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隔紗 生死一發

記憶裡，每年的七八月份，外公家的老屋附近總是綠蔭蔭的。以前，那裡是我傍晚放學後的去處。暮色四合，晚景將至，此時無論是飄忽的聲響，還是攢動的人像，它們全都一時間嘈嘈四起，各有所為。我的目光於其間逡巡跳躍，雖未成專注，卻也自願消融其中，自成一景。

周圍樓舍不高，卻儼然成片。硃紅色的磚瓦上，斜滿了高木枝叉的影子。它們密結如織，明暗有秩。綠樹緊貼著樓舍，它們雖是擇隙而生，卻生得異常繁盛。每一棵樹幾乎都已蓋過樓頂，樹冠高高將所生枝蔓拋撒四方，既如開屏的孔雀，又像受驚的雛貓。半空中，它們縱橫交疊，深淺錯落，綠的絕非均勻。舉目而望，可見某處的綠薄得像結了一層紗，某處的綠卻又厚得像垂了一塊幕。夕陽透出，斑斑駁駁，因遮蔽而所去能勢不同，光柱也隨之長短不一，形態各異。有的雖未及地面，卻也把自己的末端拉得極為淺淡。它們就這樣生得鱗次櫛比，很像樹木本身倒長出的金色枝幹。樹幹是暗灰色的，它粗大到用兩人合圍都能稍有餘量。它深深扎往地下，簡單而生動。那與土地相連處的根，戾氣頗深，全都直挺挺地曝於地表，緘口不言，四處突張。

在我家那棟樓前，有一處不大的庭院。外公就常坐於其中，沐浴著和自己一樣漸漸正在衰老的斜陽，靜靜地等著我，形影相安，其樂融融。外公體態臃腫，行動不便，因此每逢屋外獨坐，一把矮腳鐵凳就很少離開過他的身體。餘暉有時會故意拉長外公的影子，使其在一個方向上變得極細極長，偶爾那被拉長的影子會被映在他身後的樓房上。影子肩膀的部分與二樓住家的窗沿平齊，而脖頸以上則全部沒進了那正敞開的窗內。外公他依舊靜默，但好像此時那被投放在他身後樓牆上的並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他心中的某樣東西。那東西無有所指，卻帶著喘息，在獨子熱烈。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一臉稚氣的外公帶著毛頭小子特有的諧謔，在夕陽中行走。那時的他身體瘦削，四肢奇長，走起路來，微微佝僂著腰，刻意撇弄著腳。他東張西望，目光零散卻不渙散。他一路走著，忽然想到，今天那個令他心動的姑娘就住在不遠處的人家。於是他斂聲屏氣，悄悄潛到了那家人的窗下，側耳傾聽，姑娘的歡笑聲絲絲入耳。他心頭為之一悸，隨即找來石頭，層層壘得，爾後墊腳望向了屋內。

不知是生命本身在假以慾望的形式，來進行物化，從而噴薄而出，以彰視訊記憶體在，還是外公他僅僅是在夕陽下安靜地回憶過往。若是前者，外公就不可不謂是人中之瑞，老有可為。而若是後者，則不免會令人有些潸然。

剛上學那會，我行性纖弱，獨來獨往。從早到晚，眉心總像是掬著一團清怨，舒展不開，驅打不散。我每天少有的開心事，就是見到正在等我回家的外公。遠處，他靜坐在餘暉裡，霞光點點，異彩紛呈。我飛也似的跑向他，他也隨即露出慈祥的笑。那由他嘴角揚起的弧度，綻放在了一束斜陽的盡頭，頂角流金，熠光微沁，彷彿它早已出立於時間，變成為永恆。我來到他的膝前，他拉起我的小手，笑容此時都沒有消失，目光又柔和地聚放在了我的臉上。我也笑著看向他，眼底攜滿了泉響。外公用力起身，喘息陣陣。即便我並沒有真正用力去攙扶，但也能感受到那份吃力的存在。可外公他依舊在笑，就和他拉著我的那隻手一樣，他的笑容不曾有過半刻的鬆懈。幾經反覆，他終於挺起了腰背，身子也從鐵凳上移開。他稍作喘歇，隨後一手拎起鐵凳，一手牽拉著我，步履蹣跚地朝家中走去。我緊貼外公，融入著他的步子，不時抬頭仰望，只見那霞光的流溢在外公的鬢角彙集成珠。它們晶瑩顯朗，不洇不淌，彷彿幾方浮萍，來自遠方。

外公與我雖為一系血脈，卻礙於時間重重，輾轉頻仍。這其間陰陽隔紗，生死一發。哪怕是如屢薄冰，也難抵世事嬗變。我倆能夠今生相遇，著實不易。很難去評價一個人，因為人性千面，如有深淵。那些與之存在過交集的人，全都像是立於這深淵的頂端，爾後依次排開，圍裹上來。他們視距有限，無法一目貫底，只得將視線怯生生地收回，僅停留在自己面前的崖壁。那裡斷石橫生，如生鬼魅。因此關於人性的把握也就開始變得莫衷一是，各執一詞。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所見才是那人的本真。然而就在我與外公相處的這短短十幾年裡，他卻把他最好的一面留給了我。我懵懂出世，外公牽著我的手，把我引向崖邊，安放在其中一處。在那裡，最初的我惴惴不安，束手而立。後來，忽然有一束陽光從我耳後緩緩透出，越過我，照到了我面前的崖壁。崖壁上，不大的一方，瞬即開敞。那開敞處，嶙峋盡褪，暖意著生，圓形的光亮映在崖壁，擎於半空，宛如海上漆夜裡所生的明月。光亮中，厲石的稜角變成了待萌的芽苞，鋒芒變成了希望。它們抽枝展葉，凝蔭聚翠，鬱鬱蔥蔥地沉在光柱的底端。我對此驚愕不已，如臨神蹟。一片恍惚過後，我漸漸發覺自己耳邊生風，伴隨著陽光，很暖，很溫厚。我想，那一定是外公的手，是他捧起了我的臉頰，在往自己的鬍鬚上蹭。

時值外公忌日，不會別的手藝，謹以此文，遙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