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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王錦民:魏瑪問題是膚淺且荒謬的,但不能和這些哲學對立。

  • 由 思廬哲學 發表于 棋牌
  • 2021-07-04
簡介過去、現在和未來三者就像三個下棋人一樣,他們之間從棋術說自然有高明和平庸之分,但就他們誰也不可能把和局走出輸贏這一點來說,他們是平等的,過去不高於現在,現在不高於未來,未來不高於過去

什麼的棋局

上帝的棋局

王錦民

引言

“從過去解放未來?從未來解放過去?”這是魏瑪國際論文競賽的徵文命題。我想任何一個參加徵文的人都有權利對這個問題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仔細掂量一番,我感到要對問題做出肯定回答的難度,要大過做出否定回答。明眼人會很容易地看出,在當今仍很走勢的某些哲學看來,魏瑪的問題是膚淺且荒謬的。如果要肯定魏瑪的問題,就不免要和這些哲學對立,而且需要闡明一種新哲學,無疑這是要冒風險的,但這正是我在下文中的論述目的。我將說及魏瑪問題在兩種哲學中的不同際遇,而作為一個必要的方面,我要先講一個由我編造的寓言,為哲學討論襯托一個有意味的背景。

上帝的棋局

一、一則寓言

寓言從一個神奇的時刻開始。

當上帝完成了創造人類的工作之後,他慈悲地想,還應該為人再造一個遊戲,供其消磨時光,於是他擺下了一盤棋,一盤已經開始但尚未結束的殘局。

上帝本想擺下一盤輸贏局,但如果是一盤輸贏局,那麼無論棋局佈設得多麼複雜,總有一天人會走出分曉,而一旦人走出分曉,也就失去了他留下的遊戲。那時人又將做什麼呢?上帝不想有一天人無所事事,或者做出他都意想不到的事來。於是上帝擺出了一盤和局,和局則可以供人不斷地走下去。上帝當然知道,和局和輸贏局一樣有被人休止的可能,那就是當人發現這局棋將必然地永無輸贏的時候。但上帝自信他的智慧是人不能企及的,人不會很快就發現面前的棋局不過是和局,尤其是上帝深知人因達不到最終的完美而會生出執著與猜忌,這些都可以使他感到放心,他的遊戲永遠不會被人丟棄。

接下來的故事當然逃不出上帝的預料。

上帝的棋局就擺設在道路旁的空地上,這很便於讓行路的人在歇腳的閒暇裡來遊戲一番。第一個人充滿興趣地來走這盤殘局,走了若干步之後,他因為要繼續趕路或別的原因不再走下去了,但他自信他走過的棋是高明的,比上帝最初的局面已好了許多,這種自信使他在離開棋盤之前,沒有恢復上帝的原局,而是把他走過之後的新局留給了後來者。接下來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他們也像第一個人一樣,沒有把棋走完,卻變化了棋的局面。

一個又一個的下棋人來嘗試上帝的棋局。有時一個下棋人會大喜地宣告他能把上帝的棋局走出分曉,然而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旁的觀棋者馬上指出,他之所以走出輸贏是由於某某步走錯了,要是不犯這些錯誤,上帝的棋局就仍然沒有結果。

偶爾也有好古的下棋人或觀棋者,願意記下前人或自己走棋時的棋譜,但是必須諒解人在記憶方面很難做到十全十美,漸漸地誰也不知道上帝的原局是什麼樣子了。開始的時候,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些沒頭沒尾、有點殘破的棋譜的價值,只是習慣性地繼續走前人走過的棋局,沒有人產生這樣的懷疑,即這樣繼續下去是否一定會走出輸贏的結果來。

也許是第十個,或第N個下棋人,在審視了一會兒上帝的棋局之後說:“這是徒勞的,這不過是一盤和棋。”其他人立刻對他發出一陣嘲笑。第十一個下棋人向第十個人挑戰,要和他走上幾個回合,結果第十個人贏了第十一個人。輸者並不氣惱,他反倒笑著對贏者說:“你不是說是和棋嗎?”第十個人臉紅了,他爭辯說:“有幾步棋你走的太差了,否則不會輸給我。”這時第十二個下棋人也走過來邀第十個人走幾招,結果第十個人輸給了第十二個人,贏者對輸者說:“你走的棋你一定認為是正確的嘍,你看我走的棋有什麼錯誤嗎?”

