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細讀第五回：命運神諭

結局預告

雖然前面四回不斷地有大背景大環境的交待，但是對故事細節來說這一回才是最重要的。這一回既有賈寶玉的情慾啟蒙，也有紅樓眾釵的命運預告，更有賈府的最後結局。我在擬標題的時候一度在想，到底是以賈寶玉的情慾啟蒙為主還是以結局預告為要，思來想去可能還是預告更重要。

紅樓眾釵的判詞就像古希臘神話裡的神諭一樣，它預告了所有青春女兒的命運和結局。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裡面看到了這些判詞，它們提前向他劇透了大觀園眾女兒的一生，也告訴了他賈府及他自己的命運走向，可是對沒有生命經驗的賈寶玉來說，這些判詞他是無法看懂的，也無法教會她們去改變悲劇。

故而對凡人來說，命運知與不知，結果都一樣，該當如何還是要如何。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宿命論，只是覺得人無法自知命運，就算知道了你也不會明白那就是命運，所以還是應該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過完這一生比較好。

《紅樓夢》的寫作真的是非比尋常，試看有哪一部小說是先說結局再講故事的？無論是對作者也好，還是對讀者也罷，提前預告重要角色的結局都是非常規操作，畢竟沒有幾個喜歡劇透的。一個作者若非對自己的敘述有極大的自信，提前說出結局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可是曹雪芹就是這樣寫了，這大約也是一種對常規和束縛的一種打破吧，對習慣和偏好的一種挑戰。

釵黛之比

釵黛之爭向來都不僅僅止步於書裡面兩個女孩子之間的明爭暗鬥，更厲害的是書外讀者之間關於釵黛孰優孰劣看不見的硝煙。此處只是對釵黛之間矛盾的一筆帶過，當她們正面交鋒的時候才更有意思。我可能是一個比較中庸的人，這兩個人孰優孰劣很難說，但是直覺上我是更喜歡林黛玉的。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每次這些女孩子之間小吵小鬧有不愉快的時候，賈寶玉因為想著調停她們之間的矛盾，總是會兩邊去化解。但是並不是每次他出手都會順利，有時候結果反倒落了個兩邊不是人，被雙方冷落數落了。不得不說做和事佬勸架也是需要技術和天分的。

倦怠午睡

看古言寫古言的人都知道，像賈府這樣的大家族的人沒事就喜歡擺宴會，以各種名目，賞花、寫詩、做壽等等，都可以用來擺宴會。宴會是很重要的社交場合，在這裡結交人際關係，穩定自己的社交圈子。大家該樂的樂，該玩的玩，玩樂之中順便聯絡一下感情，為以後的人生需要鋪路。

不過這次寧府賞花，作者描寫的重點不在宴會，而在賈寶玉身上。賈寶玉大約是這種宴會參加得多了，以至於並沒有感受到樂趣，反而倦怠累了想要睡覺。

賈寶玉要睡午覺，這時候寧府的主事人，也就是賈蓉的妻子秦可卿，把他帶到了上房內間歇息。可是這個房間的佈置賈寶玉實在不喜歡，房內掛著《燃藜圖》，還有“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賈寶玉從來都不想要做一個熟諳世故的人，也不要做一個道貌岸然的讀書人，所以是無法與這些東西共眠的。

秦氏看到他不喜歡，就讓他去自己房間睡。從禮教上來說這是一件極其不合禮的事情。畢竟他們是叔嫂關係，而且男女有別。可是秦氏覺得賈寶玉還是個小孩子，沒有必要如此。

但是事實上是這樣嗎？這個午覺醒過來後他就立馬與襲人發生了性關係，可見他已經是一個對男女之事有些懵懂，但是又知而不知。

這個情節上的安排我們可以理解為可卿其實就是賈寶玉的性啟蒙者。只不過一個是現實裡的賈蓉妻子秦可卿，一個是賈寶玉夢中的警幻仙姑之妹可卿。她們一個提供了客觀環境，即賈蓉之妻秦可卿的臥房，一個則是身體力行在夢裡與賈寶玉有了性關係，即警幻仙姑之妹可卿。

秦氏不是一個閨中小姐，她已經嫁為人妻，所以她的臥房是一個適合做春夢的地方很正常。賈寶玉到了那裡，無論是裡面令人身體酥軟的甜香，還是壁上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又或是畫兩邊的對聯，連案上陳設的一連串東西，這些東西加在一起都有一種“春”的感覺，大約是個人都能領會到其中的性暗示。

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的出場亦幻亦真，若非熟悉，第一次看可能又會糊塗。因為作者每次寫夢真的都很高明，讓人有一種分不清夢幻和現實的感覺。為了寫出警幻仙姑的美，作者甚至用了賦體專門去描繪她。像這種賦體其實看不懂也沒關係，知道它是像曹植的《洛神賦》一樣是專門寫美人的就好了。不得不感嘆，古典賦體的語言真的好美啊。

