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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希特:異教徒的大衣

  • 由 讀睡詩社 發表于 棋牌
  • 2022-01-18
簡介”“我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她輕蔑地說,“但是大衣是按尺寸做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它太小了

異教徒是什麼

布萊希特:異教徒的大衣

貝托爾特·貝萊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德國劇作家、詩人。青年時代學習哲學和醫學。世界三大戲劇體系之一——“史詩劇”的創立者。他的詩歌像他的戲劇一樣,富於哲理,啟發人思考。

異教徒的大衣

文|

貝托爾德·布萊希特

譯|趙丹

來自諾拉的喬爾丹諾布魯諾於1600年被羅馬宗教法庭以異端罪焚燒於柴堆之上,他被公認為偉大的人,不僅因為他勇敢的關於天體運動的假說,這種假說後來被認為是真實的,也因為他對宗教法庭無畏的態度。他對法庭說:“你們對我宣判時所懷的恐怖恐怕比我聽到宣判時的還要大。”

讀一點他的書籍,再瞧一眼關於他公開露面的報道,人們都會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這裡一則故事也許會使我們對他更加尊敬。

這是一則關於他的大衣的故事。

我們首先要知道,他是如何落入宗教法庭之手的。

一個叫摩岑尼戈的威尼斯貴族,邀請學者到他家去學物理和記憶法。他招待了他幾個月,作為報酬,摩岑尼戈得到了所要求講的課。但是取代巫術課,布魯諾給他上了物理課。他很不滿意,因為物理對他無用。他的客人給他帶來的開支讓他後悔。好幾次他嚴肅地提醒布魯諾要傳授秘傳的管用的知識,這些知識像他這麼一位出名的人肯定是具有的。希望落空後,他寫信向宗教法庭告發了布魯諾。他寫道,這個不知感激的惡人當著他的面詆譭基督,說僧侶是驢,愚昧人民,此外還宣揚說,跟《聖經》裡說的相反,不只有一個太陽而是有無數個,等等。他,摩岑尼戈,因此把布魯諾關進了頂層房間,並請求儘快派官員來把他接走。

官方派人在一個星期天至星期一的午夜抓走了學者,關進了宗教法庭的地牢。

這事發生於1592年5月25日星期一早上三點鐘。從這一天開始,直到1600年2月17日登上火堆,這個諾拉人再也沒有走出過地牢。

在可怕的持續八年的審判中,他不知疲倦地為自己的生命奮鬥。在威尼斯的頭一年,他為反抗將他移交羅馬而進行的鬥爭也許是最令人絕望的一次。

他的大衣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段時間。

1592年冬天,當時他還住在旅館,讓一個叫嘉布里勒宗託的裁縫量好尺寸做一件厚大衣。他被捕時還沒付錢。

聽到逮捕的音訊,裁縫急匆匆趕到聖山穆爾地區的摩岑尼戈家裡,給他看賬單,但晚了。摩岑尼戈的傭人指著門讓他走。“我們為這個騙子付了夠多的錢,”他站在門檻上大叫,好幾個行人回頭望著。“您應該去神聖教廷的法庭,告訴他們您跟這個異教徒有樁事情還沒了結。”

裁縫驚慌地站立街頭。弄堂裡的一群年輕人聽到這些,其中一個臉上長滿膿皰、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向他扔石頭,雖然從一扇門裡跑出一位衣著可憐的女人給了小男孩一個耳光,但老頭宗託還是明顯地感覺到,“跟一個異教徒有牽扯”是件非常危險的事。他邊跑邊小心環顧四周,繞了一個大圈子回到家裡。他沒有跟妻子談起這件倒黴的事。她也對他整個星期的沮喪感到不解。

但是6月1日查賬時,她發現一件大衣沒付錢,且這個人的名字盡人皆知,這個諾拉人成了城裡的話題。可怕的、關於他的卑鄙的謠言四處傳播。他不僅在書中和談話中醜化婚姻,而且稱基督為江湖騙子,還有關於太陽的瘋狂言論。這種人最像那種做大衣不付錢的人。善良的女人不想忍受這份損失。跟男人一陣激烈口角之後,70歲的她穿上禮拜天的服裝,來到神聖教廷的大樓,氣勢洶洶地要求異教徒歸還她三十二個斯古迪欠款。