也許是第十三個,或第M個下棋人,在想盡辦法也不能把上帝的棋局走出輸贏之後,說出了和第十個人同樣的判斷,眼前的這盤棋是永遠不會分出勝負來的。馬上,第十四、第十五個下棋人向他發出挑戰,但他沒有應戰,只是笑笑便離開了棋局。第十三個人有比第十個人更深刻的見解,他相信,上帝的棋局本來是可以走出輸贏的,但是以前的那些下棋人搞亂了上帝本來的局面,他們的錯誤走法使這盤棋由輸贏局變成了和局。他要懷著這個信念走訪那些過去的下棋人,蒐集那些沒頭沒尾、有點殘破的棋譜,藉此恢復上帝的原局。只要恢復了上帝的原局,由他從頭走起,就不難走出輸贏來。

然而,遊戲才是上帝為人擺設棋局的目的。

太重的輸贏心是為棋界的高手所不屑的。難道沒有輸贏就沒有棋術的精彩嗎?當然不是。在下棋人中逐漸地出現了大師。大師根據其領悟出的棋理髮明瞭某一開局、某一進攻、某一防守。大師追求的不是輸贏,而是表現一種藝術,一種風格,當對手為求勝負而不顧棋理地胡攪蠻纏時,他會推枰而起。每當如此時,人們都會為大師喝彩。此後,很多人模仿著大師,當一個下棋人嫻熟地走出某某年、某某大師的某某招法,或者想出了對某某年、某某大師的某某招法的成功應對時,總不免要躊躇滿志,昂然四顧……

上帝的棋局仍被人走著,下棋的人們從中獲得了很多樂趣。

上帝對這樣的情形感到滿意。

上帝的棋局

二、一種哲學

哲學是由一系列奇特的問題組成的,這些奇特的問題中有一個是十分著名的,那就是“人是什麼?”如果你問:“電腦是什麼?”肯定不會由此而產生出一種哲學,但如果你問:“人是什麼?”就一定會產生出一種哲學。老實說,我看不出這兩個問題有什麼高下之別,我只能把它們的青白待遇歸之於人的自尊。人是萬物之一,但人總是自詡為萬物的靈長,這使人具有某種萬物不具有的特權。比如,哲學家常說:“人是存在。”這就是人的特權的體現。存在的概念是從萬物一一當然也包括人一一抽象出來的,所以它不再是萬物了。但人在承認存在不是萬物的同時,又好像並不矛盾地認為,人可以和存在為一體。顯然,人是在時間中生死的,如果人與存在為一,結果要麼是人像存在一樣超越出時間而擺脫生死,要麼是存在像人一樣回到時間中生生滅滅。兩者相比,後者是一個時髦的選擇,儘管它並不比前者更真實。

“人是存在”這一命題既然是人的特權的體現,則這種特權一定會給人帶來好處。什麼好處呢?據說是可以讓人從萬物中“脫穎而出”,使人與萬物區分開來。

什麼叫人從萬物中“脫穎而出”呢?要理解好哲學家的問題,我們必須大幅度地改變頭腦中的時間觀念。人和萬物一樣都是處在時間的運化之中,人也不能不如此,但人與萬物的不同之處在於,人在與萬物同一層面的時間中,還能顯示出深一層的時間來。顯示之點即在現在,萬物之現在就是眼前這一剎那,它是無頭無尾,隨生即滅的;而人之現在雖然也是一剎那,卻顯示出了現在背後有頭有尾、有過去有未來的另一種有長度的時間來。一個在場的現在可以牽出不在場的過去、未來,這就是人的不同凡響。不是說存在是從萬物中抽象出的大全嗎?在哲學家看來,作為大全的存在不是無限的,而是有始有終的,始是過去,終在未來。人可以顯示出這個大全,而萬物不能,所以人是存在,而萬物不是。

哲學家的發現與我們的常識很不同,這更見出哲學家的高超。古代的中國人和希臘人都曾經把時間比作是流逝著的河流,這種比喻包含了樸素的圓智。在一條永恆流逝的河流中,過去、現在和未來就像我們漂移過的水面一樣是不可分隔的。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分隔需要一個靜止的點,比如一個人站在河岸上,他可以把與他所站位置相應的河水指為現在,其上游是過去,其下游是未來。不過這樣一種分隔只是一瞬間的,因為河水是流動的,剛剛被人指為現在的那段河水轉眼就流到了下游。我們關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常識大多與此類似,這也理所當然,我們的常識多數來自於我們的先人。

