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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來難 養老難

  • 由 古德子湄 發表于 棋牌
  • 2022-03-25
簡介”兩天後倆兒子帶著建國先去了醫院,醫生說建國是營養不良加褥瘡,回家養著吧,身邊別離了人,日子不會很多了

五七墳幾點上最好

《 前文: 主人公是我的遠房表叔,他善良淳樸,勤勞孝敬,鐵打的身板,一身正氣。在村裡很有威望。可他淒涼的晚景讓人唏噓……雖然主人公的遭遇實屬個別。周圍那些同樣七十多歲的人還是有了深深的危機感。我記述他的一生,讓我們都來思考一下農村老人養老之困局。》

王建國在住了十個月養老院後,被倆兒子接回了老宅。之所以接回來是因為他長了很嚴重的褥瘡。之所以還能叫宅,是因為這三間破敗的老屋,像苟延殘喘的王建國一樣,還沒有轟然倒下。

老屋東面是他拿出了最後的養老錢,幫大兒子王永糧給孫子王翰林建的三層氣派的小洋樓。對面是他和老伴花了半輩子心血蓋的十間大瓦房,大門大窗,亮亮堂堂的。中間一道牆隔成倆院,倆兒子一人五間。可不管是兒媳婦還是孫媳婦都不想王建國死在自己家裡,說以後會害怕。王建國只好回到這個六十年代末,他和老爹打了整整一年的土坯,才壘起來的三間房裡。這是他的婚房,倆兒子都在這裡出生,長大。

老房的床是建國用槐木為需要分床睡的倆兒子打製的。當時的他把每一根木頭,哪怕是一個木楔子都用砂紙打磨的光滑圓潤,還刷了一層桐油。生怕有一根刺扎傷了兒子。床上雖然積滿了灰塵,卻依然沉重結實。大兒媳在上面鋪了一層麥秸一層褥子,最上面是一塊尿墊。建國一米八五的大個,生病前足足二百斤,現在兒子抱著不足一百斤的他,像抱著一捆乾柴毫不費力,輕輕往墊子上一放,像一萬根又尖又長的槐木刺齊齊的扎進了建國的後背和屁股裡。他忍不住哀哀地叫起來。他的後背尤其是屁股上生滿了大大小小的褥瘡。靠脊背兩側的傷口有結了痂的,周圍的皮肉黑黑的,像爛了的地瓜。中間的傷口流著暗黑的膿血。屁股上的傷口糊滿了屎尿。穿了一天的紙尿褲再也吸不進一滴水。屎尿的騷臭混合著爛肉的腐臭,充斥著整間屋子。兒媳婦,孫子,孫媳婦已經捂著鼻子,乾嘔著逃走了。不管你以前是多麼乾淨體面有威嚴,這樣的王建國誰還願意靠近呢?兩個兒子帶著口罩,給他換了紙尿褲,粗略的把他的身體擦洗了一下。建國已經痛的叫不出來了,他實在沒有叫的力氣了,任由那鑽心的痛啃噬著。

聽說建國回來,村裡來了很多看望他的人,大多是受過他恩惠的,與他年齡相當或是比他大幾歲的了。都止步在門外,向他倆兒子問了問情況。建國微微的喘息著,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想哭,可他乾癟的身體裡沒有多餘的水分能讓他擠出一滴眼淚。

今年是王健國的本命年,虛歲73,名字很有時代感,他1949年出生在河南一個小山村裡。雖然生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時代,建國還是長成了一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壯小夥,莊稼把式樣樣精通,一身用不完的力氣。蘿蔔紅薯吃的多放屁都是嗵嗵響,不像別人那樣,放個屁蔫不出溜的小家子氣。在農村那個年代,像建國這樣的壯勞力是很受人尊敬的。二十歲上,本村的大隊書記就把自己“腚大腰圓,銀盆大臉”的閨女金鳳許配給了他。金鳳是十里八村適齡青年做夢都想娶的媳婦,不僅模樣俊俏,還壯實能幹。

