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的果實

免費的果實

毛語秋|文

我是個窮人，倒不是說為三餐發愁那樣窮，只是覺得不花錢的方法總是好的，這樣的想法當然危險，席捲朋友家裡的鐵絲換糖蘋果吃，偷鄰居藤上的葫蘆被罵得劈頭蓋臉，為了咂摸一點甜味生拔了人家剛抽節的甘蔗，我所作的種種劣跡數不勝數，並不是沒有零花錢，只是窮在心態，即便活在城市裡，還有個荒野求生的願望：假如人類社會的錢幣體系都失效了應該怎麼養活自己呢？抱著這個想法，我很快摸清了住處周邊的情況，教堂旁邊有兩棵大桑葚樹，停車場的槐樹會和法國茉莉一起開花，十三區交界處綠化木都是櫻桃樹，帶滑梯的公園裡的梨樹果實要比沒有護欄的小公園產的酸澀一些。蒐集這樣的情報也不全是為了吃，這都是一個窮人在龐大城市裡對未來的盼頭，因為這些果實是在鋼筋水泥搭建的四季中唯一能令人感知到變化的東西，它們同毛姆的月亮一樣明晃晃的掛在頭頂。

春季的時候，是摘野韭菜的季節。這種寬葉紅莖的植物在巴黎郊區長得漫山遍野，進了超市身價暴漲至約80元一斤。我很眼饞它，決定約上會做菜的朋友上山探索。三個人組成的小隊伍也意味著有六種對野韭菜形象的評判標準，我們都在城市裡長大，熟知植物成為食物後的香氣，在佐料火候洗禮後的形態，卻一點也不明白當一株野韭菜活著的時候和水仙蘭花有什麼區別，即便攻略上說它具有獨特的大蒜氣味。

三位評委開始互相指責，“你們怎麼能分得清馬奈，莫奈呢？”

“我們見得多啊。”

顯而易見，野韭菜的出現並不屬於生活中的常態，因而我們給所有見到的寬葉植物評分，只有近似十分的植物才有資格被收入籃中。身邊散步的法國人奇怪的看著我們趴在地上揪著草根抽動鼻子，一天過去，我們的籃中卻僅有一片葉子被裁決為野韭菜。一片葉子當然沒有變成一盤子韭菜雞蛋的可能，它最終還是枯萎了，直到春天的韭菜季結束，我們也沒能嚐到這一點昂貴的鄉味，即便是今日，我也不敢妄判野韭菜的芳影，城市的生存智慧阻止了我，但同時我們也失去了同土地聯絡的本能。

不要擔憂，夏季還是有桑葚可看的。十六世紀的法國國王為了發展蠶繭業要求每一個教區都必須種植桑樹林，在輝煌了兩個世紀後，法國的桑蠶業最終還是被來自東方大陸的高性價比絲綢擊潰了，沒有了桑蠶的作伴，樹卻活了下來，十三區中國城，幾乎每一個拐角都植有桑樹，且讓它自由的長，沒有園丁將它修成適宜法式審美的幾何形。同樣待遇的，還有枇杷，我身邊的法國朋友大部分都沒有吃過枇杷，這種水果我也只在亞超見過，價格昂貴不說，外皮也有磕碰傷痕，它們跋山涉水來的呢。在我居所的區域，枇杷樹的周圍定有許多華裔家庭，我總見他們在樹下談天玩鬧，或是在樹蔭下等待陽光的暈影垂在臉上，或是就這麼一日日瞧著枝頭開花到果子熟透，卻沒有人去摘桑樹或枇杷的果實。我也不好意思將它們獨自佔有，只盼望有一天無人的時候，能嘗一嘗他們的滋味。但總有人在樹下休息，也總有新的面孔同我一樣張望。夏季過後，果子都砸落在地上，明年好綻放更多的綠意來。維桑與枇杷，必恭敬止，竟不知何年何人所植，今已亭亭如蓋矣。

沒有人不愛秋季的，幾乎所有植物都掙扎著結出種子。只需一夜，巴黎道路兩邊的栗子就降落在地上了，各個飽滿油潤，似乎殼也並不扎手，只有短鈍的小刺。我一路走一路將它們都拾進兜中去，貪心到袋子都要撐破，扒開發亮的皮，對著白肉狠咬一口。我發誓這是我吃過最難吃的東西，舌尖苦澀，口腔瞬間麻痺到毫無知覺，這決不是什麼食物！我只好悄悄地將兜中的果子尋個無人的地方都拋下，懊惱路人都看到了我方才美滋滋又有些猥瑣的笑容，於是我一整個早上都在思量這是‘慄’生法國為枳的緣故。課間朋友也興高采烈地展示他那一書包‘栗子’，老師卻大驚失色的將它們倒進了垃圾桶，我們才恍然大悟，這根本不是食用栗子，只是有毒的七葉樹果實，俗稱叫馬慄，幾乎每年都有中國學生像小松鼠似的興奮地貯藏它們又垂頭喪氣地丟掉。

