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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在趙婷身上的所有標籤，都沒有意義
- 由 不散 發表于 棋牌
- 2022-10-22
趙婷發表了什麼言論
北京時間9月13日，
《無依之地》
在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拿下金獅獎成了最大贏家，但祝賀聲音還未落地，無數有關趙婷的爭議開始浮現。
“這是趙婷的榮譽，不是中國人的榮譽。”
“她拍的是美國人的故事，與中國人無關。”
“就是小眾文藝片兒，上不了檯面的。”
“女人做導演很了不起嗎？”
“家庭背景和資源決定一切，不然她成不了。”
於是趙婷被短暫地與“侯孝賢、李安、張藝謀、賈樟柯”並置，又迅速被扔了出去。
暫且不說我們究竟能瞭解趙婷到哪種程度，但評論前至少要對其個人經歷以及創作理念有個基本的瞭解吧？
如果刻意忽視掉這些，只給趙婷貼上符咒一樣的標籤，那不就是製造偏見嘛。
所以寫這篇文章，就是想讓大家多瞭解趙婷一些，不然這些偏見一旦開頭，會像滾雪球一樣吸引同夥，趙婷以後的每一部作品都會迎來完全相同又毫無意義的罵聲。
我相信等到
《永恆族》
上映，仍然會有人在評論區討論趙婷的國籍和性別，這種事情真是令人絕望。
那趙婷是誰呢？
首先我把她看作一個非常獨立的電影人，獨立到能抖落人們貼在她身上的所有標籤。
這就要從作品說起。
趙婷2015年的處女作
《哥哥教我唱的歌》
是在南達科他州一個偏遠保留地拍攝的。
準備劇本時，她遇到了小自己兩歲的
Joshua James Richards
（現男友），一位與她同校畢業的攝影師。
Richards對美國西部也有著濃厚的興趣，於是決定與趙婷合拍。
但這部片子的製作過程極其煎熬，沒預算、沒人手、沒規劃，再加上沒經驗的趙婷想拍太多的故事情節，所以永遠在改劇本，最後足足搞出了30版草稿……卻仍不足以拼成一個滿意的故事。
所以趙婷說自己的處女作就是部迷你劇，根本不是真正的電影。
但這一次與非專業演員合作的經驗讓她著迷，同時也是
趙婷首次體驗到與拍攝物件的近距離相處會帶來“真實記錄”的可能
。
趙婷深信赫爾佐格所說的：“沒有演員和非演員，只有真實的表演和不真實的表演。”因為演員完全可以在鏡頭下扮演自己。
趙婷的第二部長片
《騎士》
講述了年輕牛仔
布雷迪·詹德羅
的故事，這部電影獲得
戛納電影節導演雙週單元最高獎“藝術電影獎”
。
她第一次遇到布雷迪是在拍攝處女作的時候，趙婷被布雷迪的詹姆斯·迪恩般稜角分明的容貌所吸引。
另一方面，她覺得《哥哥教我唱的歌》還沒有把故事講到位，便決定回到那裡，儘可能找到一個戲劇性充足的故事把布雷迪塞進去。
但劇本始終停留在了無趣味的牛仔生活觀察，一直難有頭緒。
直到2016年4月，布雷迪被壓碎了頭骨，留下一個又寬又深的傷口，這成了《騎士》的故事出發點。趙婷想把他拍成一個“失去了超能力的超級英雄”，於是片中的布雷迪不得不扮演一個放棄騎馬的牛仔。
《騎士》的演員陣容同樣由非專業演員組成，布雷迪在片中的親人也由其現實生活中真正的父親和妹妹出演，尤其是妹妹
莉莉·詹德羅
這個角色，幾乎沒有任何虛構成分。
隨後趙婷在寫劇本的過程中，總是適時退後，讓角色們生存，並有意規避主導性的觀點，不過多強加給他們額外的內容。
為了創造真實的自發的人物互動，不起作用的場景趙婷會重寫，她不會讓他們像專業演員那樣永遠重演同一幕。
而且牛仔們很有性格，他們可能曠工可能罷工，更不喜歡被別人“教”，但是趙婷與演員們一起度過了漫長的幾個月時光，營造起來的親密關係還是起到了用處。得益於剪輯，觀眾在熒幕上幾乎感受不到磨合的過程。
布雷迪開玩笑說：“我是馴馬師，她是演員訓練師，趙婷願意向我們的世界敞開心扉，我們也願意向她的世界敞開心扉。”
趙婷對比了
《摔角王》
的典型好萊塢結局，
她說人們總是被告知要一直贏，但那不是真實的生活。
生活只會繼續，這些人會失去一些東西，但不會放棄。
趙婷並不想拍一部虛假成功的電影，更不會拍一部沒有希望的電影。
所以，憑藉《騎士》，她完成了一件極難完成的事——趙婷重塑了西方人對西方的感知。
而這件事，
李安
也曾多次做到過。
趙婷說自己對古老西部的痴迷是一部分原因，比如她對裝飾華麗的手槍手柄和鹿皮大衣很感興趣。
但她並沒有看過很多西部片，如果《騎士》如果真的有顯現出某種“型別片痕跡”，很大機率來自Richards的觀影經驗。
趙婷謙虛且坦誠，她不認為是自己在“重塑”，而是年輕的牛仔自己在重塑牛仔傳統。