現在我要問的問題是你想過永遠呆在現在嗎?想一想這個問題其實不難,還說河水的比喻,如果你總是站在岸上,你是不可能永遠和被你指為現在的那段河水保持同一位置的,但是如果你駕上一葉扁舟,隨著那段河水漂流下去呢?當你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流逝時,你就可以得到一個永遠的現在。我曾經對於一個永遠的現在十分著迷,因為我在大約十二歲的時候讀到一本書,書上說,如果你在十二歲的時候乘上一艘以光速飛行的宇宙飛船,你就能一直是十二歲而不長大。

上帝的棋局

在我看來前面說的那類哲學家就是一些永遠呆在現在的人,當然他們未必是長不大的。一個只具有常識的人只會平面地理解時間,他只會將過去、現在和未來按前後的次序排列起來。一個哲學家則可以立體地看時間,他把過去、未來放置在現在的背面。按照常識,如果我們從正面看一件東西,就不能同時從反面看,當你轉過去看到反面時,原來的正面就成了反面的反面。哲學家不會笨拙地圍著一件東西團團轉,他只看正面,直到眼光把這件東西看穿,使它的反面從正面中顯現。在哲學家眼中,時間的過程是由一個個連續的現在構成的,在場的是一個現在接一個現在,不在場的過去、未來則躲在每一個現在的背後。現在毫無本質意義,本質來自過去和未來。

哲學家教會了人們尊敬過去和未來。我想這不僅是一種純粹的思考成果,也似乎是出於某種文化習慣,類似的哲學設計還很多。想想吧,如果我們說現在的生活是一種異化,那麼自然可以推論出尚未異化的過去和消除異化的未來;如果我們說現在的語言被弄病了,那麼也可以推論出過去語言之未病和未來語言之痊癒。總而言之,人們很願意把過去和未來看成美好的,過去有段好時光,未來有個新夢想,它們指向了一種理想化、本質化的生活。當然,可能在前面說的那類哲學家看來,這些哲學設計未免心眼兒太實了,作為現在之本質的過去、未來並不一定非要落實到一段真實的歷史中,作為現在之本質的過去、未來只是一種虛擬的時間。

過去和未來隱於現在的背後,它們不在同一個層面,如果我們接受了這樣的哲學,魏瑪的問題簡直沒法討論。

對有些哲學家來說,只存在在場的現在和不在場的過去、未來的關係,而不存在在沒有現在的情況下的過去和未來的關係問題。我很感奇怪的是魏瑪徵文的出題者沒有提到現在,從他沒提現在這一點猜想,他可能也是個尊敬過去、未來而輕視現在的哲學家。但輕視歸輕視,現在還是不能不提,因為無論如何,哲學家對時間的分析總是不可避免地從現在開始,現在是過去、未來存在和顯現的前提,不談現在我們也就不能談論過去和未來。如果我們把現在加入到魏瑪問題之中,那麼必須指出,現在和過去、未來之間不存在相互解放的關係。我們可以把現在和過去、未來之間的關係理解為內外關係、本質與現象的關係,誰又見過沒有外的內,或沒有內的外?誰又見過沒有本質的現象,或沒有現象的本質呢?

那麼,我們不妨把討論過去、未來必須聯絡於現在這一點先承認下來,然後我們再把現在懸擱起來,只討論其背後的過去、未來問題,這樣做是否可以呢?回答還是不可以。因為現在與過去、未來不處在同一個層面,它不能像閘門一樣阻隔在過去、未來之間,故而過去、未來構成了直接的綿延。過去、未來是綿延的兩端,就象一條兩頭尖尖的扁擔。要是有人說,把過去從未來解放出來,或者把未來從過去解放出來,無異於說要把扁擔的這頭兒從另一頭兒解放出來,聽的人一定會為這個荒唐的問題而發笑的。我想,發笑的人裡一定有我前面說的那類哲學家。

