他總是用說真話的表情說假話,用說假話的神態說真話。他是我們這茬作家中最機智的一個人,誰要和他鬥,便是找不自在。

我和劉震雲第一次認識,在一次發獎大會上。只能算認識,大家匆匆照了個面,好像話都沒說。分明他的架子大,可是以後互相見了,他卻先發制人賊喊捉賊,反咬一口說我的架子大。這是他慣用的伎倆。見了誰,挺客氣地先喊一聲老師,態度絕對誠懇。你若是不好意思接受,他會很謙虛地說:誰都可以是我的老師。你若是反過來喊他老師,他立刻嚴肅地問你是不是真覺得他是你的老師,如果你說是的,那麼從此以後,你就真成了劉震雲的學生。蘇童便是經過這麼一段對話,正式成為他的弟子,我們在一起說笑的時候,劉震雲常常不動聲色地說:“對你的世侄,不用講那麼多客套。”我的世侄,自然是指蘇童,由於劉震雲的伎倆,我很輕易地大了蘇童一輩兒。

有一次開會,我和蘇童住一個房間,劉震雲突然闖了進來,勒令我們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完了,他義正詞嚴地宣佈,這張紙將送去製版,我和蘇童必須在指定的時間內,一人給他所在的報紙寫一篇稿子。

隔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又慢慢悠悠地打電話給我,說我們的名字都已制好版了,就等著我們的稿子,又說人寧可失貞,不能食言,你和蘇童太不像話,竟然膽敢食言。我們於是趕快為他寫稿,而稿酬因為有他在裡邊張羅,卻是那一年裡,我和蘇童拿的千字最高的一筆,用劉震雲的話就是,為哥們撈兩個錢,有什麼臭架子好搭的。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劉震雲在馮小剛導演的《甲方乙方》中飾演一名情痴

從劉震雲打撲克的牌品上,也很能看出他性格的一方面。譬如我打牌,就是典型大爺脾氣,能贏不能輸,真正屬於那種輸不起的一類。哪怕別人故意讓我幾招也樂意,反正一輸牌我就不想再打,連著幾副臭牌,立刻潰不成軍全無鬥志。我的輸贏全寫在臉上,劉震雲便太難捉摸了,他不僅勝不驕敗不餒,而且根本不管別人的死活。反正和他一夥的人,都必須做好孤軍作戰的準備,因為他隨時準備開溜,自己先當了上游再說。

我們打撲克的時候,他和王朔還有池莉老是組成京鄂聯軍,向江蘇作家挑戰,然而輸的常常就是他們。我覺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劉震雲動不動就拋棄了王朔和池莉。當上遊最多的是劉震雲,只要能摸到一手好牌,他就很誠懇地對王朔說一聲:

“對不起了王爺,寡人先走了。”

他這一溜走,剩下保護池莉的擔子,自然而然地由充滿騎士精神的王朔去扛,因此王朔的下游無疑最多。做了上游的劉震雲很冷靜地抱著膀子,在一旁看別人垂死掙扎。

劉震雲是河南人,在我的印象中,河南人身上既有帝王之氣,也有土匪之氣。這兩股氣息糅合在一起,能造出一種絕妙的人傑。劉震雲身上經常體現出一種玲瓏剔透的聰明來。之前在上海,一大群感覺良好的作家,紛紛被按倒在皮沙發上,接受上海電視臺“今晚八時”的專題採訪。

在攝影機的掃射下,大家都尷尬和緊張,振振有詞同時又有些語無倫次,侈談大作家和大作品。輪到劉震雲發言,突然冒出一句語驚四座:“現在就要說諸位是大作家,恐怕太早。”他的話彷彿冬天裡的一大盆冷水,立刻讓許多人感到突兀和不自在,尤其是某些在場的曾經一度十分紅火的老作家,因為電視臺主持人正是這麼向觀眾介紹諸位作家的。

劉震雲故意讓自己的話出現長時間的中斷,然後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

“當然,現在就說大家一定不是大作家,這話也太早。”

這是典型的劉震雲式的機智,可惜電視正式播出的時候,這一段被無情地掐掉了。專題片拍了一個多小時,最讓人感到開心的,就是劉震雲這兩句暗藏殺機和禪機的開場白。

閒話王安憶

“王安憶也許是女作家中最健康的一位”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王安憶,作家,代表作《長恨歌》《天香》《桃之夭夭》等

