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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下)

  • 由 楚予微茫 發表于 棋牌
  • 2021-11-26
簡介”寶玉也是一個不喜歡八卦的人,他覺得攪在這種是非裡面越攪越麻煩,所以都不願意提,反而他問起柳湘蓮來:“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

幻境迷失陣怎麼走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下)

作者:曹雪芹 & 蔣勳 主播:蔣勳

第六十六回(下)。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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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49

來自楚予微茫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兩個典型角色

尤三姐大概也是曹雪芹這個作者一生當中所記憶的女性裡面非常牽掛的一位,他對這個人物有很多的用心之處。雖然在《紅樓夢》當中尤二姐、尤三姐的出場不多,尤其是尤三姐,第六十四回以前表現很少,第六十五回開始表現出她的個性,第六十六回就死掉了。但在兩回當中,可以看到這個人物的鮮活的形象,她內心個性的部分也都呼之欲出。所以作者著墨的感覺非常準確。後來在戲劇裡面,尤三姐也變成一個非常被突出的角色。這裡面的一個原因我們一定要提的。以傳統的女性角色來講,尤三姐是個比較特例的狀況,她在今天比較現代的社會價值觀或者性別觀點上,都可以一再被重新去界定。像林黛玉這個角色,有時候我們會覺得在現代的世界當中討論她比較難,除非把她當成一個很抽象的心靈的處境,否則大概並不容易得到很清楚的一個印象;可是尤三姐不同,尤三姐的潑辣,尤三姐的這種生命裡面的剛烈,尤三姐在生命爆發出極度的熱情的時候,她的那種美跟豔麗,其實是今天的女性身上會感覺到的東西。有些文學裡的人物不一定是活在當時的那個時代當中,以後反而會得到更多的探討。

像尤三姐這一類角色的感覺,就是敢愛敢恨,也對自己的生命有特別高的自覺,她其實剛好對比出賈珍或者賈璉這種男性的粗魯跟懦弱。過去我們說在性別的差異當中,其實很少看到這個兩極性,可是在尤三姐出場的時候,你忽然覺得男人的不堪出現了。而尤三姐最後對自己生命做出選擇的時候,特別有一個美麗的畫面出來。這些女性會讓人感覺到如果她們的生命如此尊貴,卻勢必要落在一個被男人糟蹋和侮辱的境地時,那存活的意義真的不大。

我們也可以探討一下柳湘蓮這個角色。前面提到他的“冷面冷心”,可是冷面冷心也對比著他有情有義的部分,其實他是一個矛盾體。他把家傳的鴛鴦劍留下來做了定禮,但後來聽到一點點的風吹草動,竟然又變了,覺得一生一世要跟一個最潔淨的人在一起,結果並不是,就要求退親。這個時候我們會覺得柳湘蓮的個性,有點像哈姆雷特,就是體現出一種模稜兩可,一種猶疑跟彷徨。

西方的文學裡常常提到哈姆雷特的個性,哈姆雷特到最後常常在行動和思維當中產生巨大的兩難跟矛盾。有時候他在自己思維的世界做了非常周密的構想,可是在行動的時候,他忽然會懦弱下來。其實柳湘蓮也可以作為這樣的一個角色來看待。

準備妝奩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就是從金屋藏嬌的地方回家。“那時鳳姐大愈,已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會鬧出尤二姐的事情,有一個很關鍵的原因,是因為王熙鳳小產以後生病,身體完全虧掉了,所以沒有辦法管那麼多的事情。現在說王熙鳳“大愈”了,就是痊癒了,出來開始管理事情了,這個時候,賈璉就逃不過她的法眼了。

“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就是把尤三姐嫁給柳湘蓮這個事情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相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其實在這裡透露賈珍的無所謂。這種富貴人家的紈衿子弟,情感對他來講有太多的選擇性了,他反而沒有珍惜。賈珍“只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京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床,請醫調治。”所以薛蟠的角色永遠是薛蟠,吃不了苦,稍微長途跋涉就生病了。作者寫一個人一定是一致的,他不會寫柳湘蓮生病,一定是薛蟠生病。“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因為他們已經等於是兄弟了。“薛姨媽也不提舊事,只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薛姨媽很有趣,上一次薛蟠被柳湘蓮打得個半死的時候,她氣得要命,可是現在發現救她兒子的又是柳湘蓮,所以就不提舊事。“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只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柳湘蓮的疑惑

