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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篇:昭昭如月

  • 由 羽羽心 發表于 棋牌
  • 2023-01-19
簡介”駱羽見他望著源懷,便笑著推源懷,慫恿他去試試

光遇互送心火幹什麼用

古風篇:昭昭如月

文/寸雪

“從今往後,你便叫源懷吧。”

駱羽撿到源懷那天,是個暴雨天。

彼時京師已經下了半個月的暴雨,祺水暴漲,改道侵田,兩岸數十萬人流離失所,摺子如雪片般飛入京城,鬧得皇帝煩心不已。

駱羽受託於先帝監國理政,這種時候自然也不得閒,好不容易諸事議定,她可以回府安歇了,偏又逢上落雨傾盆。

駱羽不喜歡雨天,她望著窗外連成一片的天地,特命眾人加快腳程,想要儘早回府。奈何天不遂人願,儀仗行至半路就停了下來。駱羽不耐煩地敲了敲車廂,問言湘怎麼回事。

言湘在車外低聲回她,說是前面路正中有個障礙,怕衝撞了殿下,正在清理。

此事若放在平時,駱羽不會放在心上,但或許是雨天心思浮躁,又或許是她有半月未曾安眠,她難得生了一些興致。

“這樣大的雨裡還能有什麼障礙?”她說著便像是要起身下車檢視的樣子。

“殿下,”言湘見狀,連忙勸道,“外面的雨很大。”

駱羽沒理,執意要下車。言湘也沒轍,特地找了一把最大的傘把駱羽罩得嚴嚴實實,引著她去看了那倒在路正中的障礙。

——是個半大的孩子,衣衫襤褸,背部全是傷痕,染得他身下的積水都帶著血色。

這樣大的雨,恐怕要不了多久便會死了吧。

駱羽垂著眼睛看他,心情忽然便有點惡劣。

“死了嗎?”

言湘一偏頭,旁邊的侍衛蹲下身去探了探鼻息,而後回道:“稟殿下,還有呼吸。”

“那便帶回去吧。”駱羽轉身,眉眼間意興寥寥,在雨幕的浸潤下,連帶著聲音都帶了點冷意,“這樣大的災年,權當是為陛下積福。”

言湘有些詫異,但她還是按照駱羽的吩咐,把人親自帶到自己馬上,一路回了長公主府。

駱羽親自吩咐的事情,闔府上下自然不敢怠慢,折騰了一番之後,人總算是救回一條命,但何時醒來,還是個未知。

言湘來回話時,駱羽正在跟她的寶貝猞猁茂才玩,聽完言湘的話也沒什麼反應,眼睛也沒抬一下,只說自己知道了。

言湘心裡嘆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京城暴雨停歇後的第十日,駱羽撿回來的那孩子醒了過來。他醒來時駱羽還在宮中議事,並不知情,等到她回到府中時,就看到雞飛狗跳的一幕。

駱羽環顧了一圈聚集在屋簷下如臨大敵的侍者,又看了看從人堆裡鑽出來的言湘,挑了挑眉問道:“怎麼回事?”

言湘言簡意賅地給駱羽講了一下來龍去脈,簡而言之就是,她撿回來的那孩子,一醒來就躥上了屋頂,任誰都無法說動他下來。眾人不好放之不管,只能先圍著,防止他失足跌落。

駱羽這才注意到眾人圍著的那個屋頂上,有個身影盤腿坐在鴟吻旁邊,離得有些遠,駱羽看不清他的神色。

言湘護著駱羽走到近前,駱羽仰著頭,對上面的人招了招手:“下來。”

屋頂上的人影沒有動。

駱羽臉上的神色淡了些,又重複了一遍:“下來。”

駱羽久居高位,又監國理政六年,身上積威甚重,平日在府中她神色隨和,眾人覺不太出來,此時神色淡下去,周身威勢隱而不發,連言湘也被驚著,連忙跪下請罪。

言湘一跪,周圍的人自然呼啦啦跪了一圈。駱羽神色不動,仍朝著屋頂伸出手。屋頂上的人似是終於覺出不對,磨磨蹭蹭地往下走,快走到屋簷處時,他倒掛在房樑上,往駱羽伸出的手裡放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別生氣。”

