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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民間社會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

  • 由 新京報 發表于 棋牌
  • 2022-01-13
簡介返歸原典對歷史和作家負責新京報:汪曾祺寫過小說、散文、京劇、遊記、文學評論、新舊體詩等多種文體的作品,你最鍾愛哪一類

揭櫫字怎麼讀

他在民間社會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

季紅真,1955年2月出生,著有文學評論集《文明與愚昧的衝突》《眾神的肖像》《世紀性別》《蕭紅傳》等。《汪曾祺全集》主編。

他在民間社會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曾就讀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四年,師從沈從文等。早年當過中學教員、歷史博物館職員,新中國成立後長期在北京做編輯工作,編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等;1962年調北京京劇團任編劇。1947年、1963年分別出版短篇小說集《邂逅集》和《羊舍一夕》;在20世紀80年代迎來又一個創作高峰,並受到矚目,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受戒》和《大淖記事》等。

他在民間社會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

《汪曾祺全集(全十二卷)》

作者:汪曾祺

主編:季紅真、劉偉等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年1月

他在民間社會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

1961年,汪曾祺(左)與沈從文先生在中山公園。

他在民間社會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

1946年或1947年,汪曾祺在上海。

汪曾祺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再版最多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和散文風味別緻、雅俗共賞,俘獲了幾代讀者。1月10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在北京圖書訂貨會舉行了首發式。會上,這套精心編纂八年的全集,被著名學者孫鬱評價為繼《魯迅全集》之後最有分量的全集,而汪曾祺也是他心目中最偉大的當代作家。

孫鬱說:“汪曾祺把中華文化當中最溫潤的東西召喚出來,成為當下社會最急需的精神營養,充滿了智性。在審美方面,幾千年漢字書寫的魅力和經驗,在他的筆下調試出了最具現代性的表達,打通古今。讀他的文字,會想到從六朝以來中國人的文章氣脈,他把這種氣脈銜接下來,在世俗社會里發現美,又超越世俗。”

其實早在1998年,也即汪曾祺去世後的一年,就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過一套8卷本《汪曾祺全集》,但由於倉促上馬,這套全集的體例和分類不精,錯漏不少,有大量佚文未被收入。而新版全集由瀋陽師範大學特聘教授、文學評論家季紅真領銜主編,收入了迄今為止發現的汪曾祺全部文學作品,小說、散文、劇作、詩歌等各門類都有新發現的佚文收入,其中不少篇章從未見於汪曾祺作品集,更有首次發表的手稿,以及新徵集到的大批書信。

在編訂之初,全集編委會就確立了“回到原典”的宗旨,全集中的文學作品以最初發表的報刊版本為底本,未發表的作品及書信以手稿和油印本為底本,以作者生前自己或他人編訂出版的、比較優良的作品集或手稿作為參校本,進行校勘,改正文字的錯、漏、衍、倒置及標點錯誤,力爭打造一套可供珍藏的善本。

新京報記者採訪了《汪曾祺全集》主編季紅真。閱讀和研究汪曾祺作品四十年,季紅真自稱被汪曾祺的作品誘惑到痴迷。她以評論家的眼光揭櫫汪曾祺作品的源頭,認為汪曾祺接續了魏晉時期志人的文學傳統,又與現當代文學中的諸種傳統相結合,最終形成了獨特的難以被模仿的風格,從而造就了其經典地位。

關於新版《汪曾祺全集》

全集耗時8年編纂整理,共12卷,4841頁,401萬字。

含小說3卷、散文3卷、戲劇2卷、談藝2卷、詩歌及雜著1卷、書信1卷,並附年表。全集不僅收入了汪曾祺創作的作品,也收入了他加工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以及書封小傳、題詞、書畫題跋、圖書廣告、思想彙報等日常文書。

汪曾祺作品出版現象

上世紀80年代開始,汪曾祺受到文學史家和廣大讀者的青睞。在當代文學史上,汪曾祺被定位為一個“潮流之外”的作家,而在大眾讀者面前,“生活家”“美食家”漸漸成為他的重要標籤。愛吃、懂吃、擅寫吃,汪曾祺的美食文字和人生態度,在越來越多人追求生活之美的當下,煥發出恆久的魅力。