婚後,金鳳生下倆兒子,老大屬豬叫王永糧,永遠有糧吃,老二屬虎,永遠山上稱王,叫王永山。老婆孩子熱炕頭,建國的日子美美的。

分田到戶以後,人們都沒有做買賣的想法,村裡人靠著種地為生,建國和金鳳正值壯年,又有種莊稼的經驗,他倆地裡的莊稼是最好的,產量是最高的!建國的威望更高了,慢慢諸如婚喪嫁娶,修屋蓋房,鄰里糾紛,村裡人都找建國主持操辦。他辦事仔細,禮數週全,不管喜事喪事他都幫主家安排的極為妥帖,既讓主家掙足了臉面,又不多花一分錢。鄰里間的糾紛,婆媳間的爭吵,滋要他出面就沒有擺不平的事。建國最愛吃紅燒肉,能喝一斤半燒刀子不醉。雄健壯碩的他像一尊一米八五的鐵塔,震得小小的山村一顫一顫的。建國成了村裡的頭面人物。不管給誰家主事,都有酒有肉有讚譽!吃的飽穿的暖,年年有餘糧。只要倆兒子好好的,建國別無所求。

八十年代中,一條細細的柏油路在山間蜿蜒著修到了村口,又繼續向前延伸……一根根細高的水泥杆子也沿著路蜿蜒而來。這個貧窮落後小山村的夜晚被照亮了!!多少年來平靜如一潭死水的村子,像被一縷風吹過,那微微的漣漪一圈一圈的盪開來。蕩的村裡人心癢癢的。那條蜿蜒的路像一根柔軟的絲帶系在了人們的心尖上,輕輕一拽,那心就一顫。有了路,村裡的孩子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讀書了,讀初中,高中,甚至上大學都不再是夢!有幾個不安分的,猶猶豫豫的離開了村子,還有實在窮的沒活路的,離開的很決然。他們在試探著找尋一條不再土裡刨食的活路。建國的日子在村裡是數得著的,他沒想過離開。

永糧和永山長大了,雖然吃的穿的都比建國那時候好的多,但倆孩子抽抽巴巴就像長不開的山核桃,生生比王建國矮了半個頭。村裡老人說,建國忒強忒壯了,把倆孩子欺住了。永糧蔫不唧的有點木訥,班級倒數,勉強上完了初中。永山聰明的很,考上了高中,那時候電子遊戲廳遍地開花,永山迷上了電子遊戲,無緣大學。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有幾個在外面賺了錢發了財的,回村裡蓋起了青磚紅瓦的大房子。倆兒子都大了,建國不甘示弱,在老房子對面蓋了一溜十間大瓦房,這一舉動讓建國在村裡著實風光了一凡,他的房比別家的都高,都寬,都亮堂。一個兒子五間,大門都對著老房子。金鳳高興的說“等我們老了,兒子家包了餃子端過來還燙嘴呢!哈哈哈!!”

這十間房耗盡了建國所有的積蓄。為了給永糧娶媳婦,金鳳紅著臉跟孃家借的錢。永糧媳婦是鄰村的,沒上過學,高高壯壯的。娶到家一年多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建國給孫子取名翰林,兩個兒子沒能考上大學,他希望孫子可以光宗耀祖。

永山知道家底已經空了,家裡就那麼幾畝地,維持溫飽還可以,靠種地賺錢太難了!就極力慫恿建國出去打工賺錢。建國看看吃奶的孫子,再看看白髮蒼蒼的爹孃,拒絕了。永山就跟著村裡人去了廣州的電子廠打工去了。村裡的年輕人,極個別考了大學的,多數都去外地謀生了,跟建國同齡的,也沒幾個在家種地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幼。整個村子空了一大半。永山在廣州換了很多次工作,吃了不少苦都堅持了下來。還找了一個嬌小玲瓏的漂亮媳婦,是個川妹子。翰林三歲那年,永山趁著年假帶著媳婦回老家匆匆辦了婚禮,只在家裡呆了七天。給兒媳婦彩禮錢,見面錢,兒媳婦改口錢,裝飾新房,簡單的傢俱。建國就又拉了饑荒。