他說話的時候,還有不知道打哪兒來的草籽跟野花簌簌地往下落。駱羽看著他,細長的眉慢慢地挑起一個弧度。

她握住他的手,連人帶花接了個滿懷,京城夏季的風裹挾著草木的氣息掠過駱羽的鼻端,她聽見自己平靜地說道:“從今往後,你便叫源懷吧。”

那日的事情過後,言湘本想著源懷能安分守己,卻沒想到他還是三天一上房,五天一揭瓦。

言湘沒了脾氣,把源懷的累累罪狀都一一告訴了駱羽。

駱羽坐在自雨亭裡,她的寶貝猞猁茂才伏在一旁,對著蹲在亭子欄杆上的源懷齜牙咧嘴。言湘面對這種場景,痛心疾首地對駱羽說道:“這成何體統!”

駱羽撐著下巴想了想,覺得是有那麼點不成體統。於是她轉過頭問源懷:“你年紀這樣小,總得學點什麼。你喜歡什麼?我請人來教你。”

“你要把我給賣了?”源懷看著她,眼神一下子變得警惕,讓人聯想起奓毛的茂才。

“嗯?”駱羽沒料到他是這麼個反應,略帶了些訝異地問他,“怎麼會這麼想?”

“別想騙我!”源懷緊緊地抓著身下的欄杆,眼底一層血色,“他們只有想把人賣個好價錢的時候,才會教我們學東西!”

駱羽一時心血來潮救的人,從未問過他的來歷。倒是言湘在他入府時,就順著他腰側的烙印,把人徹徹底底地查了一番。源懷的身世有些悽慘。他是某個大災之年被父母遺棄在路邊,被人搭救之後,又把他轉手給賣了。後來他從人牙子手裡逃了出來,只可惜傷得太重,那日若不上碰上駱羽,怕是就要死了。

言湘剛想對駱羽解釋,可一看到源懷那雙眼,又擔心刺激到他,只得閉口不言,好在駱羽很快明白了過來。她伸手擼了擼茂才的耳朵,笑著對源懷說:“我又不是他們。過來。”

源懷蹲在原地不動。

駱羽也不催他,自顧自地讓人取了筆墨,寫了一紙的字,言湘眼角瞥見,滿紙都是官職名。

寫完之後,駱羽對源懷招了招手,說道:“過來。再不過來,我讓茂才咬你。”

源懷不情不願地從欄杆上跳了下來,走到駱羽身後,探頭去看那張紙。駱羽見他看,便問他這些官裡面喜歡哪個。

源懷搖了搖頭,不知是選不出來,還是壓根看不懂。駱羽正要給他解釋,他突然開口道:“我想當大將軍。帶很多人打仗的那種。”

“也行。”駱羽隨手把紙給撕了,丟進池塘裡餵魚,“明日就給你延請武師。”

駱羽說到做到,第二日就給源懷請好了先生,還特意給他清了一個空院子做練武之地。源懷這次學得倒挺認真,一月有餘,招式已經練得有模有樣。言湘有一日無意中撞見,發覺源懷使槍的樣子有些眼熟。

她又看了一會,突然有人伸手拍上她肩頭。言湘猛然轉頭,看見駱羽正站在她身後。她立時醒悟過來源懷像誰,心裡當即咯噔一聲。

“殿下……”言湘顫聲道,“您留他不會是因為——”

“噓。”

駱羽豎起一指立在唇前,眼底有鋒刃般的冷色。

言湘當即就噤了聲,她差點忘了,那個名字是一個不能提、不可說的禁忌。就算曾經譽滿京華,如今,那姓名也只能在一個人的心底迴響。

自承平六年的那場大災過後,裕朝很是安穩了幾年。駱羽樂得清閒,也慢慢開始還權給皇帝,常常半個多月不上朝。

言湘對於駱羽整日裡遊手好閒的行為十分痛心,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源懷還算是“長勢喜人”。源懷如今已過了十八,少年人的身姿跟雨後竹節一樣,挺拔又堅韌,策馬出街的時候,惹得無數京中貴女悄悄紅了臉。

駱羽對此顯然很滿意,還問源懷有沒有喜歡的人,要不要給他定一門親事。源懷冷著一張臉不理駱羽,端著一盆生肉自顧自地喂茂才。

駱羽不以為意,鍥而不捨地繼續給他介紹京中尚還待字閨中的姑娘。源懷沒有吭聲,只是窄而長的雙眼微微眯起,眼底有闇火湧動。茂才像是感應了什麼,從食盆裡面抬起頭,尾巴不輕不重地拍了駱羽一下。

駱羽一愣,反應過來之後啪地一巴掌拍上茂才的頭:“好啊,茂才你居然吃裡爬外!”