近30年來,全國有超過80家出版社曾出版汪曾祺作品選集,相關版本不下百種(不完全統計)。其中,以美食、草木為主題的選集最多,比如《汪曾祺談吃》《人間滋味》《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談吃大全》《五味》《做飯》《老味道》《食事》《故鄉的食物》《人間有味》《宋朝人的吃喝》《人間草木》《歲朝清供》等。

被收入各選集最多的作品,是散文《故鄉的食物》《五味》《人間草木》,小說《受戒》《大淖記事》等幾篇。

從讀者到編者

與汪曾祺作品結緣四十載

新京報:你閱讀和研究汪曾祺的作品長達四十年,達到痴迷的程度,能否談一下與汪曾祺作品結緣的過程?

季紅真:第一次讀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是在大學期間,大約1980年讀到《受戒》,當時大吃一驚,人都傻掉了,因為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的小說,不知道它是怎麼冒出來的。我是1978年上的大學,那時沈從文和張愛玲的作品都是被封殺的,能讀到的只有魯迅、茅盾等左翼作家的作品,而汪曾祺的風格與他們截然不同,我很快就被其吸引。

1982年,我到北京大學讀當代文學碩士,我的導師謝冕先生為了給學生們創造機會,推薦我們參加北京作協主辦的北京作家研討會。主辦部門事先寄來了所有作家的作品篇目,讓每個人專題研究其中一位,我立即把汪先生的篇目搶了過來。一開始,謝先生希望我研究一個寫報告文學的女作家,但他很民主,看我選擇了汪先生,也不再勉強。

研討會是在西長安街六號北京作協的會議室內舉行的,在那次會議上我見到了汪先生,和他進行了唯一一次長談,不超過半個鐘頭。當時問到他作品的題材,知道小說裡的藥店是他家開的,談到對他作品的理解,深得他的激賞。以後又見過兩三次,都是在公務場合,匆忙之中沒有交流。在那次會議正式發言討論的時候,有人引用我文章中一箇中性的小觀點,對汪先生進行了不甚友好的批評,激起了不小的爭論,汪先生很激動地說,“我寫的只是我的一些朋友。”也有其他的批評家奮起反擊。我有些尷尬,好像成了肇事者,被綁在了別人的戰車上,以為汪先生會因此生氣。回到學校不久,就收到了他寄來的第一本書《邂逅集》的孤本,自是心情平復,這使我的研究一開始就具有了縱深感。

回家和父親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文藝愛好者,聽到汪先生的名字立即說,這是個老作家,上世紀40年代經常在《文藝復興》上發小說。所以,我家兩代人都是汪曾祺的讀者,這是我和汪先生的前緣。回到學校,我就去查詢《文藝復興》,北大圖書館有這份刊物,但是不全,我在僅有的幾期中查到了《小學校的鐘聲》,對汪先生作品的文獻整理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發言稿修改之後,發表在《北京文學》上,同時發表的還有他的發言,他稱讚了我的工作,訊息傳到學校也受到其他老師的表揚。

新京報:此後是否與汪曾祺先生有過進一步接觸?為何會參與主持《汪曾祺全集》的編纂工作?

季紅真:畢業後,我長期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有機會接觸到汪先生的朋友,聽到不少關於他的趣聞軼事,他的聲譽也日益高漲,紅遍兩岸三地,乃至國外,大有說漢語處即有汪曾祺讀者的態勢。我則陷入工作與家事的瑣碎,加上海內外研究者蜂起,自然被邊緣化,只能遠遠地關注他的文學活動。汪曾祺先生去世一年後的1998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8卷本的《汪曾祺全集》,汪老的家人送了我一套。不久後,還寄來了印刷精美的非賣品《汪曾祺書畫集》,是他家人蒐集家中遺存的書畫作品,用全集的稿費印製送朋友的,我有此殊榮自是得意。