“次日,又來見寶玉”,柳湘蓮因為自恃甚高,普通人根本不見,可是他看得起寶玉,所以第二天就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柳湘蓮就問起賈璉偷偷娶了尤二姐的事情。寶玉說:“我聽見茗煙一干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寶玉也是一個不喜歡八卦的人,他覺得攪在這種是非裡面越攪越麻煩,所以都不願意提,反而他問起柳湘蓮來:“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柳湘蓮就把賈璉幫他定了尤三姐的親事告訴寶玉。寶玉很高興,笑著說:“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寶玉覺得身邊的男性朋友當中柳湘蓮是出類拔萃的,在女性當中他覺得尤三姐也是出類拔萃的,所以他好高興,覺得他們兩個配成一對真是太好了。

下面柳湘蓮的哈姆雷特個性出來了,他就問寶玉:“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單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大和他相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定禮,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裡才好。”柳湘蓮的冷面冷心,跟他的有情有義是矛盾的;他衝動之下把傳家寶都拿來做定禮,忽然又開始懷疑,也是兩難,也是矛盾。這種個性其實是有的,很兩極性。

“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這句話裡,也看到柳湘蓮的世俗個性並沒有完全消淨,他覺得女方這麼主動不太好吧。他前面並沒有覺得,可是現在覺得了,因為人畢競活在世俗當中,純粹的自我有時會受到外在的干擾。

可能一路上柳湘蓮已經聽到風風雨雨了,就有點疑惑起來他不問寶玉則已,一問就不得了。寶玉從來沒有這種是非八卦的看法別人對尤二姐、尤三姐的看法,他沒有,他也沒有世俗的這種角度,就說:“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兩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人物,他姓尤。”湘蓮一聽就覺得不對,“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柳湘蓮覺得賈府是一個骯髒之地,賈珍的事情特別讓大家側目以視,所以一提到是賈珍太太尤氏的妹妹,柳湘蓮真的是嚇壞了。

竿子打翻一船人

《紅樓夢》裡面其實有一個對尤二姐、尤三姐的同情跟悲憫,她們乾乾淨淨的一對人物,可是因為牽連在這個家族當中,要乾淨也很難。就是今天在社會上,我們也會發現某一個家族的事情被報道,這個家族即使有一個非常善良單純的人,大概最後也很難不受影響。所以我覺得《紅樓夢》一直可能提醒我們說,如何回到對個人的一種真正的關照。柳湘蓮覺得賈家只有石獅子乾淨,其實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如果沒有對生命個體的尊重,我們就會做出粗暴的事情。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柳湘蓮這樣的一個人物,竟然在這裡受到社會的影響,說你們賈家只有石獅子乾淨。這一句話是很可怕的,意思就是——“你們哪裡有好人”,在社會里面形成的對立跟幫會、派系的對立或者群體的對立,都是從這裡開始的。這其實是一個成熟社會最大的問題,是阻礙進步的最大的問題—沒有個別性。柳湘蓮說:“你們東府裡除了兩個石頭獅子千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再仔細思考一下,在邏輯上是不通的,這裡面就是情緒了。在一個以家族或者社群作為構架基礎的社會,很少有對個人的探討,或者對事件個別性的探討,總是誇張跟渲染整體。在這裡面,就缺少了對事件的理性態度。柳湘蓮又講了一句話:“我不做這剩忘八。”他意思是尤二姐、尤三姐跟別人都偷過情了,那我今天又娶她,我不是剩下的王八嗎?真遺憾,這樣一個帥哥最後有這樣世俗的捆綁。男性總是要求女性對男性的貞節,可是女性何曾要求過男性對女性的貞節。湘蓮當然是有自覺的人,他馬上就覺得慚愧,自己講錯話了,就趕快作揖說:“我該死胡說。”這還是湘蓮了不起的地方,覺得不對了,就說對不起。這大概是人性上自覺的一個開始,畢竟湘蓮還是寶玉的朋友,他不是那種粗暴的人。

柳湘蓮又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記得別人在尤三姐面前談寶玉不好的時候,她說:姐姐你不要相信,我們親眼看過這個人,我們自己難道不能判斷嗎?可是柳湘蓮現在沒有辦法自己做判斷,他還是用別人的語言在判斷他身邊的人。生命裡面為什麼總是用別人的判斷去判斷一個人,甚至判斷自己?我想柳湘蓮這裡其實有很多促成悲劇的男性角度的限制。《紅樓夢》裡面最高貴的生命不是男性生命,其實是女性生命。尤三姐的純粹,尤三姐自我完成的部分,柳湘蓮其實比不上,因為柳湘蓮中間有雜質,也有他在社會被汙染的那個部分。寶玉非常了不起,別人罵他們一家人了,寶玉就笑了一笑說:“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寶玉的了不起,其實是點出了人是這麼沒有自信的,外面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會被影響。