茂才的耳朵抖了抖,搖來晃去的尾巴輕柔地捲上駱羽的手腕。

被茂才這麼一鬧,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駱羽再沒提過。

轉眼便到了年底。

一到年底就是沒完沒了的接見,駱羽自還政於帝之後,近兩年雖閒了不少,但仍舊有很多場合她不得不出面。駱羽很是不耐煩出席這種場面,倒不是因為別的,純屬是穿著宮禮服還要端著架子太累。

駱羽無精打采地伸著手讓侍女更衣,心裡盤算著要怎麼逃掉今年的冬至宮宴。等她穿完層層疊疊的禮服,跨出房門時,遇到了在門外站著的源懷。

源懷手裡端著一個甜白瓷的碗,裡面裝著桂花羹,他眼睛看著自己手裡的碗,對駱羽說道:“湘姐說你今晚可能沒空吃什麼,讓我把這個送過來。”

駱羽忍不住挑了挑眉:“言湘讓你送的?”

源懷點頭。

“行吧。”駱羽忍著笑逗他,“那你餵我吧,我這身衣服太重了,動起來麻煩。”

源懷瞪著眼睛看她。

駱羽很是無辜地一伸臂,給他看那用金線繡了鳳凰的錦緞禮服,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源懷看著她手上疊戴的金鐲子,頭上戴的金步搖,頓覺自己的脖子也跟著不太好。他抿了抿嘴角,內心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一勺一勺給駱羽喂完了那碗桂花羹。

駱羽笑眯眯地吃完,臨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說道:“乖一點在家等我啊,回來給你帶糖吃。”

那是他剛到長公主府時駱羽喜歡拿來哄他的話,這一兩年裡已經很少說了。源懷心裡生出一點點雀躍,而那點雀躍又紮根在更深的不滿之中。於是他最後哼了一聲,端著碗四平八穩地走了。

駱羽搖頭嘆氣,直說孩子越大越難帶,完全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駱羽最後還是順利地逃掉了冬至宮宴。言湘有點擔心,自她回府之後就一直跟在她身後轉來轉去。駱羽被晃得頭暈,撂下手裡看的書,說道:“你瞎擔心什麼?以我現在的身份,去了朝臣反而尷尬。”

“那陛下萬一多想呢?”

駱羽揮了揮手,沒回她這話。

既然駱羽打定了主意,言湘也勸不動她,只好開始張羅著在府內過個冬至。她本想安排得熱鬧些,駱羽卻說簡單些就好,吃完之後,她還想去市坊間逛逛。

言湘想起她這些年的經歷,心裡一軟,就遂了她的意。冬至日當晚,駱羽沒帶儀仗也沒帶侍衛,就帶上了言湘跟源懷出去逛東市。

逛完東市,三個人又去逛西市。剛趕上西市正在辦活動,駱羽望著那幾層樓高、枝杈橫生的不知道什麼玩意,拉著一個人就問那是什麼。

“那是打北邊學來的習俗!大節日裡立個高塔,哪個男兒能最快地摘下那塔頂的金絲球,就可以向中意之人提親。聽說帶著這個金絲球上宰相家求親都可以,我看小哥一表人才,不去試試?”

駱羽見他望著源懷,便笑著推源懷,慫恿他去試試。

源懷站在原地沒動,認認真真地問道:“真的向誰求親都可以?”

“當然!”那路人吹噓道,“說不定公主都願意嫁給你呢!”