由於資料的豐富,新世紀我又寫了幾篇論文,受到同窗舊友的讚賞鼓勵,萌生了寫一本研究專著的願望。2005年,我調到瀋陽師範大學,專門給研究生開一門課,題目就叫“汪曾祺研究與文化史研究的方法”。工作性質與條件的改善,使我得以比較專注地細讀他的文章,並著手寫汪曾祺的傳記。這期間,我不斷追蹤和發現各種相關資料,包括汪先生的佚文、他人的回憶資料、傳記資料等等,同時感到8卷本全集的簡陋,知道出版社沒有加印的計劃,版權已經過期,便動議編一套嚴謹的全集,得到前輩師友的鼓勵與學術規範的指點,但一直沒有著落。

直到2009年“五四”紀念會上,在北大遇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郭娟,向她提起,她也熱心,我們很快達成共識。她回去就向社領導彙報,出版社很快立項,在出版集團順利申請到專項出版基金,開始徵集佚文、協商版權、請各路專家研討編輯方針,啟動這套書的編纂工作。訊息傳出,引起廣泛的社會反響,又有不少學人主動加入,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時、地利、人和,才會有這部全集的最終出版。

返歸原典

對歷史和作家負責

新京報:汪曾祺寫過小說、散文、京劇、遊記、文學評論、新舊體詩等多種文體的作品,你最鍾愛哪一類?在你看來,汪曾祺作品有哪些突出特點?

季紅真:我喜歡的是他的文字,一看他的文字就覺得過癮,他是語言的大師,而且適應了現代文化轉型,成功地自然過渡古漢語與現代書面語,民間口語和方言行話等源頭深廣,詩文傳統與白話傳統渾然一體,又根據題材而富於變化,最大限度地發揮和發展了漢語的表現力。

汪曾祺的作品看似平淡,但研究起來很有意思,比如說《受戒》實際上是一篇遊記性質的小說,不期而遇的邂逅中要從釋名開始,其中就包括了文化史的豐富內容。《大淖記事》是筆記體小說,但它是一個隱含著民族誌的微型方誌,所以要從命名開始,和魯迅《阿Q正傳》的敘事起始一樣,但他命名的過程比魯迅漫長,經歷了半生的尋找。魯迅找不到固定語義的漢字,只好用拉丁字母的語音標識,汪曾祺找到了相宜的漢字,而且是在反覆比較之後的情感選擇。這其中呈現的是“五四”一代與上世紀40年代知識者知識譜系的差異,是經歷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演進之後兩代人的對話,而且是在繼承中矯正式的對話。

新京報:編纂這套全集花費了8年時間,編委會總的方針是什麼?遇到的最大困難又是什麼?

季紅真:總的方針是要還原歷史、返歸原典,對歷史負責,對作家負責,也對後人負責。對於研究現代文學的人來說,最大的苦惱是看不到原典,能接觸到的都是經過編輯刪減甚至篡改的文字。

還有一個巨大的文化史事件是漢語的規範化運動,我們是規範化的產兒,和以往的學者最大的差距就是語言文字的難度,繁體字變簡體字,有很多字因此產生歧義,也給語義的辨識帶來困難,《暫擬漢語教學語法系統》的制定導致一些句式被修改;還有的時候會出現方言與風俗的差異導致編輯改錯的情況,加上印刷質量的問題、手民誤植都可能存在錯誤。所以,編委會集體的意向是這套書要還原歷史、返歸原典,嚴格執行國際通例的規程,統一底本,以初發的報刊為底本,鉤沉輯佚時要嚴格考辨真偽,因此,需要動員全社會的力量蒐集資料,認真整理文獻。

因為汪先生會用筆名發表文章,還有人模仿汪先生的筆法寫作,所以需要對一些文章的真偽進行考辨。有時候,為了考證一篇文章的真實性,要經多方論證。

新京報:用筆名寫的文章如何考證?

季紅真:汪先生要給讀者“猜謎”,有時會故意起個特別生僻的、從來沒用過的筆名。比如,用生僻的字眼命名尋常的物種,那麼,就得對照他寫作的年代,考察他的傳記資料,再去判斷這篇作品是不是他的,尤其是詩歌,有很多都是用筆名發表的。

比如,他有一首詩用了一個很怪的筆名,雖然和他的名字音素還有交叉,但已屬音變。是他發表在《大公報》上的詩歌《蒲桃》,“蒲桃”是“葡萄”的別稱,當時沒有嚴格統一名稱,他故意用生僻的概念“蒲桃”,是為了掩人耳目。對照他的生平資料,才確認這首詩是他寫給昔日江陰情人的,詩裡有很多特別私人化的、只可能是情侶之間知道的場景,裡面的遣詞造句與汪曾祺的筆法都很像,迴環復沓的情感節奏,也符合青年人惆悵的情懷。