三、寓言之釋義

我們回到開始的寓言。

寓言本應是供人玩味的,自己來解析其中的含義,並非明智之舉。如果你這樣責備我,我就只好再編一個寓言,說前面的寓言是我在烏有鄉聽烏有先生說的。

我不想多說上帝的用心,總之他為人擺下了棋局,立下了規則,這一切都是人不能改變,只能依循的。寓言中並沒有提到規則是上帝立的,但這應當是顯而易見的,哪有殘局不是由擺棋人立規則的?如果下棋人立規則,或可以任意修改規則,那會很容易走出輸贏來。一個懂得下棋的人會知道,規則對於棋的輸贏來說,毫無意義,對規則的熟悉只是下棋的前提,而不是輸贏的條件。每個想來試一試的人都已經懂得下棋的規則,他要嘗試的不是規則,而是下法,下法的高明與否才是決定輸贏的關鍵。

上帝擺下的棋局是一盤和局,可惜人並不知道。一般說來,和局是可以判斷出的,但這要待局面變化到足夠的簡單,上帝的智慧自是人不能比擬的,他擺下的和局人還不能輕易地判斷出來。只有人不知道上帝的棋局不過是一盤和局,人才能不斷地遊戲下去。上帝並不是成心矇騙人,他也是不得已。為人擺下一盤和局,為人提供永遠的遊戲,才真正體現了上帝的仁慈。

寓言中的第十個下棋人是危險人物,雖然他的智慧和勇氣值得欽佩。如果人們相信了他的話,也許會放棄上帝的遊戲。當然,第十個人的出現是上帝預先就料知的,上帝在創造人類時已經使每個人都不相同,這保證了他的遊戲不會因被識破為和局而遭放棄。

寓言中的第十三個下棋人雖然有和第十個人差不多的智慧,但他並不危險,他轉入了一種徒勞的工作。寓言中說經過若干個下棋人的變化後,誰也不知道上帝原局的樣子了,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在一盤和局裡,局面是會重複的,所謂誰也不知道上帝原局的樣子,意味著即使上帝的原局重又出現了,人也不知道這就是上帝的原局。更重要的一點是即使上帝的原局重又出現了,和人走過後的局面相比,它也不具有什麼特別的價值。誰又能肯定,被第十三個人棄之不顧的局面不恰好是上帝原局的重現呢?

但我也覺得,第十三個人對從第一個人開始的先輩們的責難是有些道理的。第一個下棋人不該在他走過之後,不恢復上帝的原局而留下走動後的新局。問題很明顯,只有在人們知道上帝的棋局是和局的情況下,第一個人的行為才能被諒解,而事實上人們不知道上帝的棋局是和局,連第一個人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因為自認為他走過的局面優於上帝的原局才這樣做的,這很難不讓人對他的自負生疑。正是因為從第一個人開始,一個又一個的下棋人攪亂了上帝的原局,才使後來的人在產生出和局的懷疑時,不相信上帝的原局本是和局,而似乎很自然地歸罪於第一個人和他的後繼者,其實也就是人自己。

如果人知道上帝的棋局是和局,那就會知道一種和局的最初擺法和此後的任何合理變化都是等價的。我所說的合理變化,是說人很可能不合理地把和局走成輸贏局,而想合理地走出輸贏來是不可能的。只有在第一個人和他的後繼者不合理地把和局走成了輸贏局時,他們才應該受到指責,因為把和局走成了輸贏局,有可能導致人們誤以為棋局已經有了結果。不過不必擔心,寓言中說,有些了不起的觀棋人專門發現這些不合理的下法,他們會給那些自以為是的勝利者兜頭澆上冷水,他們的責任就是使上帝的棋局保持著和局。毫無疑問,這些觀棋者具有與下棋人同等的下棋能力,或許一個下棋人離開棋枰後就成了觀棋者,一個觀棋者拿起了棋子就成了下棋人。一個又一個的下棋人在按自己的想法改變著上帝的棋局的局面,但上帝的棋局依然是和局,而且只能是和局。第十三個人認為只要找到上帝原來的棋局,就可以下贏這盤棋,不過是一種美好的幻想罷了。

那些記錄下棋譜的人是很讓人尊敬的。不要因為人的記憶之不完美,或者記錄的棋譜不完整就輕視他們。完美和完整隻是對於第十三個人來說才是必須的,而實際上,棋譜的記錄與否,記錄的完美和完整與否,和棋局的輸贏毫不相干。當然不是說,記錄棋譜是無用的工作,只有不懂棋的外行才會這麼看。實際上,因為輸贏的情況是經常出現的,雖然這不是真正的輸贏,但足以讓下棋人從中領悟棋理,形成自己的個人風格,乃至傳衍成流派。這裡正是記譜者們的用武之地。