王安憶在文壇上無疑算是一員老將了,不是因為年齡大,實在是文壇上出風頭的日子太長。中國的青年作家中,她可能是最經得起折騰,也是最經得起挑剔的一位。當人們談起文學的現狀時,她顯然不是一個能夠忽視的話題。十幾年前,南京的一批青年物以類聚,湊在一起搞了個同仁性質的文學刊物。因為年輕,難免氣盛。加上幾位寫小說的,如李潮和徐乃建,當時在國內已有反響,害得我們這幫年輕人一個個都輕狂得不行,好像天下的文章就我們能寫。記得那時聚在一起,常常把一些小說寫得正紅火的作家們,貶得一錢不值。

有一次,李潮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對我說:“兆言,不得了,現在新冒出來一個女作家,比徐乃建寫得更好。”

這在那個年頭,是一個了不得的評價,李潮的口吻中飽含了真誠。李潮不僅告訴我,這人的小說寫得好,而且說明她是誰誰誰的女兒。王安憶的母親和我以及李潮的父親,是同一輩作家。在不知道王安憶的時候,我就聽父輩們一邊喝酒,一邊以論英雄的口氣談過王安憶的母親。我想王安憶肯定有和我一樣的共同點,這就是寫作之初,我們總是擺脫不了是誰誰誰的小孩的註腳。我們是在上輩的樹蔭下開始出道的,也許今天許多人已經不知道茹誌鵑這個名字,已經不知道當年讓茅盾老先生盛讚的《百合花》,但是文學史上這些事全記錄在案。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王安憶與母親茹誌鵑(右)

我發表小說雖然有十幾年,但事實上一向不太注意別人的小說怎麼寫。偶爾讀到一兩篇得全國獎的作品,只是感到好笑。最初對於王安憶也一樣,除了知道她是個十分紅火的女作家,對她的作品所知甚少。剛開始是上大學,不是外國小說不會去讀,以後又讀研究生,又因為論文的緣故,不得不玩命地讀中國現代文學作品。老實說,我所以後來會特別注意她的小說,不僅僅是由於她小說寫得好,而是她對我的成名起的重要作用。

作家成名可以有許多途徑,有人一炮而紅,還沒知道文學是怎麼回事,已經彷彿被全世界都知道,有的人卻註定要經過一番磨難,甚至直到死後才被世人認識。我在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曾經飽嘗退稿滋味,吃盡無名作家的苦頭。那時候,人雖然有幾分狂傲,努力要寫一些和別人不同的東西,然而稿子只要寄出去,很快就會被原稿退回。一段時間裡,我非常羞於投稿,退稿弄得我信心全無,又害得我發誓要寫出一鳴驚人的玩意兒來。我一邊堅持不懈地寫著稿子,一邊做著完全不現實的成名夢。退稿只要遲迴來幾天,我便開始痴心地注意投稿刊物的預告,夢想著或許會在目錄上突然出現我的名字。

連續五年沒有發表一篇小說之後,我寫了《懸掛的綠蘋果》,為什麼寫這樣一篇小說,現在已很難說清楚。也許是為了賭氣,越是發表不了,我越是要寫作。也許囊中羞澀,不得不考慮養家餬口,當時我和妻子的薪水加在一起還不足一百元,可愛的女兒才一歲,萬一能僥倖發表就能變成錢,這是所有寫小說的人無法迴避的俗念頭。偏偏這篇小說陰差陽錯,竟然發表了出來,換了四百多塊錢,我立刻毫不猶豫地搬了一臺洗衣機回家。

王安憶是第一個為這篇小說叫好的女作家。有一天我去《鐘山》編輯部,人們紛紛告訴我,說大名鼎鼎的王安憶寫了一封信來,其中有一段專門表揚了《懸掛的綠蘋果》。這封信起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那時候的一個大紅大紫的人,她的話對許多編輯有很強的穿透力。人們也許未必真心喜歡這篇小說,但是王安憶說這篇小說好,別人就會真以為這篇小說不錯。

我研究生畢業以後,進文藝出版社當編輯,第一次去上海組稿,便去拜訪了王安憶。我沒有當面向她表示謝意,想說也說不出口。反正就是胡亂聊天,既談小說,也不談小說,然後在她家裡吃了便飯。她住的房子不大,充分體現了一個現代上海人的居住困境。那次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她有著良好的食慾。有一個好胃口是做人的福氣。