建國有時很恍惚,很落寞。他覺得世道變了,人們好像已經忘記了勤儉持家的美德,忘記了“忠孝傳家遠,耕讀繼世長”的祖訓。變得只知道談錢談車談房子。每個人都急火火地往前奔,好像後面有惡狗追著。他也想追上去看看,可總有些羈絆傅住了手腳,只能原地踏步。

這幾年,村裡蓋房子的人越來越多,有些發了大財的甚至建起了小洋樓。建國拉了個建築隊,但凡身體壯實,或者有一技之長的人,都出門打工了,建國召集起來的都是些沒有實戰能力的半佬子。好歹湊齊了十五個人。大活根本幹不了,只能農閒時給四里八鄉的村民蓋個偏房啊牛棚豬圈啊,壘個院牆啥的。建國不拿工友們的抽成,一處活幹完了,平均一個工多少錢他和工友們一樣平分。永糧不出門也跟著幹。金鳳看孩子,永糧媳婦在家做點手工活。農忙時就一起下地。糧食年年豐收,可除了種子化肥,賣不了幾個錢。建國看著越來越多的撂荒地,他心裡也像長了草,慌得很。這麼多農民都不種地了,以後的人吃啥呢?

出門賺錢的人多了,家裡主事的人少了。留守老人和兒童就成了難題,有個病呀災的,建國的農用拖拉機就派了上用場。甚至有些兒女都不在身邊的老人癱臥在床無人照料,建國和金鳳就捎帶腳的幫著照顧一下。村東頭的大奶奶住在兒子的新房裡幫忙看家,因離得太遠,隔了一天,金鳳抽空去的時候,大奶奶倒在羊圈裡身子已經僵硬了!大奶奶是夜裡一頭栽在羊圈裡,生生給凍死的,如果身邊有人這種悲劇是不會發生的。村裡的老人都羨慕建國和金鳳的爹孃,說他倆把爹孃照顧的細緻周到,老人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每到過年,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回到村裡,第一個要拜望的就是建國兩口子,感謝他倆對村裡老人孩子的照顧。

2000年是千禧龍年,翰林上一年級了。永山媳婦生了一對龍鳳胎,取名成龍、成鳳。計劃生育緊的很,不能要二胎,這一下孫子孫女都有了,建國兩口子著實高興了一番。永山和媳婦商量要在打工的地方買套小房子。添了倆孩子,金鳳還要去幫忙,實在不想再租房了。金鳳帶上這幾年好歹攢下的六萬塊,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這孩子一帶就是八年。當金鳳和建國分居八年再次團聚時,倆人已是兩鬢斑白,明顯有了老態。

翰林的個頭長到了一米八,憨實木訥的很。一去學校就頭疼,初三都沒有讀完就輟學在家了。 人人都急慌慌的去賺錢,尤其是家有兒子的,計劃生育後遺症,男孩多女孩少了。農村男孩找媳婦成了大難題,要有車有樓,要十幾萬彩禮。孩子十八九歲就搶著結婚。永糧和媳婦本著載上梧桐引鳳凰的想法,拿出半輩子的積蓄,東拼西湊加上建國這幾年攢的養老錢,給翰林起了棟三層的小洋樓。翰林從網上談了個女朋友,聊了半年沒見上面,卻被騙了一萬多。急得永糧兩口子到處託人,給翰林介紹物件。終於從三十里地外的村子裡找來一個,比翰林小一歲也是初中沒讀完。條件是要在縣城買房。永糧拖媒人千說萬說應下了十八萬八的彩禮,又買了小轎車,才算把親事定下來。永糧拉了一腚的饑荒。2014年春,給二十歲的翰林辦完婚禮,從沒出過遠門的永糧就去了城裡的建築工地打工了。