駱羽一見源懷意動,立馬在旁邊添油加醋地說:“對、對、對,你拿到了,就算是公主,我也可以幫你去說親。”

言湘意識到什麼,剛想開口,源懷已經應了“好”。

他說完,就解下腰間的刀遞給駱羽。駱羽也不介意,伸手就接了過來。源懷孤身一人進入人群中往前走,就像是分水的刀,從人群中劈了過去。他身手矯捷,又專門學過武,自然勝過旁人許多,沒過多時,就越過了原本在第一位的人。

等到他最後翻上那站立之地不足一掌的高臺頂上,摘下金絲球時,周圍的人群爆發了一陣歡呼,人人都在猜這般身手矯健又相貌英俊的小哥,會向哪家姑娘求親。

駱羽跟著人群一起歡呼,一邊拍著手,一邊笑著對言湘說道:“看來我們回去得準備聘禮了,準備得豐厚點,無論源懷看上的是哪家姑娘,我都會親自上門去說。”

言湘看著駱羽欲言又止,她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人群又開始驚呼。她抬頭一看,正看到源懷手上纏著紅綢,從掛燈的索道上滑了下來。

源懷控制得極好,到駱羽身前時,他一鬆手,便帶著金絲球穩穩地落在了駱羽身前。紅綢飄落之時,駱羽笑著問他:“怎麼這樣急?”

源懷將那追雲逐月紋的金絲球往駱羽身前遞了遞,沉黑的眸中映著燈火萬千,有細碎的光芒從他眼底生出,他罕見地帶著笑意,對駱羽說:“送給你。”

駱羽的臉色變了一變,還是佯作不知道:“胡鬧什麼呢,不是都說這金絲球是用來求親的嗎?”

源懷仍舊固執地伸著手,一雙眼睛只看著她一人,又重複了一遍:“送給你。”

駱羽的神色終於沉了下來,周圍的人都在往這裡張望,想看看這位俊俏的少年郎到底屬意了誰家的姑娘。駱羽看了一眼四周,輕聲說道:“言湘,你處理一下。”

源懷臉上的神色帶了點茫然,不知駱羽怎麼就生氣至此。言湘卻馬上會意,拉著源懷找到了主辦者,解釋說源懷少年心思,只是想爭個高低,並不想求親,現在拿了第一,不好強佔了別人的姻緣,因此特將金絲球奉還。

言湘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主辦者連連稱是,末了還誇了下源懷的身手。言湘笑著應下,硬拉著源懷上了馬車,回了長公主府。

中間源懷幾次試圖掙脫,但都沒能掙得出言湘的手。他面色不善地看著言湘,問道:“你什麼意思?”

言湘沒有回他的話,只是說道:“你收拾一下,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出城,以後你不要再回來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言湘臉色也不太好看,她說完這句話後,見源懷還是執拗地盯著她看,就知道不給個理由出來,源懷是不會聽她的話的。

言湘雙臂環抱,有些煩躁地用手指敲了敲小臂,她深呼吸了一下,方才說道:“你非要問理由的話,就是你不該把金絲球遞給殿下。”

“為什麼?”源懷還是這麼問道。

“因為殿下有過婚約。”

源懷搖了搖頭,他進府已有五六個年頭,從來沒聽說過駱羽有婚約在身,如今言湘這麼說,他是不信的。

“姓名?”

言湘見他冥頑不靈,直接自己上手開始給他收拾行裝。源懷見她不答,便伸手攔她,固執地說道:“我只要一個名字。若你連名字都不肯說,那便是假的。”

“——已故懷遠將軍趙綺。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許是時間太過久遠,乍然聽見趙綺這個名字,言湘一驚,手裡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掉了一地,她轉過頭去,看著突然出現在門外的駱羽,驚叫了一聲。

“殿下!”