聽她說完,官員把她的要求記錄下來,答應處理這樁事情。

不久宗託得到傳喚。他渾身抖索地到森嚴可怖的大樓去報到。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有被審問,而被告知在那樁涉及犯人的經濟糾紛的處理中,他的要求將得到應有的照顧。但是這位官員也暗示,這樁事情不會有大的結果。老頭子很高興這麼容易就可以走了,走時還卑躬屈膝地道了謝。但是他的妻子很不滿意。沒能挽回損失讓人心裡不平衡,以致她的男人沒吃晚飯,到夜裡還在縫衣。布料商那裡還欠著債要還。她在廚房裡和院子外叫喊說,一個罪犯債還沒還就逮捕他是件可恥的事。如果必要的話,她會去羅馬找教皇,一定得要回那三十二個斯古迪。“柴火堆上他要穿什麼大衣。”她叫道。

她跟她的神父講述發生的事情。神父建議她至少把大衣要回來。她從中看出教會一方默認了她的權利,揚言說,光還給她大衣是不會罷休的,因為那大衣肯定已經穿過,而且是度身定做的。她一定要還錢。由於說話激動,聲音過大,神父把她攆了出來,這使她稍許理智了一些,有幾周顯得比較安靜。從宗教法庭的大樓裡沒有再傳來被逮捕的異教徒的訊息。然而人們都在私下傳說,審訊暴露出了許多聞所未聞的醜事。老太太貪婪地聽著這些閒言碎語,聽到異教徒處境如此之糟,她如同受刑一般。他再也不會被放出來還她的債了。她夜不能寐,當八月的炎熱徹底摧毀了她的神經時,她便開始在她買東西的商店裡跟來試衣的顧客大發牢騷。她說,如果神父們如此無所謂地對待一個手工藝者的正當要求,那他們是在犯罪。稅那麼重,麵包不久前又漲價了。

一天上午,一個官員把她召喚到神聖教廷的大樓,警告她不要再說那些閒話。有人問她,為了幾個斯古迪而對一樁非常嚴肅的宗教案件喋喋不休是不是感到害羞。有人告訴她,對待像她這類人有的是辦法。

儘管每次一想到那個胖乎乎的兄弟說的“為了幾個斯古迪”那句話她就怒火中燒,她還是被鎮住了一段時間。但九月份就有訊息說,羅馬宗教法庭的大審判官要求把諾拉人移交給他。當局正在為此事磋商。

市民們都在紛紛議論這件移交申請,情緒普遍是反對的。各行會不願意羅馬的法官來干預這件事情。

老太太急得不得了。異教徒真的要被帶到羅馬去,那他欠我的賬怎麼辦?她剛一聽到這不可思議的訊息便等不及了,也沒換上好點的裙子,就急匆匆往神聖教廷的大樓跑。

這回一位更高階的官員接待了她,比上次那位客氣得多。他跟她差不多年紀,耐心聽完她的申訴,停了一會兒問她,是不是想跟布魯諾談談。

她立即同意。會見安排在第二天。

這天上午在一間有鐵窗的小屋子裡,一個瘦削的黑鬍子老頭走進來,很客氣地問她有何貴幹。她量衣的時候見過他,也一直記得他的模樣,可這會兒他沒立刻認出她來,一定是審訊的刺激使他有了改變。

她馬上說:“那件大衣,您沒有付錢。”

有幾秒他驚訝地望著她,然後他記起來,輕聲地問她:“我欠您多少?”

“三十二個斯古迪,”她說,“您不是拿到賬單了嗎?”

他轉身問那個肥胖的監視會談的官員,是否知道他交給神聖教廷的家當裡還有多少錢,那人說不知道,但是答應為他弄清楚。

“您丈夫身體如何?”犯人轉過身又朝老太太問,好像這樁事情已經了結,又可以建立正常的關係,一次普通拜訪的氛圍又已產生。

老太太被小個老頭的和藹可親弄得有點迷糊,嘟噥說,她的丈夫很好,甚至還提及了他的風溼病。

她兩天以後才再次走進那棟大樓,因為她覺得多給他一點時間去打聽要顯得得體一些。

她真的又獲准再次跟他會談。因為他正在受審,她足足在鐵窗外的房間裡等上了一個小時。

他來了,顯得很疲憊。沒有凳子,他靠著牆,馬上就轉入正題。

他聲音微弱,告訴她,很遺憾付不起大衣的錢。他的家當裡沒有錢。但她也不必放棄希望。他想了一下,記得他在法蘭克福的一個人那裡還有錢,那個人為他印了書,假如允許的話他會給那人寫信,明天他就去申請,今天審訊時氣氛不大好,因此他不想問,免得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他說話的時候,老太太尖銳的眼睛看著他。她清楚那種賴債不還的人如何用託詞拖延時間,他們才不關心他們的義務,如果催促他們,他們就裝出想盡各種辦法的樣子。