2015年的冬天,翰林升級當了爸爸。看著俊巴巴的女娃兒,一家人高興的不得了。現在的女娃娃多金貴啊!建國爹孃五世同堂了!人丁興旺啊!村裡人都給道喜。

建國的爹孃是吃了曾孫女百天宴席後過世的。兒子媳婦都在身邊,又很孝順,老兩口晚年很幸福。那天一清早,金鳳去爹孃那裡,看倆老人還睡著,就照例衝了兩碗蜂蜜雞蛋茶,想叫醒倆人時,才發現爹孃已經安詳的走了。建國爹孃同是89歲,五世同堂,老兩口一起,走的乾淨又體面。是真正的喜喪。安頓好爹孃,67歲的建國心裡湧起一股悲涼。爹孃雖老,卻是自己身後的一堵牆,隨時都可以靠一靠。現在再看,爹孃沒了,倆兒子都遠走他鄉討生活,等自己到了爹孃的年紀,那碗燙嘴的餃子能吃的上嗎?

翰林媳婦把孩子奶到一歲,就跟著翰林奔永山去了廣州。永山換了大房子,倆孩子上高中。房貸和孩子的學費壓的他喘不過氣,可他還是贊成翰林和媳婦來的,他覺得在這裡的人更有奔頭。如果翰林能吃苦,在這裡站住腳,也可以讓孩子來上學,像成龍成鳳一樣接受更好的教育。

這樣一來,建國一大家子人,也就剩下了建國老兩口,永糧媳婦帶著個一歲的娃娃,真正的老弱幼。建築隊已經解體了,為了攢點養老錢,建國養了一群羊,除了自家兒孫的十幾畝地,還承包了隔壁二嬸家的五六畝地。二嬸只比金鳳小一歲,倆姑娘沒有兒子,年輕的時候都笑話二叔二嬸絕戶頭,倆人在村裡抬不起頭,建國沒少替他倆說話。現在人家倆姑娘把爹媽接到身邊輪流照顧。金鳳也跟著村裡人一起眼紅二嬸,看人家老兩口多享福!咱倆快七十了,血壓那麼高天天出去放羊,還得伺候著十幾畝地攢錢養老哩。

翰林媳婦想孩子想的吃不好睡不好,半年後永糧媳婦帶著孩子去了廣州。從此後,一大家人也只在春節期間聚在一起吃幾頓團圓飯。

金鳳死的很突然,秋天的一個上午,和建國在地裡忙活了大半天。下午天還很熱,金鳳幫著建國去放羊,在一個斜坡上,不知金鳳是頭暈了還是被羊絆倒了,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人事不醒。在縣城的醫院裡搶救了三天,建國抱著老伴的屍體哭的像個孩子。兒孫們工作忙,請不得長假,金鳳的五七墳和百日墳都合併在她死後的第七天一併燒完了。第八天兒孫們各奔各的工作崗位去了。

七十歲 ,四世同堂的建國,頭髮灰白,腰彎了,背已微駝,可他不想拖累兒子,更捨不得生他養他的這片土地。成了又孤又寡的留守老人。倆兒子每月給建國六百元的生活費,還有國家每月的一百元。永糧在縣城會隔一個月回來一趟看他。成龍成鳳上了大學,圓了建國的翰林夢。日子又過得去了。

建國知道兒孫的日子不好過,永糧的債沒還完呢,永山要還房貸,要供倆大學生。孫子孫媳沒多少文化乾的都是苦差事,好在翰林小兩口吃苦耐勞足以養家。建國自年輕時身體就好,沒別的毛病就是血壓高,每天吃一片藥,照例放著幾隻羊,種著幾畝地。他不想閒下來成為兒子的負擔,看看村裡留守的老人,哪個又能閒的住呢?都在土裡刨食養活自己。

建國是在2020年末腦出血中風的。快元旦了,翰林媳婦要回家生二胎,倆大學生也要回來,一家人又要團聚了。建國很高興。喝上二兩酒哼著河南梆子,爬高就低的給兒孫家打掃衛生,又擦玻璃又掃灰的。一直鼓搗了兩天,最後一塊玻璃擦完,梯子剛下到一半,腦袋嗡的一下子從梯子上出溜下來。二十天後建國從醫院回到家裡,說話稍微有點含混,但能聽清他說的啥,右半邊身體著實不聽使喚了,走道手握槍,腳畫圈。建國看著圍在身邊的一家人,嗚嗚的哭出了聲。