源懷不知她為何這麼大的反應,略帶了些疑惑地說道:“我沒有聽過。”

“你當然沒有聽過。”駱羽很短地笑了一下,“他身死名消十三載,裕國全境,哪兒還有人識得他的名姓。不過既然你想知道,那也沒有什麼說不得的。”

駱羽與趙綺相識在十六年前。

那時候的趙綺名滿天下,年紀輕輕便戰功赫赫,得先帝青眼,賜宴於蘭桂殿。那場宴會駱羽也在,她那時年紀尚輕,耐不住這種規矩客套的場面,宴會行至一半,便尋了個藉口溜了出去。

駱羽在迂迴曲折的宮道上甩掉了隨侍一旁的宮人,一個人跑到花園裡的森森古木下躲閒。她剛靠上那棵樹,便從樹上垂下來一個人。

駱羽面無表情地看著倒掛在樹上笑眯眯的趙綺,對他招了招手。

“下來。”

趙綺挑著眉看她,緩緩地說了兩個字:“偏不。”

駱羽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她拎起自己宮禮服繁重的裙襬,對著那棵樹抬腳便踹。

宮中古樹存活多年,只駱羽這麼點力量,當然不能撼動。但那一聲聲悶響聽起來動靜挺大,最後還是趙綺先認了輸,一個用力從樹上跳了下來。

“小殿下可真是……出人意料。”

“趙將軍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循規蹈矩之人啊。”

兩個同樣逃了宴會的人針鋒相對,不甘示弱地互相瞪著對方。半晌之後,趙綺先笑出了聲,他對著駱羽攤開手心,掌心裡放著一朵不知打哪兒摘來的皺巴巴的野花。

“權當給小殿下賠罪。”

駱羽哼了一聲,萬分嫌棄地收下了那朵野花。

後來趙綺回北疆駐守,駱羽一時興起,欺上瞞下地自己一個人跑去了北疆駐地。趙綺見到她的時候,嚇了一跳,當即就要把她送回京城。

駱羽好不容易出了京師,自然是不幹的。她信誓旦旦地跟趙綺說自己能保護自己,不會有事。趙綺沒信,還是要送她回去。駱羽一氣之下從兵器架上拎了把刀,殺氣騰騰地去了校場,一連單挑了十數人,才終於換來趙綺鬆口。

不過這事到底是瞞不住的,趙綺還是上了奏疏稟明情況,請先帝裁奪。好在先帝沒打算跟駱羽計較,允她留在北疆,就當是監軍。

到第二年元月時,駱羽在北疆軍中已經混得如魚得水。未出元月時,有人知道駱羽喜歡湊熱鬧,特地跟她說今年按例在南市要辦大集會,集會上北邊各部的人也來,駱羽若是想看,可得抓緊。

駱羽一聽就心動了,當天就把趙綺從公務裡薅出來,硬拉著他陪自己去。兩人到了市集一看,果然熱鬧非凡。駱羽指著人最多的那一攤問趙綺那是做什麼的。趙綺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相親的。”

駱羽偏了偏頭,顯見得是沒明白。

趙綺便跟她解釋,說北疆元月裡的習俗,便是設高臺,比騎射,技高者勝,若能得頭彩,便可向自己的意中人求親。

“我們這次來得晚了些,高臺已經撤了,不過騎射場倒還是在的。”

“這拘不拘男女的?”駱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拘。小殿下有興趣試試?”

駱羽剛聽完他前兩個字就衝了出去,一點都沒管他後面說了什麼。

只是雖然駱羽對自己的騎射頗為自負,但北地兒女都是馬背上長大的,她到底沒能拔得頭籌。

趙綺見她下場時有些悶悶不樂,便笑她輸不起。

駱羽呸了一聲,學著他的樣子挑眉毛:“你輸得起,你怎麼不上?”

“以前沒有意中人,我下場那不是攪局嗎?”趙綺頭一次沒嗆她,笑得四平八穩地說,“不過今年可以試試。”

駱羽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已經下了場。平日裡駱羽雖然也能看見趙綺操練,但她莫名覺得這次有些不一樣。

比完之後,趙綺果然是頭籌。

但趙綺沒有急著下馬,他望了一會天,突然便搭弓射箭,一箭落雙雁。他拎著那兩隻還滴著血的大雁,在眾人的歡呼下走到駱羽面前,笑著問她。

“聘禮有了,小殿下許不許我啊?”

