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與豐子愷師徒一生情，道不盡東瀛藝路夢中人

今年是李叔同誕辰一百四十週年（十月二十三），同時又是豐子愷誕辰一百二十二週年（十一月十九）。豐子愷一生中最著名的老師就是李叔同，李叔同幾乎是豐子愷精神上的父親。李叔同和豐子愷都是文藝人士喜愛的人物，兩人都有留學日本的背景，都在美術、音樂、譯介諸多領域有建樹，豐子愷能成為受人敬仰的著名畫家，與李叔同有必然的聯絡。可以說李叔同的言傳身教直接影響到豐子愷的藝術生涯。

豐子愷受李叔同最深的影響就是“認真”兩字，他在《懷念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寫道：“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據說豐子愷連一些小習慣也要模仿李叔同，比方說寫信時先寫信封，邊寫邊說：“弘一法師就是這樣子”的。

兩人的師承令吾輩感動，尤其是《護生畫集》背後的故事。1916年夏丏尊在日本雜誌上見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於是就向患有神經衰弱症的李叔同推薦，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當年冬天李叔同選擇杭州西湖附近的虎跑寺（即定慧寺）作為斷食的地點。李叔同說：“這一次我到虎跑寺去斷食，可以說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李叔同出家前與劉質平、豐子愷合影

1918年8月29日時年39歲的李叔同在杭州定慧寺削髮出家，法名“弘一”。十年後弘一大師來到上海住在豐子愷家中，恰逢法師49歲生日，豐子愷和妻子擺下素齋要為法師做壽，法師婉拒。那天弘一大師為豐子愷舉行了皈依儀式，併為其取法名“嬰行”。到了第二年法師50歲生日的時候，豐子愷換了另外一種方式為法師做壽。他繪畫了50幅護生的圖畫，弘一法師在畫上題寫了50首白話詩，再由李圓淨居士寫了一篇文章，出版後即為《護生光明畫集》（即後來的《護生畫集》第一集）。

《續護生畫集》佛學書局，1940年11月出版

《豐子愷漫畫全集》開明書店，1945年12月出版

到了法師60歲生日，豐子愷為作《續護生畫集》60幅賀壽，弘一法師收到畫作後給豐子愷寫信說：“朽人70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70幅；80歲時，作第四集，共80幅；90歲時，作第五集，共90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於此圓滿。”遺憾的是在1942年法師63歲時在泉州溫陵養老院圓寂。但豐子愷仍然不忘囑託，陸續繪製了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第六集的一百幅畫在1973年完成，當時豐子愷也已75歲了。《護生畫集》從開始創作到全部完成，共計四十六年時間，凝結了弘一大師和豐子愷的心血與濃厚的師生情誼。

豐子愷畫弘一法師李叔同

學堂歌、美術教育、春柳社與李叔同

1905年秋李叔同負屐東瀛，轉年考入上野東京美術學校，此後旅日五年精於專而興於勤，不曾放鬆和懈怠，在詩文、繪畫、音樂、演劇諸多領域探究。明治後期的美術思想影響了他，其創辦《醒獅》雜誌，在第二三期發表《圖畫修得法》，這篇文章不單闡述了藝術的功能和技法，還向國內剛起步的學堂教育提供科學的教育方法。編印出版供學校教學用的《國學唱歌集》從《詩經》、《楚辭》和其他經典古詩詞中選出13篇，配以兩首崑曲譯譜，以及西方和日本的一些既有曲調，精心編輯而成。

《清國人志於洋畫》日本媒體採訪李叔同

東京美術學校

李叔同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合影

他創辦了中國第一份音樂刊物《音樂小雜誌》，從設計、插圖、翻譯、撰文、排版幾乎包辦，他根據石倉小三郎《西方音樂史》改編成貝多芬小傳；翻譯田村虎藏《近世樂典大意》，刊物有木炭畫貝多芬像，歌曲《我的國》、《春郊賽跑》、《隋堤柳》（作詞）等抒發懷念故國、心憂民生的“學堂樂歌”， 他是致力於將西洋音樂與中國文化結合的先行者，也是國內音樂教育和“學堂歌”創作的奠基人。

李叔同在東京（約1907年）所作木炭畫少女像，文中多圖由李叔同孫女李莉娟女士提供

沼津風景是李叔同在一張明信片上所作的水彩寫生，也是我國較早的一副西洋水彩畫寫生。李叔同將這張明信片寄回給天津家中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帳房先生徐耀庭，並在上面記述了自己的創作地點。