金鳳和建國倆人先後生病住院,羊已經賣光了,雖經合作醫療報銷了多半,還是花光了建國所有的積蓄。從醫院回來一個月,建國努力學著自理,吃飯、穿衣、洗漱、大小便他都可以用左手了完成了。可他還是聞到自己身上有股子尿騷味,很難聞。 沒錢了,人還一時半會死不了,自己真正成了兒子的累贅!

以前,建國最愛看的電視節目是動物世界,每次看到裡面的獅王邁著雄壯的步伐,那烈烈的鬃毛一抖一抖的,用睥睨一切的眼神巡視自己的領地時,建國都會覺得走在村莊街巷的自己,就是那頭雄獅,即護家又護村。向來威嚴、健壯、驕傲、體面的他,一時無法接受垂老無用的自己。一股深深的悲涼、無奈從心底升起。

春節一過,年初五這天建國把一家人召集到永山家。(當初永山和媳婦結婚走了之後,建國一直住在永山家的偏房裡幫著看家)當翰林媳婦把小小的重孫子抱到他面前時,建國忍不住老淚縱橫。他用稍顯含混卻堅定的話語宣佈了自己的想法:自己一生勤儉,所賺的錢給兩個兒子蓋房娶妻,幫永山在城裡買房,也幫孫子建了樓房。現在自己沒錢了,養老要兩個兒子出錢,送自己去鎮裡的養老院。每個月一家出一千塊錢,養老院的費用是一千八,自己留三百零用錢(國家每月補助一百)。永糧在縣城建築工地好好幹,還完了饑荒要盡力幫著翰林。一月到養老院看望自己一次就行。永山回家不方便,不用回來看自己,但是要幫著照顧嫂子和翰林一家。翰林和媳婦不能怕吃苦,要向永山叔學習,儘量讓重孫女和重孫子接受好的教育,爭取躍出農門。不管在城裡過得多好,家裡的房和地不能賣,要記得根永遠在村裡。“明天把我送到養老院,你們該幹啥幹啥,不用記掛我。我不能成為你們的累贅。”說完這番話,建國用力的揮了揮自己的左手說:“這事就這麼定下了!”這一刻他似乎找回了一點作為掌家人的威嚴。用力的揮一下右手,是建國的標誌性動作。以前他幫家裡人或村裡人做出一項很重大的決定,或解決完一個大難題的時候,他都會用力的揮一下自己的右手說一句:這事就這麼定了!很有氣勢!可現在他只能揮一下左手了。

建國去養老院後,前幾個月的日子過得還可以。那裡的飯菜說不上可口,可葷素搭配,到點就吃飯。建國不挑食,不過他的飯量減了不少,人整個瘦了一圈。那時他能拄著拐,在院子裡溜達溜達。跟老人們聊聊天打發日子。其實養老院的老人也是分等級階層的,最底層的是那些沒有子女,也沒有親人,無人問津的。護工累了,煩了或心情不好時就會拿他們出氣。因為沒人替他們撐腰討公道,這些老人都會忍氣吞聲,不然越反抗越吃虧。中間階層的是有子女卻不來或很少來看望的老人,建國和院裡大多數老人都是這樣的中間階層。位於上層的是少數經常有子女或親人探望的老人。是底層和中層老人羨慕的物件,護工們也會對他們另眼相看。

直到今年農曆八月,建國才真正明白養老院裡最底層的,是癱臥在床不能動的那些人,只要還能下床的都是上上等人!中秋節那天永糧來看他,帶了只燒雞,建國貪嘴多吃了幾口,半夜裡他忽然覺得自己拉在了褲子裡,他猛地醒來想下地去廁所,慌亂中重重的摔在地上。累了一天的護工很煩躁,把他拉起來往床上一聳,罵罵咧咧的又去睡了。建國疼的一動也不能不動,那泡屎黏糊糊的粘在屁股上。本想著養幾天就好了,誰料從此後建國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覺,他只剩下左胳膊和脖子能動了。建國癱在了床上。