“我許了。聖旨親賜。”

源懷聽見駱羽的話,突然便有些後悔。他不該問這個問題的。他若再多想一下,就應該明白,能讓駱羽許下婚約的人,必然譽滿京華,不然如何能讓駱羽這種九霄之上的人,驚心動情。

而那樣的人,又怎麼能是他比得上的。

可就算明知如此,源懷心底裡依舊燃著一簇心火,掙扎著不肯熄。那火灼得他握過索道的手掌隱隱作痛,讓他明知駱羽會心傷,也要問個明白。

“可你沒有與他在一起。”

“因為他死了。因我而死。”駱羽垂著眼看地面。

永慶三十五年,駱羽的幾個哥哥爭權奪利,最後相繼身亡,只留下年紀最小的幼子。

皇室變故如此之大,駱羽尚未來得及與趙綺成婚,便被一道急詔召回了京城。先帝病危之際,傳位於幼子,卻令駱羽監國輔政。

“先帝不願讓外臣分權,也怕我日後被外臣挾制,他令我立下毒誓,終身不嫁。我立了。出了先帝寢宮之後,我便看到趙綺被賜死在殿前。”

先帝要趙綺手中的軍權,也怕趙綺手中的軍權。他信駱羽對皇位毫無想法,也怕她中途反悔。趙綺的死,是為皇帝鋪路,也是給駱羽的警示。

“我救不了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成了禁忌。”駱羽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暴雨天,仍然止不住地從心底裡感覺到冷,那天雨下得那樣大,模糊了天地,她獨自一人撐著傘,看著趙綺倒在積水中,身下的血如硃砂入水般暈開來,可她卻救不得。不僅救不得,連一個擁抱或者他死後的去處她都不能打聽。

駱羽的手指死死地扣進自己掌心,她說:“十三年前我救不了他,但十三年後我想救你。源懷,你走吧,離京城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源懷很想上前給駱羽一個擁抱,但他知道駱羽不需要,而他也沒有資格。最終他只是沉默地帶著自己的刀,上了言湘給他安排好的馬車。

源懷離京的第二日朝會後,皇帝把駱羽單獨留了下來。兩人一番長談,無人知曉內容,但打那以後,駱羽是徹徹底底地閒了下來,大小朝會一律不去。

言湘見她這樣,又生出許多擔憂。駱羽見她這樣緊張,不得不安撫了一下。言湘沒信她的那些話,皺著眉說道:“殿下,他不只是您唯一的心結。”

駱羽知道言湘在說趙綺,她沉默了一下,方才笑著說:“我知道。”

言湘的擔心彷彿是杞人憂天,駱羽在京中平安地度過了三年。皇帝不僅沒有趁她手中無權時步步緊逼,反倒是對她關照有加,時不時從宮裡差人送些點心。

然而到第四年時,皇帝卻下詔令駱羽前往北疆監軍。

非戰時節,突然派長公主去監軍,怎麼想都不合情理。言湘眉頭緊鎖,生怕駱羽這一去北疆,四面楚歌。

駱羽老神在在,半點看不出擔憂。她吹了吹手上剛寫完的信,裝好之後蓋上印信,遞給了言湘,讓她八月末的時候去嘉蘭道的雀山送信。

“給誰?”駱羽從未下過這麼含混的命令,言湘愣了一愣,忍不住追問道。

“誰知道呢?”駱羽不太在意地伸了伸胳膊,“也許沒人來收信呢。”

言湘摸不清她的心思,又不敢再問,只得應了“是”。

六月末的時候,駱羽離京前往北疆,儀仗浩浩蕩蕩地排開很長。流年輪轉,山河依舊,北疆的山水花草一如十六年前她去時。

駱羽看著窗外景物,忍不住伸手撫過自己的眉眼。她已然有些年紀了,這幾年又常笑,眼尾便生出了細細的紋路,笑起來如春水乍皺。

駱羽忍不住想,若是如今與趙綺相遇,他還會不會再喊自己一聲“小殿下”。

駱羽在北疆治城安頓好後,便喜歡時不時地四處走走看看。督軍府與她記憶中一樣,又有些不一樣。比如從前趙綺住的最熱鬧的北院,現在荒涼到鳥雀遍地。

駱羽管廚房要了把米,蹲在地上喂鳥。沒過一會,便感覺自己身上罩了個影子。她仰著頭,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眉眼,便笑著打招呼道:“源懷。”

源懷面無表情,心裡正在跟自己生悶氣。明明打定了主意,就算駱羽來北疆他也不要理她,可好幾次看著駱羽真的彷彿不認識他一般與他擦肩而過,他又忍不住難過,以致現在跑過來看人家喂鳥。

駱羽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撒掉手裡剩下的米,站起來說道:“我還以為是你現在的身份,不方便與我說話。”她看了看源懷,“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在北疆住得還習慣嗎?”