賈寶玉是一個看見美人就走不動的人，更何況是見了神仙姐姐。於是主動去與警幻仙姑搭訕，而警幻仙姑也是帶了任務來的人，這任務是專為賈寶玉而來，這剛好遇見自然就捎了他一起。

警幻仙姑所謂的風流冤債，前面的道人和和尚也曾說過，他們所謂都是一樁事，就是賈府那些男男女女的風月情債，也就是塵世間痴男怨女之間以愛情為主的人情世故。

太虛幻境是情之所化，它並不是當下仙俠世界觀裡面仙氣所化的神界，它的天是離恨天，它的海是灌愁海，都是人之七情六慾的縮影。它所秉承的情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之感，讓人覺得亦假亦真，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對“情”這個東西，作者認為它可能就是這個世界的本源，是很難說清道明的東西。

這個警幻仙姑其實就像仙俠劇裡面掌管凡人命簿的司命星君，只不過她掌管的只是女性的命運。而《紅樓夢》裡大觀園中的眾人，就是從太虛幻境中下凡渡劫而來。這樣來說就比較容易理解許多了。

薄命司

這個薄命司是大觀園所有女孩子判詞所存放的地方。既然叫了薄命司，說明凡是被賈寶玉看到了判詞的女孩子，她們的命運都是悲劇。因為“薄命”嘛，對女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悲劇比紅顏薄命更甚呢？

能夠有判詞的用《紅樓夢》的世界觀去衡量的話，都是閨閣中的英雄。這判詞好比史冊一樣，能夠青史留名的無論是大是小，都說明她好歹是個人物。沒有判詞的人，就像無法青史留名的亡魂一樣，人死燈滅，無人知曉，無人知她曾經活過，曾經愛過，曾經存在。

所以金陵十二釵無論是正冊女子，還是副冊，就算只是又副冊，她們在《紅樓夢》的世界觀裡都是了不起的人，都是值得昭傳記住的人。但是不要忽略了她們都是薄命司裡面的人，這也是《紅樓夢》這部書在整體性、系統性上嚴謹的體現，細節的處理真的是毫無破綻。

十二釵又副冊

賈寶玉在薄命司翻到的第一篇判詞是又副冊裡面的晴雯，接著是襲人。這個有副冊並沒有完全劇透出來，不過根據後面的正冊邏輯，是可以推測出來的。

據說《紅樓夢》有一個像一百零八梁山好漢那樣排行的情榜，具體是怎麼排的，我沒有見過，雖然看過一些人的研究，但是還是不想臆測說話。不過可以推測的一點應該就是和這個十二釵一冊的判詞有關係。

根據正冊都是主人身份的邏輯我們可以推測，每一冊的十二釵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的地位是相當的。這個又副冊中出現的晴雯和襲人都是賈寶玉的貼身丫頭，而且是很有地位的大丫頭。那麼我們可以認為，又副冊中的女子是賈府裡面與主子關係比較親近的大丫頭，像鴛鴦呀、紫娟呀等等，有可能是這個副冊中的人。

十二釵副冊

副冊只出現一個人，就是香菱，就是那個薛蟠為了搶買她而打死原買主馮淵的女孩子。原本叫甄英蓮，後來被人販子拐走了，轉賣到薛蟠手裡，連自己家住何方、姓甚名誰都一概不知，寶釵就給她取名香菱，正正經經做了薛蟠的妾。

從香菱的身份我們可知，副冊裡面的女子都是如香菱一樣的人，做女兒時命運不濟，嫁為人妻時只能為妾，她們的身份在正妻和丫頭之間，比較尷尬，可以說非主也非奴，也可以說是主也是奴，最是不定，這樣的人如尤二姐、平兒等等，差不多都是這個副冊中的吧？

十二釵正冊

完整的十二釵只有正冊，十二個人十一首判詞，因為釵黛的判詞是一首，所有釵黛合一的說法。不過釵黛有可能合一嗎？林黛玉是一個比較自我的人，而薛寶釵則是比較顧他的人，其實從我個人經驗來說，我覺得合一也沒什麼不可能。在自我內心的堅持上做林黛玉，在與人處事的圓滑裡則為寶釵，如此似乎也不不是不可能。

正冊裡面首先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其次依次是元春、探春、史湘雲、妙玉、迎春、惜春、王熙鳳、巧姐、李紈、秦可卿。在這些人裡面，前八十回中最沒有存在感的就是巧姐了，她很少出場，就算好不容易有了戲份，也是工具人一樣的存在。有一回把這些有判詞的女子幾乎都提出來了，就是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幾乎見了所有人。

百年運盡

原本給寶玉看這些女子的命運判詞，是希望賈寶玉可以覺悟醒來，從而拯救家業。這裡警幻仙姑說的很明顯，是受賈府創業之祖寧榮二公靈魂所託，給他看這些女子的命運判詞，好讓他明白一切都將迎來幻滅的悲劇，從而醒悟有所成就。