整天躺在床上的建國無奈又無助,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吃飯、喝水、翻身、清理大小便都要靠護工了。建國作為村裡的頭面人物,是被需要的,受人尊敬的,他很自信,也很有成就感。可以說健康時的他,在村裡人面前佔盡了風光。可現在他連自己的身體都掌控不了,為了吃上一口飯,喝一口水,翻一個身他都要眼巴巴地等上一個甚至幾個小時。拉了尿了都得忍著,到了統一的時間再換。面對屎尿親生的孩子也會煩的,何況是毫無關係的護工呢?惡毒的咒罵甚至挨巴掌都是家常便飯。

建國覺得自己是不得善終的人,他很羨慕像他的爹孃一樣無疾而終的人,像金鳳一樣倒下去就不再醒來,幾天就去的人。他後悔沒在能動時買一瓶安眠藥藏起來,以致現在求死不能。他開始厭食,儘量少喝水不吃飯。護工每餐輪到給他餵飯時,填鴨式的接二連三往他嘴裡塞幾勺飯,嗆的他直翻白眼。

永糧的工地趕工期,不讓請假,更不能半路辭職。永糧十天半個月偷偷摸摸回來一趟看爹,經常被包工頭罵的狗血淋頭,並威脅年底不給結工錢。看著一次比一次瘦弱的老爹,永糧急得滿嘴燎泡懇求建國:爹呀!再忍倆月,我把今年的工錢要到手就還完饑荒了,明年我把你接回家,啥都不幹光伺候你!建國流淚鄭重地點頭。

癱在床上兩個多月,建國已經沒了人形, 胳膊腿像幾節串在一起的竹竿外包了一層皮,膝蓋骨和肘關節顯得格外粗大。以前紅光滿面的四方大臉,瘦的巴掌大小,鬍子拉碴的,嘴巴皺巴巴的凹陷下去,高挺的鼻樑像到了的黃瓜架歪向一邊。眼窩凹陷裡面一點微弱的光,威嚴和自信蕩然無存。

農曆十一月初八是建國的生日,永糧好歹請了半天假。一看到兒子,建國的眼睛就被淚水淹沒了。永糧特別心酸,從小他很少看到爹哭:“去他媽的工錢吧!咱不要了!爹呀,咱回家,我帶你回家!”兩天後倆兒子帶著建國先去了醫院,醫生說建國是營養不良加褥瘡,回家養著吧,身邊別離了人,日子不會很多了。

回家後的第五天,一直閉著眼睛不吃不喝的建國,睜開了雙眼,吃了半碗孫媳婦給他衝的雞蛋茶。建國看著這間老屋,彷彿又聽到了兩個兒子小時候的笑鬧聲。忽然他看到爹孃和金鳳從老屋門口走進來,就像電影裡的觀音菩薩一樣周身暈著一圈金光,乾乾淨淨,笑呵呵地向他走來。建國想著渾身散發著臭氣的自己有點慚愧,可是娘向他伸出手來了!娘是不會嫌棄他的!建國顫巍巍的伸出左手,他握住孃的手了,溫暖的孃的手啊!“娘啊……”建國眼裡湧出淚來,頭一歪走了。

建國握著的是隔壁二嬸的手,二嬸從閨女家專程來看他的。看著圍在建國身邊的兒孫們,二嬸勸慰到:你爹也是四世同堂了,閉眼時所有家人都在身邊,就是有福了,去到那邊是跟爹孃和老伴享福去了。都節哀吧!

建國的百日墳應該合併在五七一塊燒了。年後兒孫們又要各奔前程。村裡又多了一座空房子。不知道老了的永糧和永山到底根在哪裡?要在哪裡養老,誰給他們養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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