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絲》：殺死一個女人，總共分幾步？

《漫長的告別》裡面說，每一次告別，都是死去一點點。這或許是在說，死亡有時候和衰老一樣，不是一個一瞬間完成的動作，而是一個過程，是一點點，一步步達到的。

《德伯家的苔絲》講述的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苔絲一步步地被殺死，她死時也不過才二十歲的年紀，是我們認為的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紀。

然而佔據她短暫生命的，是一次次的侮辱，是一次次的死去。苔絲的悲劇背後，見證的是那個時代的恥辱。

01.

美玉陷溝渠

德北家是馬勒村的一戶窮人，當家人德北一心做著貴族夢，將自家視為是貴族德伯家的後代。苔絲是德北家的長女，這家一共六個孩子。

生活拮据，子女眾多，當我們看完整本書之後，我們就會發現，貧窮的家庭是苔絲悲劇的根源。

在得知自己是貴族後代之後，德北夫婦勸說女兒去討好富裕的德伯太太，自尊心強的苔絲本不想這麼做，但迫於家境和父母的壓力，苔絲還是去了，並因此遇到了亞雷——斷送她一生的男人。

亞雷是德伯太太的兒子，為人輕佻又風流，對苔絲不懷好意，苔絲每每回避，但總免不了吃虧。

而德伯夫婦對女兒的危機恍若未覺，甚至一心妄想苔絲嫁給亞雷少爺做太太。孤立無援的苔絲終於掉進了亞雷的陷阱，亞雷借送苔絲回家的機會玷汙了苔絲。

亞雷完成了殺死苔絲的第一步。

哈代在塑造苔絲這個人物的時候，給她最鮮明的性格特徵就是自尊心強，即便苔絲出身卑微，但她的自尊每每讓她表現得像個得體的貴族小姐。

然而苔絲的自尊心被亞雷殺死了，苔絲從此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甚至她覺得她不該結婚了。即便之後苔絲一度遠離亞雷，但事實上亞雷的陰影一直追隨著她，直到生命盡頭。

02.

卻被秋風誤

被亞雷玷汙之後，苔絲果斷逃離了德伯太太家，隨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苔絲頂著村人的議論生下了這個孩子，可孩子最終還是沒能活下去。

孩子的死讓苔絲失去了繼續在村裡生活的勇氣，村人的議論和自身的恥辱讓她迫切地想要逃離。

罪行是亞雷犯下的，但汙點卻是屬於苔絲的，這是那個時代最荒唐，最無恥的地方。

苔絲去往了一個牛奶廠，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在那裡苔絲交到了幾個女性朋友，同時還邂逅了克萊。

克萊是牧師的兒子，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不想做牧師，而是想要開一家大農場，在牛奶廠實習的時候，克萊愛上了優雅的苔絲，並對苔絲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克萊沒有意識到，早在四年前他就在馬勒村的遊行會上見過苔絲了，並且給苔絲留下了深刻印象。重逢時克萊沒有想起那次初遇，但苔絲立馬認出了克萊。

在這種情況下，苔絲無法抗拒自己對克萊的心動，然而曾經的經歷是苔絲永遠的痛，她將其視為自己的汙點，視為自己配不上克萊的證據。於是苔絲一次次拒絕了克萊的追求，即便這很艱難。

克萊將苔絲的拒絕視為女兒家的嬌羞，因此並沒有放棄。同時牛奶廠眾人也默認了二人的親密關係，甚至還會為兩人創造相處的條件。

於是苔絲淪陷了，她相信克萊能帶她走出陰影。得到苔絲的同意之後，克萊迫不及待地選定了結婚日期。

苔絲則想在婚禮之前告訴克萊她曾經的事，可苔絲的告白總是陰錯陽差地被打斷。

新婚之時，克萊和苔絲約定告訴對方自己曾犯下的錯。克萊交代了他的一段放浪情事，並得到了苔絲的原諒。

苔絲以為自己原諒了丈夫的過往，那她的曾經也能得到洗刷，然而克萊卻讓苔絲失望了，得知苔絲的遭遇之後，克萊動搖了，他甚至說他愛的不是苔絲，而是一個和苔絲長得一樣的人。

隔閡讓這對新婚夫妻走向了分離，克萊選擇去往巴西，並要求苔絲別來找他，如果他想通的話，他會去找苔絲的。而苔絲則黯然返家。

至此，克萊完成了殺死苔絲的第二步。

03.

有一些等待不能太漫長

克萊並沒有和苔絲離婚，因此苔絲依舊抱著希望，希望有一天克萊能“原諒”她，於是她開始等待，並且在這種等待中慢慢衰老，即便她只有二十歲。

苔絲父母不清楚苔絲的處境，只一味問苔絲要錢，克萊給苔絲留下的錢幾乎都被她貼補給了家裡，迫於生計，苔絲不得不再度出去找活幹。

結果苔絲又和亞雷狹路相逢。而此時，亞雷搖身一變成了滿嘴仁義道德的牧師，而苔絲則成了被拋棄的女人。

亞雷再度對苔絲死纏爛打，苔絲只一味地躲避。但越來越困苦的生活逐漸將苔絲壓垮，苔絲的父親德北也在此時去世，德北一家甚至找不到安身的地方。

亞雷再次用家人來收買苔絲，走投無路的苔絲給克萊寫信但卻始終沒有迴應，最終只能出賣自己。

可笑的是，當苔絲和亞雷同居之後，克萊卻回來了，還說要摒棄前嫌和苔絲在一起。苔絲的回答是太晚了。

在這場太過漫長的等待中，苔絲又被殺了一回。

她的愛人來得太晚，以至於她已經出賣了自己，即便愛人回來了，但她卻拿不出什麼來面對。

04.

我已無夢可做

《德伯家的苔絲》最精妙的無疑是結尾。即便苔絲告訴克萊說太晚了，但她在克萊離開後還是追了上去。

哈代的高明之處正在於此，苔絲追上了克萊，但這卻不是二人的喜劇收尾，因為苔絲在追趕之前，下手殺了亞雷。

二人在逃亡中度過了平靜的一夜，苔絲於黎明被捕，坦然地接受死亡，她屈辱的一生終於結束了，而且在生命盡頭，她擺脫了亞雷的陰影，她乾乾淨淨，毫無虧欠和內疚。

對於希望苔絲有個好結局的讀者來說，苔絲殺死亞雷的舉動多少有些畫蛇添足，她為什麼不能直接逃走，然後和克萊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呢？

答案我上面已經提到了，因為在克萊回來之前，苔絲已經出賣了自己，她找不回自己來交給克萊了。

於是她只能殺死亞雷，殺死那個毀了她一生的魔鬼，

同時也殺死了被侮辱的自己。

這種結局和老舍先生的一個短篇《微神》有異曲同工之妙。《微神》講述的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故事，男孩出國留學，而女孩家道中落做了暗娼，幾年後二人重逢，男孩依舊等著女孩，可女兒卻自殺了。

老舍先生在小說裡寫，

“你可以繼續做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做。我始終一點兒也不懷疑，我知道你要是回來，必定要我，及至見著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麼給你呢？”

苔絲恰似《微神》裡的女孩，等到愛人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找不到她自己了，於是這場愛情註定沒有一個好結局。

苔絲只能殺了那個毀掉她人生，毀掉她愛情的惡魔，彷彿藉此她就可以洗刷盡她一聲的汙穢和屈辱，她就能幹乾淨淨一回。

於是被欺侮一生，被一步步殺死之後，苔絲在死前終於得到了一絲體面，然而一切終究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