退定

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聽見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敏感的讀者立刻就知道,事情已經有了變故,因為他應該自稱“小婿”,可是現在自稱“晚生”,稱老太太叫“老伯母馬上把關係隔離開來了。我特別要談到的是,這個時候聽到這些對話的是尤三姐,她是在裡面聽到的。看到帳子上掛著每天在看的劍,聽到外面這個男子已經改變了主意,她大概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最後要劃句點的時候。這裡其實很不好寫,通常小說裡面這種高潮迭起的戲劇化情節,容易變成感情氾濫,好的作者在這種時候反而加倍冷靜。這裡面寫道:“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物,弟不敢索取,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這當然是推托之詞,尤三姐冰雪聰明,在房間裡當然完全知道怎麼一回事。這裡又提到這把寶劍,可以看到作者的安排非常驚人。這把劍剛才講過,有非常高的暗示性,像一個預言一樣。這把劍一直掛在尤三姐的床邊,也是她最後拿來了結自己生命的,也幫助柳湘蓮去斬斷情絲,把他頭髮全部切斷了。好像這把劍在柳家傳了好幾代,最後是要完成這件事情。

“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還要斟酌。’”賈璉因為自己是那種豪門子弟,所以他也有一點不爽。覺得怎麼他幫忙做的一個婚事,竟然做不成,柳湘蓮竟然不聽他的安排。他大概也知道這個事情會鬧大亂子,因為尤二姐一再告訴他,她這個妹妹個性非常強,是不會讓步的,柳湘蓮就笑著說:“雖如此說,弟願領責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柳湘蓮自恃甚高,受到太多外面是是非非八卦的影響,他已經覺得絕對不能跟這個女孩子在一起了。“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自盡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訊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如果生命在一個不可違的狀況裡,不如自己做最乾淨的了結。她覺得如果賈璉出去處理這個事情,讓柳湘蓮在那邊扯來扯去要退親,越講越難聽,她覺得是生命裡一個更大的侮辱,不如自己出來劃句點。尤三姐的個性在這裡就非常非常清楚,她很明白不會有轉機了,如果不會有轉機還這樣去委曲求全,那就寧為玉碎。“寧為玉碎”跟“委曲求全”剛好是相對的兩個成語,委曲求全是讓步再讓步,讓別人侮辱到最深的地步,還要求全,可是最後其實並不能求全。“自己豈不無趣”,就是生命裡面不要把自己落到無趣的狀況,被別人侮辱而沒有辦法招架的那個狀況。

尤三姐覺得生命幹嗎要這麼難堪,好像求別人一定要娶她,尤三姐不是這樣的個性,生命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寧為玉碎講的是這個部分。所以尤三姐自己出來了。過去的女性很少有這樣的動作,因為都是害羞的,都是躲在裡面由別人安排的,可是我們看到,尤三姐包括選擇她的物件,包括現在選擇她的死亡,她都是自主性的。所以我有時候會覺得,《紅樓夢》裡面其實唯一自主的女性可能只有一個,就是尤三姐。所以她“一聽賈璉要同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身後,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兩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下一橫”。

到這裡我們看到作者用了一個很特別的寫法:“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就是滿地都是血,“玉山傾倒再難扶”,身體倒下去像玉山倒下去以後再也扶不起來了。在傳統的戲劇跟文學裡,常常寫到這種場景的時候,作者會跳出來變成第三人稱,變成一種感嘆,好像在旁邊看到一個場景以後,覺得難過得不得了。“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裡去了。”寫到了死亡,死亡是身體遺留在陽世人間,可是“芳靈蕙性”,就是人最貴重的、性靈的東西,“渺渺冥冥,不知道到那裡去了”。所以作者還是相信肉體之外另外有一個精神性的存在,好像這個尤三姐的肉體部分在當下死亡了,可是她的性靈的部分走掉了,所以等一下會接到一段神話的描寫。