李叔同油畫作品《半裸女像》，創作於1909年前後，現為中央美院美術館“鎮館之寶”

1911年李叔同在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前為母校作的油畫《自畫像》

《朝》 李叔同參加白馬會畫展作品

李叔同山水畫，上書“企林先生一笑，弟哀，時同留學日本東京”

唐肯（1876-1950）山水畫，字企林，江蘇武進人。日本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工書擅畫，比李叔同年長四歲。在《茶花女》中，李叔同飾茶花女。曾孝谷飾亞猛的父親，唐肯飾亞猛。

他師從黑田清輝、中村勝志郎學習西洋畫，在黑田清輝主持的白馬會畫展的兩屆展覽中展出，第十二回展出油畫作品《聽琴》，第十三回其創作的油畫作品《朝》、《靜物》、《晝》，《朝》被編入《庚戌白馬會畫集》。黑田清輝開創的日本西洋畫對中國早期的現代藝術運動有著深遠的影響，李叔同可以說是他的入室弟子，其畢業創作作品《自畫像》更是承接黑田老師的衣缽，其用筆用色深得印象派真傳。

黑田清輝《舞妓》1893年

黑田清輝《湖畔》1897年

黑田清輝《智感情》1899年

1899年，林紓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出版

李叔同（左）飾演話劇《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瑪格麗特

李叔同等人受日本的歐化戲劇影響，在東京成立春柳社，成為中國最早的新式戲劇社團，他之所以熱衷於演藝活動，李叔同、曾孝谷最早接觸新派劇，看了川上音二郎和川上貞奴演的“浪人戲”，引發了從事戲劇的願望，也與坪內逍遙和島村抱月設立的“文藝協會”分不開。為長江、淮河流域水患賑災，1907年2月11日春柳社同仁在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禮堂上演了《茶花女》（第三幕），李叔同飾演瑪格麗特。

演出結束，日本戲劇權威藤澤淺二郎和戲劇評論家松居松翁當即到後臺致賀。松居松翁後來在《芝居》雜誌上發表的《對於中國劇的懷疑》一文中說：“中國的徘優（演員），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還稱讚李叔同的話劇實踐“確為中國新劇點燃了最初的火把”。

歐陽予倩和夫人劉韻秋

春柳社的成立及第一次的公演，在日本引起了轟動，此後《茶花女》連演數場，春柳社將收入悉數寄回中國，捐助了災區民眾。全體同仁備受鼓舞，初試啼聲就受到出乎意料的成功。很多中外留學生踴躍加入春柳社，像歐陽予倩、李濤痕、吳我尊、黃二難（喃喃）、陸鏡若、謝抗白、任天知、馬降士、莊雲石等等，以及印度人羅奧和日本學生也加盟進來，不同國籍的留學生也積極要求扮演角色，一時春柳社人員增加到80多人。

春柳社第二次演出是同年夏天，在本鄉座上演《黑奴籲天錄》。李叔同飾美柳夫人。這次演出同樣獲得好評。值得一提的是春柳社上演這兩部戲時戲劇家藤澤淺二郎都親臨現場指導，演出場地本鄉座劇場也是他親自聯絡的。

從《黑奴籲天錄》節目單的製作，充分發揮了李叔同獨到的美術天賦，同時發現了他對於日本當時流行的事物的敏感和學習。戲名“黑奴籲天錄”五個大字放在中央上方非常醒目，配置於中央的插圖卻更加引人注意，是十足的西洋畫法，左下捲起的一角，顯示另有一幅畫，它暗示了由一幕一幕的場面情景構成，中央的插圖，似是結合劇情而作，所反映出的故事情節很強。尚書佈景意匠主任息霜”（李叔同），右邊署有“春柳社丁未演藝大會”，下方左右兩方是演出宣傳概要，最下方是每一幕的劇情。對照當時日本的同類節目單比較，他無疑關注並參考了本鄉座演出的日本新派劇的節目單。

豐子愷與日本繪畫

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鐘樓及庭院

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讀書時的豐子愷

從日本留學歸來的豐子愷

豐子愷初識李叔同時，他還是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的預科生，李叔同擔任他的圖畫和音樂教師。他在《懷念李叔同先生》一文描述對老師的最初印象“看見李先生高而消瘦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風眼，隆正的鼻樑，形成威嚴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字來形容。

事實上，中國最早採用人體模特兒教學法的是李叔同，不過其在此事上的影響遠不及後來劉海粟和上海美專。早在1913年，李叔同任教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時，就僱用男性模特兒，全裸地讓學生練習寫生。