一個月前,在南京舉辦的城市文學討論會,最後有一頓自助餐,我因為逃會而沒有去,在南京作家中最能吃的費振鍾,事後用吃驚的口吻告訴我,那天王安憶吃的竟然比他多得多。那是真的吃驚,費振鍾用手比畫著盤子尺寸,連連搖頭。王安憶也許是女作家中最健康的一位,在中國女性當中,她幾乎可以算是人高馬大。她不是那種小家碧玉的南方女子,她的健康氣息總是不停地散發出來,無論是為文還是為人,她的做派都很大氣。

王安憶私下裡說過的一段話,對我很有啟發。她認為優秀的作家,不是佈道的牧師,也不是技藝高超的調酒師。作家是什麼,也許永遠也說不清。作家是瘋子或被放逐者,是不同於牧師和調酒師之外的第三種人。作家將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佈道,他技藝高超,與世隔絕,在別人的理解或誤解中得到永恆。

閒話格非

“格非不會像我那樣叫人搶了就搶了,

他一定會奮起反擊”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格非,作家,代表作《江南三部曲》《望春風》等

格非曾經寫信告訴我,說小時候得過一種怪病,那就是什麼水碰到身上都燙,即使是涼水也如此。優秀的醫生也許能說出所以然,不過大多數醫生對於這種怪病,恐怕只是和我們普通人一樣,聽了目瞪口呆。不是什麼病醫生都能看好的,有的病自然而然地就好了,說是說不清楚的。

格非寫信跟我談這些,是因為我也和過去的他一樣,正被一種很怪的毛病纏身,看了好多名醫生都不見效。舉例來說,我和朋友一起去洗桑拿浴,朋友熱得吃不消,一次次出去沖涼,可我自始至終捨不得出汗,結果所有的熱量似乎都到了頭髮上,摸上去燙手,和我一起去的朋友讚歎不已,連聲說我是異人。當然這種異,其實是怪嚇人的,格非寫信給我,目的就是以身說法,用他自己的事例安慰我。

在文壇這個不大不小的圈子裡,餘華、格非、蘇童,還有我,常常被放在一起議論。臺灣出我們的書,宣傳廣告上也是這麼寫的。其實這幾個人都比我小,也比我更有才華,尤其是格非,比我小了足足八歲,他成名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那一年他發表了中篇小說《迷舟》,這是一部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好作品。

我最後認識的也是格非,那是去山東領獎,心儀很久,一見面就好像成了老朋友。記得是在一家很不錯的賓館大廳裡,格非孤零零坐在那兒,寂寞無比。見了我們,就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江蘇作家人多勢眾,出門領獎,很少孤家寡人,動輒一幫一夥,這次我之外,還有周梅森和範小青。格非見了我們,連聲說總算見到你們了,又說自己人雖在上海,卻是江蘇鎮江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可憐格非坐著硬座,千里迢迢趕來的,到濟南已是半夜,不忍心讓東道主來接他,將就著在車站前的草地上躺了半夜。夜裡涼,格非竟然沒有感冒。問他為什麼不買臥鋪票,回答說是買不到。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1993年的格非

在海南,《花城》的主編曾對我說過,你們這幾個先鋒派,沒想到會這麼老實。他的話當然有所指,作為主編,他肯定不止一次接待過不那麼老實的作家。這年頭,作家的活兒不一定寫得怎麼樣,大擺作家臭架子的,卻大有人在。毫無疑問,格非的小說屬於第一流,但是他從來沒有架子,不僅沒架子,而且沒能耐,連張臥鋪票都搞不到。