汪曾祺在江陰讀書的時候,經常和她光顧水果店,他後來有一篇文章寫江陰的水果店,實際上就是對那段戀情的回憶,但後來分手了。我估計他是聽到她訂婚或出嫁的訊息,於是寫了這首詩,既是告別,也是祝福。《大公報》是發行非常廣泛的一張報紙,這個女孩子肯定也有看報的習慣,他估計她能夠看到,所以寫了這首詩。

承前啟後

一個集結多種文學傳統的文體家

新京報:孫鬱評價汪曾祺為1949年之後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你是否同意?你如何評價汪曾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季紅真:汪曾祺是一個承前啟後的樞紐式(或軸心式)人物。孫鬱對汪曾祺的很多稱讚,比如“魏晉遺風”之類,都是承襲魯迅等人的。汪曾祺確實受到過魯迅的影響,但經歷過當代歷史以後,他對魯迅是有質疑和校正的。魯迅的小說繼承了詩文傳統,而汪曾祺是直接回到中國小說的源頭。在小說之前的敘事文體是神話、官方文獻與史傳等,小說起源於魏晉時期志人和志怪兩種源頭,當代有兩位很了不起的作家,汪曾祺銜接起了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的志人傳統,而莫言迴歸到幹寶《搜神記》開啟的志怪傳統。

汪曾祺的寫作實際做了文學史和文化史的疏浚工作,回到古老的源頭,使小說從廟堂回到民間,讓小說的民間性、世俗性和邊緣性得到充分的美的表達,同時又以儒家詩教為本,相容佛老,讓古漢語和現代漢語、書面語和口語自然地過渡,白話傳統和詩文傳統交匯。文學的問題首先是語言問題,如果對語言沒有自覺,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作家。汪曾祺對自己的母語有高度的感悟,寫作是這種感悟的創造性體現,將繼承和創新高度融合,所以,我覺得孫鬱的評價並不為過。

新京報:除古代志人傳統外,在現當代作家中,還有哪些人對汪曾祺的影響比較大?

季紅真:在汪曾祺身上,古代傳統、現代傳統和當代傳統都有體現。他曾受廢名、沈從文等京派作家的影響,後來在北京市文聯工作,和趙樹理、老舍都很熟悉。他過去和農民接觸不多,趙樹理對他的影響是啟發他寫農民,特別是北方農民;老舍寫底層市民也是京派的傳統。他也吸收了革命文學的傳統,比如他的《大淖記事》和孫犁的《荷花澱紀事》光從題目上就很像,都是筆記體的變異。

他確實是一個有高度自覺的文體家,除了對傳統文體的變通,對“五四”以後域外引進的新文體,比如童話和科學小品也都有自覺的習得,因此可以做到不今不古、不中不西、亦今亦古、亦中亦西,各體兼備,又自成一家。

新京報:文學評論界經常拿汪曾祺跟他的老師沈從文作比較,你覺得他們兩人在寫作風格上有哪些異同?

季紅真:抒情性、風俗化、重視民間文化、關注民族精神,這些方面都是一樣的。沈從文說,要讓讀者知道我們民族過去的偉大之處,以及現在的墮落之處;而汪曾祺寫的很多內容都來自民間,在經歷了大破壞和大混亂之後,到民間社會中去發現古老的民族精神,這就是所謂的“禮失求諸野”。

魏晉的志人傳統是受佛教影響,而汪曾祺的美學思想是以儒家為本,相容佛老。他的作品看起來平淡,其實文化含量非常之大。我說他是空前絕後,真是不為過,因為在大的歷史轉型之後,他所經歷的那種民間生活已經不復存在,已經在文化史上中斷了,因而,他是一個有著得天獨厚優勢的作家。

寫小說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世界上哪有許多驚心動魄的事呢)。寫一般文章也該如此。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汪曾祺《歲朝清供》

B08-B09版採寫/新京報記者 徐學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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