李叔同執教圖畫，教學生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對西洋畫法陌生的學生們無從入手，四十多人裡面，竟然沒有一個能描畫得像樣。李叔同就示範給同學看，再把自己的範畫貼在黑板上，學生對著範畫臨摹。只有豐子愷等極少數幾個同學，堅持直接對石膏寫生。他逐漸領悟到，對著二維的畫臨摹，和對著三維的實物，感受完全不同，他的畫技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提升。

某一天作為年級級長的豐子愷向李叔同彙報班事。彙報完畢，即將退出之時，李叔同突然說道：“你的圖畫進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學生。你以後，可以……”突然得到表揚的豐子愷，受寵若驚，當即表示：“謝謝先生，我一定不辜負先生的期望！”當晚二人敞開心扉，聊到深夜。

後來豐子愷的回憶道：“當晚李先生的幾句話，確定了我的一生……這一晚，是我一生中一個重要關口，因為從這晚起，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直到現在沒有變志”。（參見《為青年說弘一法師》） 當時西洋繪畫和西洋音樂，多從日本介紹進來。為了直接接觸原著，課餘又從李叔同學日文。

竹久夢二

竹久夢二作品，《椿姫》20世紀早期，《柿下的兒童》20世紀早期

竹久夢二作品，《春》20世紀早期，《長崎十二景之出島》1941年

蕗谷虹兒

1967年蕗谷虹兒發表在《東京新聞》上的速寫，戴帽者為竹久夢二，圖中美女為葉

蕗谷虹兒作品，上左《我的書房》，1925年，上右《供養丘位元的人》1935年，下左《凡爾賽宮的風景》1927年，下中《短髮的時尚少女》20世紀早期，下右《潮風》20世紀早期

1920年豐子愷在上海師範學校任教西洋畫期間，對自身知識結構和教學能力產生質疑甚至否定，遂發願如老師李叔同般留學日本，受岳父和同事資助，1921年早春他搭上山城丸駛向鄰邦。在東京入川端油畫學校及二科會學習油畫，到東亞預備學校研究日文，在”獨立音樂研究所“學習小提琴，又入英語補習學校聽課……課餘時間逛書店、看展覽、看歌劇、聽音樂會、跑圖書館，參觀玩具廠、工藝美術廠、逛名勝古蹟，瞭解日本的文化藝術。

豐子愷對日本文學產生濃厚興趣，像德富蘆花《不如歸》、尾崎紅葉《金色夜叉》，夏目漱石的《旅宿》尤為喜愛，他從漱石汲取了現實主義、人道主義養分，漱石超然脫俗的人生態度，深刻地影響了豐子愷以後的翻譯和散文創作。

靠在一起就不會淋溼了。

思念水畔的你，花束一樣的你口哨聲起，笑顏飛出窗戶，遮掩不及驢叫聲裡，奴隸們結伴而歸櫻花散落的墳墓，埋葬著你十九歲的芳菲年華才掏出你的照片，眼淚便陣雨般落下，淋溼了衣袖花落春江，舞如蝴蝶

《兩年以後》她說：“別看我現在這樣，早前也是讀詩的呢！”笑容盛滿落寞。

說著“一定”，與你牽手，

說著“一定”，與你熟識，

春來，紅梅花繁盛如錦。

痛苦忍耐，

“一定”的誓約成空，人已離別，

秋來，木樨花落寞枝頭。

天國的母親啊

《新橋站佈告板》諸位，自此一別，也許再難相逢，永別了。生這世上，再沒有比戀人的父親更可恨的人了。

在東京神田區一家舊書店裡，他偶然見到《夢二畫集·春之卷》，被其寥寥數筆卻以造型美和詩性美薰染，回國後他又請朋友黃函秋找到了《夏》、《秋》、《冬》等其它畫冊。竹久夢二身為大眾畫家，以繪美人圖著稱，早年反映離愁別緒，世態冷暖人情的簡筆漫畫，細節入微處，溢滿童真純摯與悲哀。

歸國之後的豐子愷，有一段時間學習並消化夢二的畫風，他的很多作品，比如《穿了爸爸的衣服》、《一江春水向東流》、《用功》、《遐想》、《江頭》、《燕歸人未歸》等，均能在夢二的畫集裡找到對應之作，或同主題，或同構圖，有時甚至是模仿，直接翻版，只不過夢二的畫中人是東瀛打扮，豐子愷筆下置換為民國西裝或中式大褂而已。