在一次發言中,格非很誠懇地談到自己一年的總稿酬是多少,他覺得這個數目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已經足夠,因此作家不應該為了錢,而放棄寫作的原則。會上和會後,大家都在議論,覺得格非太書呆子氣,他所說的那點稿酬根本就不算多。人們的普遍心態,都是覺得房子永遠少一間,工資永遠差一級,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格非有一塊很昂貴的歐米茄手錶,是老丈人出國帶回來的禮物。我們曾在一家手錶店做過比較,那種遠不及他那塊表的,也要賣好幾千塊錢。藍星筆會期間,在三亞一家挺像樣的賓館裡,我和王幹住一個房間,格非和餘華住一個房間。有一天晚上,王乾和餘華為誰的圍棋段位高,大打出手難解難分,於是格非只能逃到我房間來。晚上臨睡覺時,我這人馬大哈,忘了將鎖已經有些壞的門鎖上,結果天快亮時,三名小偷溜了進來。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睡意矇矓中,還以為是格非起來上廁所,後來又以為是他在找安眠藥。安眠藥放在我的褲子口袋裡,我轉過身,剛想和他說話,卻看見枕頭邊站著兩個陌生人,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站門口的另一位已向我撲了過來,手對著我瀟灑地一揮,一大團氣霧劈頭蓋臉,我只感到眼睛疼喉嚨痛,差一點窒息,看不見也說不出話。格非被我掙扎的聲音驚醒,尚未坐起來,便享受了和我同樣的待遇,立刻被掀翻在床上。

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我當時就明白是遭劫了,格非以為是有人在和他開玩笑,氣憤地說:“太野蠻了,怎麼能這樣?”

這次遇險,我和格非一人損失了一塊手錶。我的是塊舊電子錶,扔了可惜,偷了不心疼,格非可就慘了。事後,警察趕了來,是位穿便衣的局長,溜之大吉的小偷當然抓不到,我們卻不得不老老實實像寫小說那樣,坐下來寫下事實經過。很多人都跑來問我們,一邊問,一邊笑,不相信我和格非的遭遇會是真的,因為這件事太戲劇性了。在報上也見到過,真出在自己身上,甚至我們都有些懷疑它的真實性。那噴向我們的氣霧,可能是進口貨,供女子防身用的,也可能是“敵殺死”,反正那滋味不好受。

格非後來很緊張,說如果真知道是小偷,很可能出於本能,跳起來搏鬥。餘華曾對我說過,格非是個非常勇敢的人,他常常在街上為了打抱不平,會和別人動手打架。勇敢是一種本能,就像我的本能是懦弱一樣,格非不會像我那樣叫人搶了就搶了,他一定會奮起反擊,我們顯然不是那三個小偷的對手。

閒話蘇童

“更像一位誤下賭海的失足少年”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蘇童,作家,代表作《黃雀記》《妻妾成群》《碧奴》等

蘇童戴著眼鏡打麻將,最能反映出他的特徵。一戴上眼鏡,給人的感覺是老氣橫秋,一本正經。這是一個小孩子在冒充大人,尤其到了摸關鍵的牌時,他更像一位誤下賭海的失足少年。麻將桌上的蘇童談不上儒雅,一輸了也喜歡罵別人,當然更喜歡罵自己,然而無論怎麼罵,他還是一個憨厚的男孩子的模樣。

好幾年前,《上海文學》的吳澤蘊來南京組稿,因為住在鎖金村,離我們的距離遙遠了一些,帶信讓我們去見她。我和蘇童騎車去了,回來時,繞道中央門的南京商場。那時候的南京商場剛剛開業,號稱本市面積第一大商場,東西多,人也多。正是透過那次逛商場,我發現蘇童有很強的購物慾。那時候的蘇童還談不上大紅大紫,只是一個手頭不寬綽的文學編輯。他流連於電冰箱櫃檯,細心研究著不同的牌子,比較價格和式樣。他的認真和專注給我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這以後,我時常在蘇童的小說中,讀到這種男孩子對物質世界的由衷迷戀。一雙回力牌球鞋,一臺老式的木殼收音機,一個裝著香粉的小盒子,那種發自於內心深處的嚮往。

蘇童最好的小說是描寫少年。他文集的第二本就乾脆命名為《少年血》,這是個帶幾分矯情,同時又帶著幾分童真的小說集。書的封面上,蘇童寫道:“我知道少年血是黏稠而富有文學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亂無序的年月裡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必有它的軌跡。”少年情結是蘇童小說最重要的內容,稚樸、嚮往、迷戀,少年的血在血管裡不安分地流淌著,所有這些都不同凡響地構築了蘇童小說中的人文景觀。也正是出於這種對蘇童的偏愛,我還是認為蘇童的《城北地帶》是本好書,而且前半部分或許比後半部分更好看。