“男子氣概”隨時代變化而轉移，如今，與土地和動物的聯絡構築了新的存在感，是他們自己身上湧現了新的身份，趙婷只是剛好捕捉到了這些。
對於布雷迪和生活在類似環境裡的人來說，他們沒有“現代人”那種為自己創造附加價值的意識和習性，這種狀況在中國也存在。
類似的，
正如西方人忽視了布雷迪這樣的牛仔，中國人也忽視了許多生活在偏遠地方的中國人的處境。
所以“成為騎士”成了布雷迪唯一的價值感來源，而當它被剝奪，便是抽除了定義他的唯一理由，於是“不能成為騎士=失去生命”。
另一個角度去看，推動《騎士》劇情發展的其實是
自我認同問題
：
如果布雷迪無法騎馬，如果他被剝奪了使命感和尊嚴感，那麼他是誰？
其實類似身份認同的問題，趙婷也有。
趙婷出生在家境很好的北京家庭，但比較叛逆，她畫漫畫，寫粉絲小說，還愛上了
王家衛
的
《春光乍洩》
。
因為感受到了束縛，14歲的趙婷離家去了倫敦的寄宿學校，她把這個經歷比作是在霍格沃茨魔法學院上學。
但她仍想去美國生活，於是進入了一所女子學校讀政治學，後來她又來到紐約，涉足房地產，經營酒吧，經過幾年的磨礪，最後決定申讀紐約大學電影學院。
紐約大學電影教授Gail Segal說趙婷有一顆非常溫暖的心，卻有一雙極冷的眼。
趙婷不是個影迷，但她有自己喜歡的導演，比如
王家衛
、
泰倫斯·馬力克
、
沃納·赫爾佐格
。
雖然其作品在視覺風格和創作方法上與泰倫斯·馬力克極其相似（甚至給馬力克看過樣片）。
但赫爾佐格也是影響其創作思維的關鍵因素，趙婷經常問自己“如果是赫爾佐格，那他會怎麼做”。
當然，還有李安。
李安來電影學院講課的時候，趙婷害羞到不敢接近。
同為華人，李安對趙婷的啟發性在於
“如何把自己的出身帶到他所拍攝的所有電影中”
。
這也意味著趙婷拍攝的影片從來不是完全美國的，它可以是美國的素材，但視角總有東方的痕跡。
趙婷快30歲的時候還在電影學院讀書，她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在紐約拍一部電影，所以她離開了紐約，拿到了駕照，然後向西行駛，想把建立起來的所有身份都剝離掉，去一個沒人知道她是誰的地方，因為只有這樣趙婷才能知道自己是誰。
趙婷說：“當你沉迷於中國/紐約生活的時候，就無法確定自己是在過你想過的生活還是你偶然遇到的生活。”
所以網友給趙婷身上貼的標籤都是無效的，她想要擺脫的欲求和行動力比所有看客都要深刻而徹底。
因此，她選擇了南達科他州松嶺印第安保留地。趙婷懷念平原的感覺，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去過內蒙古，那兒有一種在北京沒有的感覺。
正因為成長過程中的飄忽不定，所以趙婷從沒有強烈的身份認同感，
她是個無神論者兼漂泊者，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發現自己在努力融入社會，努力讓自己感覺賓至如歸。
但對於藝術家而言，這不是件壞事。
趙婷很慶幸自己的畫布上沒有底色，因為不斷改變自己同時意味著永遠在尋找自己，這種“困擾”能幫她放下許多誘惑，比如她從不為了那些“熱門政治選題”而創作。
正如《騎士》，趙婷從沒有想從政治角度介入這部電影，於是布雷迪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界裡，遠離了政治、媒體和技術的無底洞。
現如今，每個人都感覺自己是完整的個體，彼此之間如此不同，更不需要彼此。
趙婷覺得媒體讓人們分裂，但其實媒體只是加速了這種分裂，所以在她眼中站隊並無意義。
但趙婷認為，當你身在旅途，遇到的人們可能會有各種宗教信仰和政治偏好，當龍捲風來臨或者汽車拋錨的時候，人們必須成為朋友。
不過，如果趙婷的影片選擇脫離大的語境，是不是意味著這只是給小眾群體拍攝的文藝片？
其實趙婷對專門為小眾觀眾拍電影並不感興趣，這也是她會接手《永恆族》的原因，
她從未把“文藝片導演”的標籤貼在自己身上
。
她的原則是拍那些觀眾平時看不到的人和故事，如果我們以前見過，那她就換一個敘述方式。
要面向更廣泛的觀眾，這樣他們就都能與之相關，因為在拍社會問題電影時，最重要的是拍“人”的故事。
雖然趙婷擁有自己的敏感度，比如辨識或預知那些引發衝突的差異——膚色、語言、文化、階級、政治、宗教信仰……
但這些不會是一部影片的終點。
電影的敘事不是為了抵達對沖突的揭示和例證，趙婷期待著那些“深刻的人類情感”，這是一條更加超越和原始的路徑。
而且身為局外人也是有好處的，局外人能看到一個人或群體身上的脆弱性。