源懷悶悶道:“你一切都安排好了,早要把我送來北疆。”

駱羽失笑,不明白他怎麼會糾結這種事情:“不是你當時說要當大將軍嗎?”

源懷聽了她的話,眼睛又亮起來一點,他試探著問道:“不是因為趙綺?”

駱羽搖了搖頭,源懷便突然高興起來。他這三年在北疆,想過很多次當初的事情。無數次出生入死之後,他覺得不過是失敗了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他還活著,只要駱羽還在,只要他們還能有相見的那一日,那他總會優秀到可以讓駱羽傾心。

如今駱羽既然來了北疆,源懷想,那他一定要讓駱羽好好看到自己,爭取到時候兩個人一起回京城。

源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有事沒事就去駱羽跟前晃一晃。兩人的關係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在京中的樣子,駱羽臨窗讀書,源懷就在她窗前的空地上練武。

有一日裡,源懷看見駱羽拿了根紅繩,在書桌前繞來繞去。源懷趴在窗柩上,問她做什麼。

駱羽說“無物結同心,憂傷以終老”,所以她要編個同心結,做個紀念。

源懷一時嘴快,沒來得及計較駱羽唸錯詩的事,只問她是給誰編的。剛問完,他就後悔了。果然駱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你不會想知道的。”

源懷因為這事,暗自鬧了點彆扭,一連幾天不願意理駱羽。正好又有少數北翟人擾境,他便請命去肅清。北疆軍主帥池司說他最近有點浮躁,不太放心,特意跟著他一起去。臨走前源懷本來想去跟駱羽告別,後來一想,這種小戰事稀鬆平常,也沒什麼好說的,就直接出了城。

駱羽看著他們出了督軍府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想,就這樣也挺好,不然特意告別一下,怪彆扭的。

池司跟源懷領軍出去沒幾日後,治城城守突然告急,說是北翟開始攻城,而城中現下守備不足。駱羽得知城中民眾已經疏散後,便只點了點頭。

遠處驚雷恰在此時落下,天地間倏忽一白。

駱羽靠在窗邊望著天際,知道她跟皇帝的約定來了。

雷霆乍響之時,源懷手上正好了結了最後一人的性命。他心中驀然生起一股不安,策馬來到池司身邊,說道:“北翟這次退得這般快,會不會是聲東擊西?”

遠處蜿蜒如蛇的電光照亮了池司的眼瞳,他彎著眼睛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說道:“要下雨了。北疆第一場秋雨啊。”

回程的路上池司一改往日雷厲風行的作風,拖得極慢。源懷不解,問了幾次,池司都搖了搖頭,說沒有關係。

到得治城城下時,源懷看見那硬被開啟的城門,心中一驚。

——北翟竟然攻城了。那駱羽呢,駱羽有沒有事?

這個念頭盤踞在源懷心裡,擠掉了他所有的疑問。他一路策馬疾馳到督軍府前,生平第一次那麼狼狽,幾乎是從馬上滾了下來。他握著手中的刀,一路奔進了督軍府,目之所及,遍地屍骸。有督軍府府衛的,也有北翟人的。

源懷一路行過,一一辨認。他怕得厲害,可握刀的手卻極穩。他甚至連最壞的情況都設想好了,如果駱羽被擒,那就一命換一命,他用自己的命,去換駱羽。

但他尋遍後院,都沒有找到駱羽。源懷略一想,便找去了北邊那個趙綺曾經住過的院子。那處院子僻靜,少有人聲,源懷踏進去,感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天地間迴響。他屏住呼吸,推開那扇塵封許久的書房門,就看見一身血汙的駱羽,倒在書桌之前。她身邊有一把斷了刃的刀,手中拿著一個編得歪歪扭扭,只有一半的同心結。