可是很明顯賈寶玉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姐妹們的命運判詞，也不會醒悟過來。而作者又一次強調了這個時代是賈府的末世，他們家族歷經百年，氣數將盡了已經。

在賈府運盡這個問題上，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時候是第一次說，探春判詞“生於末世運偏消”是第二次，此處借寧榮二公祖宗靈魂是第三次，後面還會不斷強調。所以《紅樓夢》即便在敘事盛極之時，也總會有一種末世陰影籠罩的感覺。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

這時候的賈寶玉是活在享受仙境美好的夢裡，警幻仙姑的這個度悟方式實在是有點勸百諷一的味道，並沒有起到任何令人反思的效果。大約人對美好的事物都是沉迷上癮的，並不會覺得厭倦。就像賈寶玉夢裡聞到的群芳髓一樣，只會覺得不夠，又怎麼會看破不過如此而悟了呢？

群芳髓香、千紅一窟茶、萬豔同杯酒，說起來是香茶酒，實質上哪一樣不是女兒血淚呢？看起來能夠刺激感官的宴飲聲色樂趣並不能夠讓人心靈領悟獲得成長，只會讓人陷入沉溺。成長都是疼痛的，就像賈寶玉最後經歷了家破人亡後，終於領悟了。可是那時候已經晚了。

紅樓夢

這一套以“紅樓夢”命名的曲，就是如今書名《紅樓夢》的由來。它是以詞曲的形式概說了整個紅樓故事，這個故事的本源是“情”，基調是“悲金悼玉”。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的時候，且認為他就是曹雪芹吧。對他來說，《紅樓夢》是貴族生活的追憶，也是一個貴族子弟的懺悔，更是一個慈悲者的包容。

《終身誤》是寶黛釵三個人的愛情悲劇，也是賈寶玉的意難平。《枉凝眉》是寶黛之間的不圓滿，相互愛戀而又相互折磨，最後黛玉淚盡而亡。《恨無常》是元春的無奈，一輩子骨肉分離困守宮門。《分骨肉》則是探春的遠嫁，《樂中悲》寫史湘雲的坎坷。

妙玉為《世難容》，《喜冤家》是迎春誤嫁中山狼，《虛花悟》講惜春遁入空門，《聰明累》說的是王熙鳳。《留餘慶》是巧姐，李紈《晚韶華》，秦可卿《好事終》。

引子自開闢鴻蒙說起，相當於第一回的補天創世神話。寧榮二公的託夢又一次印證了冷子興的末世演說，這十二支曲相當於判詞命運的複述，唯獨增加的是多了賈寶玉的那兩首，寶黛釵三個人之間糾纏不休，其餘的並沒有變。而最後的這首《飛鳥各投林》，說是《好了歌》及其注的翻版並不為過。

故而整個第五回可以說是《紅樓夢》的整體構架，只不過單獨談一回而沒有前四回的鋪墊的話，就會少了許多意味，也很難理清楚。這樣的雙重構架、雙重劇透，若非反覆閱讀，單一兩遍，怕是很難明白。

濫淫與意淫

對“淫”這個字，我們現在怎麼看都覺得它色彩滿滿的。其實它最初的意思就是“過分，過了”的意思。凡事都有一個度，超過了這個度就是“淫”。只是後來在語意的外延不斷擴大之後，它原本的中性色彩就慢慢淡了，慢慢就成了貶義的“淫蕩”之“淫”了。

所以在警幻仙子說賈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時候，賈寶玉以為是討厭他，誠惶誠恐解釋他是一個正派的人，並沒有做過什麼過分的淫蕩之事。

在警幻仙姑看來，止於皮囊之樂的淫就是濫淫，這種純是生理慾望的發洩。而意淫則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神相通，有一種靈魂伴侶的意思。只不過“意淫”這個詞，發展到今天似乎也是一個已經變味了的詞。

夢裡的警幻仙姑把自己的妹妹可卿許配給了賈寶玉，讓兩個人初嘗禁果，體會男歡女愛。以警幻仙姑的目的是讓賈寶玉體會一下最美好的仙境樂趣，然後知道也都不過如此之後好醒悟過來，如此便會投身於仕途經濟，振興家業。

可是很明顯，賈寶玉並沒有覺得會厭煩，相反他還會享受沉溺那個世界。回到現實世界後還拉著襲人一同初試。

夢是一個神奇的東西，《紅樓夢》裡每次天降神諭都是在夢裡，甄士隱做夢夢見了太虛幻境，賈寶玉知判詞也是在夢裡，秦可卿告訴王熙鳳要有長久打算也是託夢。

這一回可以說就是一個夢，藉著賈寶玉的整個夢境，向讀者們劇透了大觀園女兒們的結局。可惜不止是賈寶玉看不懂神諭，就連我們上帝視角的讀者，其實也不知道具體會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