比如如果是一個牛仔來寫《騎士》這個故事，他們很難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隨後，趙婷又把這種局外人視角帶到了
《無依之地》
中，甚至帶給了麥克多蒙德（科恩嫂）。
當然，這部影片的時間線非常有趣。
《無依之地》始於麥克多蒙德，在2018年的獨立精神獎頒獎典禮上，她二度封后，趙婷也獲得了五萬美元的補助金。
在頒獎典禮現場，趙婷站在臺上對麥克多蒙德說“謝謝你活出了自我”，後者也吐露了他們即將合作《無依之地》的訊息。
次日，麥克多蒙德穿著金色晚禮服拿下了奧斯卡影后，盡享人生又一高光時刻。
幾個月之後，麥克多蒙德就和趙婷開著一輛被趙婷命名為“阿基拉”的經濟型麵包車在奧哈伊的車道上過夜。
這是一個由25人組成的小型製作團隊，他們一起度過了5個月，訪問了超過7個州
，麥克多蒙德說他們就像有機體一樣，能夠迅速行動，以一種非破壞性的方式生活在社群裡。
她還補充道：“我學會了靜靜地坐著，閉上嘴聽，只是聽他們講故事，而不是講我的故事。”
這是趙婷和麥克多蒙德在旅途中的一部分收穫，而《無依之地》能在威尼斯獲得大獎，也算是對這次“心靈之旅”的肯定。
回到“女權問題”，趙婷的選擇也很有趣。
趙婷說女權主義就在我的血液裡，
雖然她是個非常獨立的女權主義者，卻發現自己更喜歡講男人的故事
（至少到目前為止）。
她認為創造出更細緻真實的女性角色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只有這樣，下一代的女孩子們才能在角色身上看到真正的自己，而不是揹負著男性目光審判並削減自己。
雖然已經有很多優秀的女性和男性電影製作人在這樣做，
但
趙婷認為自己的使命更多是透過女性目光來塑造男性角色
。
就像《騎士》和《哥哥教我唱的歌》想表達的那樣，她想告訴男孩子們脆弱是可以被接受的，他們不必與銀幕上所展現的強者一樣。
沒錯，男性也可以有破碎的夢想，真正的英雄是始終心懷夢想的人，而不是不擇手段爭奪王者的人，他們可以脆弱、柔軟、哭泣、可以去愛。
趙婷認為這對女權主義同樣重要：讓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而不是讓他們成為敵人。
但是談及行業現狀，“男性主導”仍是現實，從電影的製作方式到內容都是男性的，這就好像他們有一棟已經建好的房子，即使女性電影人被邀請進去，卻還是要遵守他們的規則。
所以趙婷的“獨立”是極其可貴的，她不想順應各種潮流，她願意拼搏，而且是為獨立聲音拼搏，而不是為了贏得一張進入那所房子的門票。
當然，這樣的房子有很多。
不只是男權，每一張門票她都拒絕。
而且拍電影這件事是無法一勞永逸的，電影人雖然會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但每部電影都要用獨特的方法去掌控。
比如由趙婷經手的小成本影片，要根據太陽來計劃一天的拍攝，對大自然卑躬屈膝。
但是如果一個導演有五百萬美元，那麼他們就能做到優先於自然。不過從創造性的角度來說，侷限中也可以發現很多力量。
趙婷說自己不是知識分子，無法從知識分子的角度拍電影，所以研究對她而言沒有多大幫助，
只有大量的觀看、傾聽、與人相處，真正投入時間才能保持一定的真實性
。
這也意味著《永恆族》將挖掘趙婷的另一面，那就是重新依賴戲劇性的轉折點，並代入更多自我的東西，這也是我非常期待《永恆族》的原因。
那趙婷能帶給《永恆族》什麼呢？
首先是風格上的，她從小就是個漫畫迷，遇到電影前她迷戀著漫畫和動畫，毫無疑問她會把童年的一部分帶入影片，這也意味著東西方元素結合的可能性；再者是思想上的契合，畢竟她曾說過：“我想讓電影變得長久，給人一種永恆感。”
無論如何，趙婷都將成為未來十年裡最受關注的“華人”“女性”導演。
是的，我都加了引號，因為趙婷本就是華人毋庸置疑，她曾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受到過中國文化的影響，同時她也是一位女性導演，一個正常的社會不會認為這是件可恥的事情。
當然，為趙婷感到驕傲也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她是一個致力於去拍有共鳴的、真實的、彌合割裂的故事的電影人，她忠於自己，為自己尋求最大的創作自由。
所以看到那些說“這不是中國人的榮譽”的言論，我只想說，趙婷的榮譽能延伸出許多維度，民族榮譽只是其中的一條，如果你無法從趙婷身上看到健全的獨立意識、自我突破和對世界的善意，那將是你的損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