大概所有的讀者如果自己慢慢閱讀這一段的時候,其實有很多掩卷而嘆的部分。尤三姐有一個自我完成,而這樣的一個生命,可能是我們自己生命裡面未曾消失的某一種堅持;生命裡面不讓步的那種乾淨利落,會讓我們覺得動情。柳湘蓮在這剎那之間受到巨大的震撼,尤三姐的自刎,忽然度化了柳湘蓮。其實這個人就是他等了好幾世的人,可是偏偏又擦肩而過。生命裡面你最想要的東西,可也許就是跟你無緣,此生的緣分就斷掉了。作者並沒有暗示說他們還有來世的緣分,過去的因果糾纏到此了結,以後沒有情緣了。我覺得這個寫法是很特殊的,因為曹雪芹覺得現世很多的愛恨是一種糾纏,那也許真正的領悟,反而是要把這個東西解脫掉。

入夢

“當下嚇得眾人急救不迭”,剛才是第三人稱,出去了,現在又回來,描寫現場的混亂:“尤老一面嚇哭,一面又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柳湘蓮是一個會武功的人,賈璉這種窩囊得不得了的富貴公子,柳湘蓮真的要動手,他大概也揪不住他。可是柳湘蓮並沒有走,他也許巴不得被處死,因為有一個更大的心靈的死亡讓他悲痛。所以我覺得這是作者非常細心的寫法。柳湘蓮如果這個時候還逃掉,大概也就算了,我也就不覺得這個人有他的靈性,可是他就是發呆,看著屍首,看著滿地的血,好像忽然剎那之間領悟了他跟一個生命之間不可知的某些因果。

“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並無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手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這個時候反而是賈璉讓湘蓮走,湘蓮不走,這是極動人的寫法。“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道是剛烈賢妻,可敬!’”剛才不肯叫丈母孃,不肯稱小婿,現在死掉了,他說“剛烈賢妻”,所以男性真的蠻麻煩的,往往領悟到“剛烈賢妻”的時候,都已經不可挽回了。其實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這些故事,都在講這一類的東西。

大家體會一下柳湘蓮的心情,先是發呆不動,最後趴下去伏在屍首上大哭,覺得這樣的一個生命他沒有珍惜。“等買了棺木來,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湘蓮一直沒有走,整個過程他都在場,這些都是作者非常細心的描寫,柳湘蓮還是動人的,雖然他犯了部分的錯誤,可是這個時候他竟然可以有這麼深情的表達。

柳湘蓮“出門正無所之”,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生命碰到最大的震攄的時候,有一種彷徨,不曉得要怎麼辦,走出那個門以後不曉得往東走還是往西走,有一種迷失,有一種彷徨,有一種茫然。“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

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注意作者在寫柳湘蓮入夢,他其實做夢了,可是這個時候他用的是一個非常超現實的手法:“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佩叮噹,尤三姐從外而入。”這種寫法真驚人,因為他看到尤三姐自殺了,他剛才還趴在屍首上哭,趴在棺材上哭,現在忽然被引進了一個新房,華麗得不得了的新房。

尤三姐“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冊子一卷”,鴛鴦劍其實已經還給柳湘蓮了,但在夢裡尤三姐捧著鴛鴦劍。冊子是《紅樓夢》第五回中批示所有人命運的東西。“向柳湘蓮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已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子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因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了。”注意“以死報此痴情我是回報我自己的痴情,並不是報答柳湘蓮,柳湘蓮跟她沒有關係,就是剛才我們一直提到說真正的深情是一個自我完成。說著便走。湘蓮不捨,忙欲上前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紅樓夢》裡面一直在講“幻天幻地幻情深”,其實情是一個空幻的東西,最後勢必有個幻滅的結東。“前生誤被情惑”,我們前生偶然地被情感所迷惑,“今既恥情而覺”,知道了情的本質以後覺悟了,覺悟到情的幻滅性。“與君兩無干涉”——特別注意這一句話,《紅樓夢》裡面真正要講的是這一句話。再深的情最後都是分離。《紅樓夢》其實的確是受佛家的影響,佛家講求不得有求不得的苦,愛別離有愛別離的苦,怨僧會有怨憎會的苦,所有的情感到最後都是空的。

度化

下面寫得極精彩:“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跡去了。湘蓮驚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蝨。”還記得跛腳道土嗎?小說一開始就是跛腳道士跟癩頭和尚,道士跟和尚都是看到生命透徹性的人。柳湘蓮就問這個道土說:“此係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就說:“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立刻就領悟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覺得生命原來是一場空幻,情愛也是一場空幻“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隨那道士,不知那裡去了。這是畫面上非常美的一段,其實也就是寶玉後來的下場。現在尤三姐的下場跟柳湘蓮的下場,其實已經影射著之後黛玉的結局跟寶玉的結局,就是所有的情緣,是一個這樣的了結。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下)

蔣勳,臺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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