要把棋走出風格來,單靠走一兩步零碎的招式是遠遠不夠的,必須下出由若干招式組成的一套走法。我們不妨說每個有風格的下棋人的走法都構成了一個走法的單位,然後我們可以把一個接一個的下棋人序列比作一本日曆,它是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為單位連結起來的。生活和棋局都是這樣以一個單位接一個單位的方式在延續。有一點需要指出,下棋人序列和日曆有個重要不同,日曆劃分的時間單位是均勻的,而下棋人並無時間限制,有的多走幾步,有的少走幾步,每個人所用的時間可以長短不一。

大師的高明總是在一個個走法的單位中表現的,而不是表現於全域性。最高明的下棋人和最平庸的下棋人在全域性上都是平等的,因為他們誰都不可能把上帝的棋局走出輸贏。大師證明了一件事,即棋術的精彩與棋局最後的輸贏關係不大,因為我們充其量只能說朝向著輸贏這一目標,但是從來還沒有真正地達到過它。走無輸贏的棋局才真正稱得上是遊戲。

你、我、他,大家都是下棋人,只有我們大家不斷地遊戲下去,才會實現上帝的意旨,上帝才會滿意。

四、另一種哲學

我們回到魏瑪徵文的問題。在本文的最後一部分,我想把我前面講的寓言和魏瑪徵文的問題聯絡起來了。我希望我所要闡明的新哲學會在寓言的背景中變得更有生氣。

人們總是試圖為世界提供一個最完美的解釋,對這樣一個解釋的尋求是和人的生活相矛盾的。因為對世界的解釋是如此重要和不可缺少,人的生活中如果沒有對世界的日新的解釋,人的生活也就不成立,所以假如人提出了一種完美的解釋,使以後的解釋都變成多餘的話,那麼,實際上也就結束了生活。也許有人說,當有了完美的解釋之後,我們可以不再解釋而是按已完成的完美解釋來生活,這是不瞭解生活就是解釋的道理,就像一盤棋,下出了輸贏就結束了遊戲。幸好上帝給我們擺下的是一盤和局,這盤和局是我們生活的無盡源泉。

上帝的棋局表示了一種先驗的結構,和局則表示了這一結構的性質。如果我們把過去、現在和未來納入到此結構中來分析,我們的第一個發現將是過去、現在和未來在和局的結構中實現了真正的平等。假如我們知道上帝的棋局只是一盤和局,我們就不會執著於尋求上帝的原局或者說過去,我們也不會計較於輸贏也可以說未來。過去、現在和未來三者就像三個下棋人一樣,他們之間從棋術說自然有高明和平庸之分,但就他們誰也不可能把和局走出輸贏這一點來說,他們是平等的,過去不高於現在,現在不高於未來,未來不高於過去。

我們的第二個發現是過去、現在和未來在和局的結構中各成單位而互相獨立。上帝的棋局不是由一個下棋人不停地下,而是由一個又一個的下棋人連續但分別地下,每個人都各自走出了具有個人風格的一套走法。如果他們走的是輸贏局,那麼前面的下棋人所走的棋將影響到後面的下棋人,但如果他們走的是和局,後面的下棋人根本無須考慮前面的下棋人走過了什麼,除非前面的下棋人已將和局不合理地走成了輸贏局。再比擬到過去、現在和未來上,我的意思是說,過去的根據只在過去,現在的根據只在現在,未來的根據只在未來。

如果人已經知道上帝的棋局只是和局,並且對這一點確信無疑的話,上述兩個發現都會理所當然地被接受。而事實上人還不知道上帝的棋局只是和局,而且人也不能對這一點確信無疑,因為那可能讓人放棄上帝的棋局,不再遊戲下去。我們必須找到一個理由,它應該能說明這樣一個為什麼,也就是人即使知道自己不過是在走一盤和棋時還能自得其樂的原因。