夢二的《同班同學》畫了人力車上一位富家女子，梳著丸髻（嫁人），簪著花朵，衣著華麗華，肩上一柄精巧的陽傘，路邊一位行路的婦人向她點頭行禮，那女人頭髮蓬亂，穿著寒酸，揹著一個孩子。昔日同學，也許關係親密，如今再次相遇，天差地別。一個飛上枝頭變貴婦，另一個卻成了貧賤之妻。

豐子愷畫了一幅《小學時代的同學》，畫面上劈面相逢的，一位戴著鴨舌帽、架著金絲邊眼鏡，揹著公文包，顯然是個文明人；另一位短衣打扮，體格粗壯，扛了兩隻也不知是水桶還是糞桶，一看就是賣力氣的勞工，兩人相視，寒暄尬笑，卻是滿紙悲涼。

蕗谷虹児美人圖

他還喜歡蕗谷虹兒，為虹兒細膩富有裝飾性的工筆吸引。豐子愷習在日本學到了現代藝術理論和技藝，他募仿取法夢二、虹兒是因為筆墨的創作媒材，給了他精神的指向，他根據中國的特質和詩性，藉此形成自己的漫畫風格。

”這幅畫不像是子愷漫畫——或許有人會說。但這千真萬確是子愷漫畫，只是這種畫風是摹仿日本畫家蕗谷虹兒的作風。蕗谷虹兒的畫風，父親很喜歡，一度模仿過，有《挑薺菜》等11幅收載在1927年開明書店出版的《子愷畫集》中。家中以前還藏有1929年魯迅為之寫“小引”的《蕗谷虹兒畫選》一冊（朝花社選印）。可見父親對這位畫家情有獨鍾。可是到後來，就再也看不見父親畫這種工細的畫了。“ ——豐一吟

豐子愷設計的書的封面

鳴謝王一竹女士寄來《

柳待春回——豐子愷遵義執教80週年紀念展畫文集》，

畫冊印刷精美，回顧了大師在遵義的藝術活動和創作的作品，填補了美術歷史空白。豐子愷嫡孫豐羽和趙乃康嫡孫趙世鏞聚首，續寫《子午山紀遊冊》八十年後後的風雅情誼。

1939年豐子愷應聘到浙大任教，1940年隨浙大西遷來遵義，擔任“藝術欣賞”和“現代文學習作”課程講授。彼時，豐子愷一家租住在獅子橋附近的南壇巷熊姓人家的新屋裡。新屋臨湘江河而建，風光旖旎，豐子愷遂以蘇東坡“時見疏星渡河漢”筆意，為住所取了一個雅緻的名字“星漢樓”。

至1942年冬離開遵義赴重慶，豐子愷寓居遵義近三年。在此期間，他創作了《子愷漫畫全集》等文藝精品，並與遵義宿學趙乃康等人編撰了《子午山紀遊冊》，體現出了浙大學者對黔北“沙灘文化”先賢的禮讚與致敬，豐富了遵義的地域文化內涵，成為豐氏藝術與遵義地域文化碰撞孕育出的絢麗花朵。

豐子愷 《黔道》

豐子愷《生機》

豐子愷《收炸彈》

豐子愷《歲月不待人》畫中為女兒豐一吟

豐一吟 《老婦白豚》

豐子愷《山中何所有》

豐子愷《恩狗畫冊-1》

“柳待春回”紀念展經歷了近一年時間的策劃籌備，選在浙大西遷遵義辦學80週年之際開幕。策展人王一竹對豐子愷進行過全面研究，她介紹說，展覽內容以“豐子愷、作為浙大教員的豐子愷、作為浙大教員的豐子愷在遵義的創作”為主線，分“國難之憂”“無聲之詩”“赤子之心”“莫逆之交”“星火之傳”五個板塊展開，展出了包括豐子愷在遵義執教時期所作的大量抗戰主題繪畫、簡淡清新的以詩入畫之作、遵義時期所作的《給恩狗的畫》等描繪兒童的作品。

1943年家庭合影。後排左起：豐一吟、豐華瞻、豐陳寶、豐元草；前排左起：徐力民、豐新枚、豐子愷

1948年豐子愷（中立者）參謁弘一法師最後講經處

同時透過《子午山紀遊冊》和“結婚嘉賓簽名冊”，反映出豐子愷在遵義的文化交流和人事交往。此展展出了豐子愷在遵義創作或和遵義相關內容的原作120餘件，也有部分豐家後人豐一吟、宋菲君、宋雪君，豐子愷學生王質平、張宗謨等的作品，展覽的同名作品集也配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