男孩子的可愛,恰恰同女性的少女時代更具有詩意一樣。這是一個會被文學所忽視的話題。當我們談到紅顏已老的時候,我們通常想到的是女性,是那些曾經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們。蘇童的小說讓我們想到了男孩子的意義。女權主義者一定意識到了,人們過多地談論女性,恰恰是因為談論者採取了男人的視角,紅顏已老、明日黃花只是男人的感受,是男人的感嘆,或者說是為了男人的感嘆。蘇童的小說無意中為女權主義的思想提供了一個可以探討的文字,或許也是蘇童的小說為什麼會受到女性歡迎的原因。

蘇童本人和他的小說一樣,他看上去就是個大男孩子。不止一位女作家說過蘇童是個很不錯的男孩子。那一年開青創會,我和蘇童住一個房間,有一天晚上,有個女人打電話進來,約蘇童到樓下咖啡廳去坐一會兒。這是一個神秘的匿名的電話,我就聽見蘇童反覆地問:

“你到底是誰?”

電話裡的女人顯然在捉弄蘇童,她告訴蘇童自己是誰並不重要,關鍵是他敢不敢下去。蘇童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是怕,但我不知道這麼晚了,你要找我幹什麼。”

電話裡的笑聲讓我相信那女人絕不是一個人在打電話,很可能有一大幫女人。生活中,我們已經習慣男人和女人開一些這樣無傷大雅的玩笑,而思想解放的女性先驅也開始拿男人當作了娛樂物件。我想蘇童那天晚上,心臟一定像初戀的小男孩子一樣跳個不歇,掛了電話以後,他雖然若無其事地笑了,而且還罵了一句粗話,但是臉卻像塊紅布似的不可遮擋。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左起:蘇童、餘華、葉兆言

我和蘇童有許多一起出門的機會,安排我們住一個房間是經常的事。中國特色的筆會,說穿了就是一些不花錢的公費旅行。我最不習慣的是要記住隨手帶房門鑰匙。賓館裡的鑰匙總是附帶著一塊很大的塑膠牌子,弄不好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按慣例鑰匙都是蘇童帶的,他自我感覺比我更有頭腦,而我也趁機落得省事,出門時大聲叫著:“蘇童,鑰匙!”他立刻跟班一樣應著:“知道了,沒問題。”

蘇童是個愛整潔的人,即使住在賓館裡,也喜歡收拾得乾乾淨淨。有一次他似乎有些忍不住了,當我宣告自己最怕整理房間時,他不好意思地說:“我發現你是蠻喜歡攤的。”攤這個字在吳語中意味太亂,邋遢,到處亂放東西。蘇童是蘇州人,這是他難得露出的幾句蘇州腔,當然是經過普通話修飾過的方言。

蘇童的可愛之處是他保留的一些男孩子氣。我們出門在外,最怕自己動手洗衣服。因為時間都不長,我不到萬不得已,不換衣服。每次出門,只帶一兩套備用的,到筆會開到一半的時候才換上。天冷沒問題,天熱便有些尷尬。蘇童這一點上和我一致,不過他習慣於兩套衣服交替著穿。晚上要去參加舞會了,換衣服前聞一聞,哪套氣味小一些,就毫不猶豫地穿哪一套。蘇童的紳士風度好像也更帶著一種孩子氣,他現如今已經很闊了,常常會說一些讓錦囊羞澀的人生氣的話,譬如花很多錢買了一雙鞋子,然後非常矯情地說:“這不貴,一點都不貴呀!”別人說這種話不可原諒,蘇童說了只覺得他可愛。

之前在上海,我們從賓館去《收穫》雜誌社。一輛來接的小麵包車坐不下,我便帶著自己和蘇童的行李坐計程車去。下車時,我忙著跟熟人打招呼,結果計程車把我們的行李都帶走了。這樣的洋相,經常出現在我的身上,等我想到,計程車早沒了影子。這時候,蘇童坐的麵包車姍姍來遲,大家都很著急地問他行李裡有沒有貴重的東西,他好像早就會料到我要出差錯一樣,笑著說:

“我怎麼可能那麼幼稚,葉兆言這人,哪能讓人放心。”

果然他有一筆剛到手的稿費,數量還不小,不過是隨身帶著,因此安然無恙。附帶說一句,那行李後來也找到了,《收穫》雜誌社不得不專門派人去取。

本文節選自

“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生有熱烈,藏與俗常》

作者:葉兆言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時代華語

出版時間:2021年5月

原標題:《“說錢已經足夠了,不是書呆子還能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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