“你不知道西郊有栗子林嗎？”

“能吃嗎？”

“那是真正的栗子！”“免費的栗子！”

於是我們秉著探索科學的精神又出發了，轉了三趟城際小火車後，終於到了楓丹白露附近一片真正的栗子林。食物總要經歷一些苦難後落到嘴裡才顯得美味，扎手的板栗才有資格成為雞肉的密友。同上一次的韭菜活動一樣，我們只在糖炒栗子鋪見過生栗子的圖樣，它們似乎生下來就會向人們袒露出褐色的光滑胸懷了。當站在栗子林中間，面對一群張狂的刺球時，我們細膩的沒有繭子的雙手能發揮的作用還不如朋友帶來的一隻狗，至少它不會心生恐懼。我的朋友無疑都是很有些辦法，她一馬當先用皮鞋夾住一隻刺球，踩開殼子，順利撿出裡邊的栗子來。

“你的鞋子不是很貴嗎？”

“那當然。”

“劃破了怎麼辦呢？”

“可是栗子是免費的啊！”

其中沒有什麼值得推敲的邏輯，但這理由確實說服了我們，一時之間林子中不斷迴響著嗶嗶啵啵栗子破殼的聲音。慾望是很可怕的，我們順著撿板栗的小道在林子中迷了路，拖著難以舍下的大袋板栗在荊棘叢中穿行顯然不符合理智，但能怎麼辦呢？栗子可是免費的啊。回家的時候夜已深了，看著身上被草木劃出的傷痕和紮了好幾個洞的鞋子，我的熱血才稍稍冷卻，這一趟行程所費甚巨，收穫也巨甚，幾周後，實在吃不完的大袋栗子最後生蟲肥了桑樹的土地。

我痛恨免費這個詞，它操縱著我的慾望使我短時間內對自身的一無所知，就像一隻丟進沼氣池的打火機，轟然點燃了我對自然的熱情，這是在冷漠的城市中得不到的東西—它是一片擋在資本主義世界前的小葉子，讓我誤以為我站在遠古自由的荒野裡，在這裡沒有一片土地有籬笆，沒有一隻果實有名字。

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家附近的森林裡的野核桃熟了，我們又撿起上次撿板栗的的袋子出發。這一次坐了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同上一次一樣，沒有人認識路也沒有人認識樹上的核桃和橡子，我們就莽撞的往林中去。我稍有些經驗，知道生核桃有層青皮，因此要夥伴注意那些高樹上的綠果。

“那不是沒熟的杏子嗎？”

“扒開皮裡邊才是核桃。”

“核桃還有皮？！”

未走多遠，一個農場主問我們往哪裡去呢。

“摘核桃啊！”我們很高興地回答。

他聞言進了屋子，拖出兩麻袋鼓鼓囊囊的東西，嘭的擲在地上，說：“給你們了，樹上的很高，沒有工具摘不到。”

裡面都是洗刷乾淨的核桃，因為陽光太盛，甚至還泛著些白色。我們面面相覷，未曾預料到這次短暫的流浪生涯這麼快就到了駐地。這顯得我們六個小時的往返旅程乏味又疲憊，三個神農氏還未來得及嘗一嘗百草便要回村子裡耕田去了，耶和華直接將稻穀的種子放到了他們手心裡。我竟不知該喜悅還是悲傷，無論是韭菜，桑葚還是馬慄，我們都未曾得手，核桃卻自己跳到了嘴邊，我該向誰致謝呢？核桃樹還是農場主呢？我不想致謝，雖然禮貌的規則理應如此，但這也證明我的核桃已經有所署名，我只是個付出謝意的消費者，它又一次將我趕回了秩序的家園中。

在嘈雜的城市裡，我的房間除了月光空空如也，若我開啟窗戶，月亮便飛出去了，若我將它捧在手裡看，它又離我太近，看起來和六便士沒有區別。但沒有新月升起的時候，六便士也很重要啊我想，於是我把它撿起，裹上糖衣，做個琥珀核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