“如果您知道付不起錢,您要大衣幹什麼?”她冷冷地問。

犯人點著頭,好讓她知道他在聽著。他回答說:

“我一直掙錢,靠寫書和教書。我想我現在還能掙錢。我覺得用得著那件大衣,因為我還能自由地在外面走。”

他說這話一點不帶酸楚,很顯然是不想欠她一個回答。

老太太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滿心惱怒,又儘量小心著別頂撞他,然後不再說一句話,轉身跑出了房間。

“誰還會給一個被宗教法庭審判的人寄錢呢?”晚上她躺在床上,生氣地對丈夫說。現在宗教機構的態度使他心安了些,他指責妻子不該屢次去討錢。

“他現在有其他許多事情要想,”他嘮叨著。

她不再說話。

幾個月過去了,這件討厭的事情沒有新進展。1月初,有訊息說當局正在考慮滿足主教的要求,把異教徒移交羅馬。然後宗託一家又被傳喚去神聖教廷的大樓。

沒有指定具體的時間,所以宗托夫人是某天下午去的,為的是給移交問題作一份鑑定。那個較高階的官員接待了她,他曾給她安排過一次跟諾拉人的會談。這個白髮老頭告訴她,犯人願意跟她談話,不過她應該想想,時間是不是合適,因為犯人正等著一次極其重要的會議。

她又說,問一問他就可以了。

一位官員去了,回來時帶來了犯人。會談當著那位高階官員的面進行。

諾拉人還在門口就朝她笑,剛想說話,老太太就開口了:

“如果您想自由的話,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一會兒小個子顯得有點茫然不知所措,這個季度以來他回答了許多問題,已記不清最後一次跟這個裁縫的女人談話的結果。

“錢沒有寄來,”最後他說,“我為此寫了兩封信,但是錢沒寄來。我也想過了,是不是請你們把大衣領回去。”

“我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她輕蔑地說,“但是大衣是按尺寸做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它太小了。”

“這不可能,”那位領他進來的肥胖官員插話說,“摩岑尼戈先生已提出了這個要求。您在他那吃了很久的飯。”

“是他邀請我的。”諾拉人說,他覺得累了。

白髮老頭抬起他的手。

“這實在是無關緊要的事,我那大衣應該還給她。”

白髮老頭有點火了,他慢慢地說:

“尊敬的夫人,顯示一點基督的寬容,對您來說也不至於壞到哪裡。被告現在正面臨一次可能決定他生死的會談,您不能要求他還為您的大衣操多少心。”

老太太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她突然想起她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她在想是不是應該走,這時她聽見身後的犯人輕聲說:

“我覺得她有這個權利。”

當她轉過身時,他還說:

“請您原諒我。無論如何您不要認為我對您的損失無所謂。我會為此事寫一份申請書。”

大胖子在白髮老頭的示意下離開房間,回來時他攤開雙手說道:“那件大衣根本就沒有一同交來,一定是奸險的摩岑尼戈把它留下了。”

諾拉人明顯吃了一驚,然後氣憤地說:

“真不講理。我會控告他。”

白髮老人搖著頭:

“您最好為幾分鐘後的會談作些準備。我再也不能允許在這裡為幾個斯古迪吵來吵去。”

老太太聽到這話血直往上冒,諾拉人說話時她一直沉默不語,不快地瞧著房間的一角。但是現在她忍不住了。

“幾個斯古迪!”她叫道,“那是一個月的收入!您可以談寬容,因為您不受損失。”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僧侶走了進來。

“執政官到了,”他低聲地說,吃驚地看著叫喊的老太太。

大胖子抓住諾拉人的袖子領他往外走。犯人回頭從瘦小的肩膀上看著她,直到被帶出門檻。他瘦削的臉面色慘白。

老太太神情恍惚地走下大樓的石階。她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再說那個人也做了他能夠做的。

一星期後那個胖子把大衣帶來時,她沒走進作坊。但她在門邊偷聽。她聽見那個官員說:“最後幾天他確實為大衣操了心。在市政當局審問他的間隙,他兩次提出申請。好幾次他要求就這事跟有關的人談話。他贏了。摩岑尼戈不得不把大衣交出來。順便說一下,其實他現在也用得著這件大衣,因為他將被移送,這個星期就要去羅馬。”

他說得對。此時是1月末。

|節選自《布萊希特日曆小說八篇》,趙丹譯,外國文藝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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