悶雷落下最後一聲,緊接著暴雨傾盆。

源懷覺得自己的世界彷彿這天幕般,一片漆黑。

源懷醒來的時候,屋外的天仍是黑的。他辨不清過了多久,他只記得自己失去記憶前,在跟池司對峙。

他質問池司為什麼明知道北翟要來襲城,卻還是撤走了城中大部分守軍,只留了一點府衛跟駱羽在督軍府。池司沒有回答他,他卻隱隱猜到了一個可能。

皇帝想要北征北翟已久,卻苦於師出無名,於是便跟池司聯手,讓駱羽來北疆監軍,等到某一日北翟來犯,就將治城的空門暴露給北翟,讓他們一路闖進來殺了駱羽。裕國素有名望的昭平長公主被北翟殺害於治城,皇帝就可順理成章地出兵。

這計劃一石二鳥,既不露痕跡地除掉了駱羽,也可讓皇帝師出有名。

源懷想通的那一瞬間,就動了殺心,他想要為駱羽報仇,可他還沒出屋門,就被池司帶著府衛按下,再之後,他便沒了意識。

源懷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他睜眼環顧四周,發現池司正守在自己床前。源懷啞聲問道:“為什麼不殺了我。”

“詔令上沒有這個要求。”池司見他醒了,便去給他端了杯水。

源懷偏頭躲開他喂水的手,執拗地問道:“殿下呢?”

“長公主遺體已然由人護送回京,陛下會厚葬。”

源懷聽到這裡,便掙扎著要下床。池司見他這樣,一手按住了他,斥道:“做什麼?尋死嗎!”

“她想要留在北疆。”源懷用力地掙扎,“她不會想要留在京師。你把她送走,我就再把她帶回來。”

“不要胡鬧!”源懷掙動得很厲害,池司幾乎要按他不住,“你現在這樣做,跟送死有什麼區別?”

“我的命是她給的!”源懷紅著眼睛,對著池司吼道,“我還給她又有什麼關係!”

源懷平日裡寡言少語,氣急了不過直接動手,他從來沒有這麼說過話,池司被他吼得一愣,手上勁兒鬆了一下。源懷趁機掙脫了他,穿得亂七八糟,就爬上了自己的馬。他從治城出發,不吃不喝不睡,趕了三天。到了嘉蘭道雀山時,卻被告知前些日子暴雨,山上泥石滾落,堵住了官道。

源懷不信,仍是執拗地繼續前行。等他到了雀山下的官道時,才發現路確實已被泥石堵死,若無十天半月,決計難以通行。

源懷咬著牙從馬上翻下來,踉踉蹌蹌地跑到巨石泥土跟前,徒手去搬那些石頭。

早一日也好。

哪怕只早一日,他也能把駱羽帶回來。

只要早一日……

源懷徒勞地搬著那些石頭,用雙手去挖那些泥土,想著要帶駱羽回來。

路過的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搖著頭離他又遠了一點。只有一個人逆著人群,走到了他身邊。

源懷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他扭頭一看,看到了言湘。他頓時有很多很多話想對言湘說,可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他只喊得出來她的名字。

“湘姐……”

言湘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了源懷。

源懷的手上都是泥土和血汙,他伸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方才敢接過那封信。他拆開信封,看見了熟悉的字跡。那封信上沒有落款,沒有收信人,正文也只有三個字——展信安。

源懷愣了一下,很快想到什麼,又去看印在信封上的印信。那是駱羽只用在私人往來信件上的私印。

源懷便突然明白,他以為駱羽是被迫的,但駱羽其實是自願的。她自願跟皇帝做了個交易,用自己的性命,換得源懷餘生平安。

——拋去她所有尊榮的身份,作為駱羽個人,她希望源懷餘生平安。

源懷有很多次想問駱羽,是不是真的沒有對自己動過哪怕一次心。他那樣在乎她的喜歡,可現在卻又好像不必問了。

源懷顫抖著手去描摹那個“安”字,想,就算只有平安也好,至少他在駱羽心裡,也曾重要過。他滿目珍惜地收好那封信,可大雨瞬間傾盆而下,暈開了字跡,模糊了印信。他驚慌地伸手,想要抹去那些水跡,留住這封信。

可他什麼也做不到。

他終於失去了她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無物結同心,憂傷以終老。

源懷捏著那封信,跪在漫天大雨裡,無聲地流下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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