上帝的棋局

我們要知道的是在和局這樣一種結構中人還能做些什麼,是不是人會被結構的作用所抹殺?是否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而無功的?從抽象的方面說的確如此,而且只能如此,任何一個下棋人都不能將上帝的棋局走出輸贏;然而從具體的方面來說,在人忘記了上帝原局的樣子之後,上帝的棋局似乎已隨著人的遺忘而不復存在了,這盤和局的所有局面都是由人新走出來的,包括可能重新出現但不能被認出的上帝的原局。一個下棋人在既定的和局中走出一個新局面,雖然他改變不了和局的宿命,但僅就這個局面來說,他擁有了一塊可以自主的只屬於他的天地。

我不想說一個下棋人在某一個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的時間過程中創造了某一新的和局的局面,我寧願說他只是在現在完成了他的工作。如果時間流逝為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過程,這個過程只能體現上帝的棋局的抽象意義。但如果說下棋人只在現在進行他的遊戲,那就必須使現在有一段長度,這段長度足夠他思考和行動。必須讓時間在現在停一會兒,只在一個流轉的剎那裡誰也走不出好棋,更不會有前後照應的一套走法。關於這一點,寓言中的比喻和我們的常識很接近,而與某些哲學的看法尖銳對立。

要說明現在是有長度的,對於受過哲學教育的人來說是很困難的。人們習慣於無限地分割時間,如果現在有長度,那它就會被新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分割,直到它成為不能再分割的一剎那為止。這已成為了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

我認為尊敬過去、未來而輕視現在的哲學也是要使現在有長度,但他們不敢坦率地說現在的長度是實實在在的一段時間,他們維持了現在是一剎那,但想透過使現在顯示過去、未來而獲得一種虛擬的長度。

只要我們回到常識之中,說明現在有長度,就會很容易。在我們日常的語言用法中,現在一詞總是包含了或長或短但實實在在的長度。比如我在演講時說:“我現在講一個寓言。”其時我說這話的瞬間我還沒有講,現在這一時間要延續到我說這句話以後,也許我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始講我要講的寓言,聽者對此十分明白,他們會等待我開始。如果現在只是一剎那,那在這個場合我只能說:“我未來要講一個寓言。”而這樣說,聽者一定不會料到我在說完這句話後,接著就開始講我的寓言,也許他們會認為我要在下次演講時做這件事。再比如“魏瑪現在舉行國際論文競賽”這樣一句話,顯然它不僅在我說這句話的一剎那是真的,從論文競賽開始到結束的兩年多里,這句話都是真的,現在這一時間竟有如此之長。

概括地說,事件的長度即是時間的單位,過去的長度即是已進行的某一事件的長度,現在的長度即是現在正進行的某一事件的長度,未來的長度即是將進行的某一事件的長度。這在常識中是習見不鮮的,引入到哲學中就是嶄新的觀念。

很多人相信世界上的事物都是彼此交叉、彼此聯絡的。與古代哲學家把這種關聯只看作是抽象的對待不同,現代的一些哲學家把這種關聯看成是血肉相連的具體關係。每一個出場的事物,都像是老鼠拉木楔一樣,後面有個越來越大的不在場的東西。如果人脫離不在場而只關注在場,脫離過去、未來而只關注現在,都將被認為是淺薄的、不現實的。我覺得這是低估了人的智慧。人的智慧的預見性證明,人並不需要在事物完全展示之後才能形成對事物的認識,完全展示的事物對人的智慧來說總是有餘。由此看來,人的智慧並不總被無形的大全束縛著,它可以使在場擺脫開不在場。如果人總是陷在一個從過去到未來的全面糾葛之中,那帶給人的只能是一個空想的絕對思考,而不能做成任何一件實際的事情。人可以在現在而且只在現在做出人們可以做出的決定,就像人們過去曾經和未來將要的一樣。

感謝上帝為我們人擺下了一盤和局。如果你問為什麼說上帝的棋局只是一盤和局,那我要說,這個信念就像堅信上帝的棋局一定能走出輸贏一樣,都不過是一種烏托邦的設想而已。

本文是作者參加由“1999年歐洲文化城市”魏瑪市、歐洲文化雜誌“LETTRE”和歌德學院共同舉辦的世界徵文比賽(International Essay Prize Contest)的作品,獲該徵文比賽第六名。本文的德文譯文 “Das Schachspiel Gottes” 發表在德國“Lettre”雜誌,1999冬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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