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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衣》褻部 明 沈三白抄本

  • 由 古董老么 發表于 籃球
  • 2022-09-30
簡介笑人見了大哥大嫂,連嘆數聲長氣,把適間了去看見銀子與看秦氏這些事體,說了一遍

煩煩怎麼讀

第一戲 換嫁衣

第一回 美夫妻割愛就功名 淫婦女輕身偷漢子

總辭:

夜闌花影去,曉月又斜懸。何人留得住華年。枉把無多春緒自摧殘。昔年歌舞地,今日鬼狐眠。翻雲覆雨總徒然。惟有忠賢節義古今傳。

右調《南柯子》

我看世間的人,被“酒、色、財、氣”四字,播弄了一生,到頭來都是懸崖撒手,自己本身,少不得跌得粉碎。實地在於何處?生平把許多惡孽加人,翻將轉來,都是自家弄自家。比如漱了唾津去吐天,必墮在自己的身;捏了利刀去砍地,必傷了自家的手。那“酒、色、財、氣”四字之中,覺得酒禍還少,也有天性不飲的,也有略飲而不亂的,至於醉糊塗,不過十中一二。惟有“色、財、氣”三字,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自男子以至於婦女,無不受它的禍孽。大則喪國亡家,次則傷風敗節,小則損身隕命。雖有見識透徹的君子,心中明明曉得,不料睹美色,一時不能裁割;見黃金,一念失於捺持;遇憤怨,一發不能強制。也有守了一生的名節,到老來又被這三字玷汙;也有持了白日的公正,到暗地又被這三字混亂。所以古人中,寶儀叱金情之戲,功名遠大;楊震卻幕夜之金,子孫榮顯;張公書百忍之圖,九世同居,而門閭光耀。這都不是懸崖撒手,在實地上行,是自家好自家。我見世人,色又佔不來,枉費心機,名德又損了;財又取不來,徒傷天理,禍患又到了;氣又伸不來,妄露英鋒,仇敵又來了。至於事體一敗,悔之無及,此時情願遠色,情願還金,表願忍氣,而覆水已難收矣。正是:

被底淫人歪弄歪,門內傷人呆打呆。

失著原從得著見,快心不遂悔心來。

當前若種燒身火,過後難寒禍事灰。

試看新聞兄與弟,一枝花發一枝摧。

傳說江南句容縣,離城十里之地,村中有一家姓花,兄弟三人:大郎名花妍,別字玉人;二郎名花嬌,別字笑人;三郎名花媚,別字雋人。父母俱亡,家資不富,只靠祖遺數畝肥田,混賬度日。兄弟中,唯有花笑人的性情愛慕風騷,色字上緊急;喜歡刻薄,財字上歪念;縱心暴戾,氣字上浮躁。讀書不上,考了幾次童生,將書本就丟了。

本村有一個倒光的閒漢,姓烏字心誠,文理略通,會做幾句詞狀,會寫幾句啟書。花笑人見他刻中有美,與他志同道合,又因他妻子白氏有三分姿色,意欲謀淫,每日到他家去下象棋,吃寡酒,撮空打鬨。惟有花玉人的性子,件件與笑人相反,不喜風流,不取歪利,不露矜驕,只是捏了書本,連吃飯都忘了。故此文經武策,無不淹貫胸中。於十九歲時,便已遊庠。兼且一貌堂堂,美如顏玉。 本縣富翁嶽東山有二女,長女名文姿,次女名雅姿。文姿嫁與玉人,德性甚賢,姿容又美,若夫婦並坐一處,人人都道似潘安西子。

一日,正值暮春時候,困人天氣。玉人與文姿直睡到東窗日滿。但聽見窗外鶯歌聲聲,溜入耳中,方才驚醒。玉人揭去了被,見文姿兩乳圓尖,滿身瑩白如雪,不覺愛切如珍,就抱上身來,合歡了一場。同同起來。窗前有桃柳數株,此時紅綠爭妍。文姿開了明窗,對鏡理妝。梳洗完了,在口上點胭脂,花玉人走近身邊,並肩搭手,低聲笑語道:“當初白樂天有二美人,一名樊素,一名小蠻,人稱她是‘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今娘子的標緻,以二人之美,合為一身。我如今偏偏得與娘子,捧了櫻桃小口,親唇弄舌;抱了楊柳細腰,蝶浪蜂狂,不知如何僥倖。”文姿回言道:“妾自悵有貌無才,免不得配庸夫俗子。不料得配郎君,才貌雙全,妾也有萬千僥倖。”說完,花玉人也梳洗了,整了衣巾,攜了文姿之手,卻欲出房。只見二弟三弟急急走進房來,報道:“外面有一位差官,說是省城內蘇府差來的,要請大哥相見。”

玉人聽了,不知恁故,忙忙出來迎接。作揖過了,差官道:“俺家蘇爺特差小官來,聘請大相公。”隨即呈上大紅名帖,是“眷社弟蘇元元頓首拜”。差官又呈上花紅聘禮,計有十種;又呈上安家銀子,計有百金。玉人一一看過了。差官然後呈上聘書。玉人即遜差官坐下,拆開看時,只見書上寫道:

憶昔文苑聯窗,少年豪放,兄賦詩,弟狂嘯。或文完而茶熟,或讀罷而月來。此情此景,如昨日也。弟本庸駑,茲者謬叨聖恩,擢鎮秦中。奈才慚巾幗,而任重長城,必得胸中無數甲兵如盟兄者,為軍中韓、範,弟之幸,蒼生之幸也。所具溪毛,萬祈笑納。外具文駟一乘,幸如五陵少年,策馬而來。弟將倒屣不遑也。恭候,恭候。

花玉人看了,即通問些前後事情。茶後,進內與文姿商議,說道:“這蘇朋友是我昔日的同窗,是江寧人,曾中武進士。今新升陝西延安府邊關總鎮,要迎我去做監紀參謀。現有聘儀十種,安家百兩,駿馬一匹。看他來意是決要我去的。我想向來把這書本兒讀破了,巴不上一名科舉,爭他無益。男兒志在四方,便出去做些事業也是好的。只是我拋你不下,怎處?”文姿道:“有二叔、三叔在家,又有了百兩銀子儘可度日。拋不下是私情,功名是大事,豈可失了機會?”玉人便出來允了差官,收進禮儀,待茶待酒,不消說了。一面打點行李,把一百兩安家銀子一釐不私,盡數交與二弟,叫三弟同心協力,看顧長嫂。是夜,玉與文姿枕蓆之上免不得恩愛歡娛,一時之後,雲收雨散,說些離情別話,不覺潸潸淚下。玉人叫文姿在家 勤緊苦守,文姿叫玉人路上保重小心,各各安慰一番睡去。正是:

一夜恩愛從今割,明日相逢在夢中。

次朝起來,收拾行李停當。與差官同膳完了,玉人進到房中,與文姿一揖,說一聲道:“我去也。”眼眼相看,兩人的淚兒不覺滂沱注下。玉人恐怕二弟三弟看見不雅,忙忙擦住。又到弟婦秦氏房中揖別,吩咐道:“可與伯母同心理家。”走出房來,差官早已門外上馬了。玉人只得到大門外,也上了馬。可憐那花玉人,馬行十步,九次回頭。更可憐那嶽文姿,倚了門閣半日,直到望不見了人兒,才回閨室,不覺長嘆了數聲。正是:

閨房悄,馬蹄茅店程途杳。程途杳,兩處枕邊,一般淚吊。北望關山雲縹緲,燈前月下思情繞。思情繞。何日歸來,重諧鴛好。

右調《憶秦娥》

此後,文姿把房窗緊閉,恁它窗前桃柳爭妍,只是不開。雲鬢懶梳,胭脂懶點,一味埋頭做女工,拈針錢。有唐時孫夫人《春閨》詞一首為證:

曉日壓重簷,斗帳春寒起又眠。天氣困慵梳洗懶。眉尖淡畫,春山不喜添。閒抱繡絲,認得金針又倒拈。陌上游人歸也未?厭厭滿院,楊花不捲簾。

話分兩頭。且說花笑人別兄之後,計劃已定,同小弟花雋人,到城邊衝要處,尋一所寬超房屋,創置得十分精雅。門面前釘一片砂綠小匾額,題曰“杏花村”。外門上有一對聯,是:牧童住笛披雲指,遊子提壺帶月敲。內間座頭上面也有一對聯,是:杏花村專引仙家來鶴駕,茅店月能催俠客舞雞聲。這都是花玉人的社友名士所題,花笑人去求來的。及到房廚處置停當,然後擇一個吉日,掛金匾開業,那上寫著“花笑人安寓宦仕客商”。僱烏心誠做了幫手。

開店之後,來往客商仕宦,見他房宇雅當,多到他家店中。漸漸興旺,又僱了兩三個工人,勤緊服事。開了兩年,趁有二百餘金。看官們,你道店中興旺,就該把妻子接來同住,有個主持,為何還住在鄉間?只為花笑人向在風流場中著腳,有些不秀氣的婦女,每常夜深之候,親身到花笑人店中,做上門的閻婆媳。有時花笑人往婦女家中,做知趣的張三郎,恐怕妻子礙眼。況且妻子到店,大嫂也要同來,更加不便,故此仍放在鄉間。第三年,值大比之科。到七月盡邊,應試投宿的甚多。

一日,夜深之候,有一位科舉秀才,姓雲,名程,別字上升,一主一僕進門投宿。因各房俱滿,花笑人引到自己房中安歇。此房是個斗室,只容一床一桌,平日相知婦女時常到此房中與花笑人取樂的。是夜,雲上升睡好,管家吹滅了燈,將房門帶合,往外打鋪睡著。花笑人也在店頭裡邊打一鋪兒權睡。夜深時候,有一個鄰家婦人柳氏,向與花笑人相好。丈夫名喚楊三官,是縣前做更夫的,此夜又去值更。柳氏對了一盞孤燈,沒情沒緒,慾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反鎖了門,悄悄走到花笑人店前,見店門略開。原來客店每遇人多,眾客不住的起來小解,不是這位,就是那位,故此門兒不能緊閉。柳氏照往常行徑,輕輕推進了門,熟識之所,一溜兒走到雲上升房中。只道花笑人在內,低低叫了兩聲:“花官人”。雲上升剛剛睡濃。柳氏見不應聲,竟脫了下身裙褲,上床去扯被窩。此事甚奇,但不知雲上升醒來如何光景,柳氏如何解結,且看下文演出。

第一戲 換嫁衣

第二回 杏村店張拳毆秀才 花柳房敗奸遭刑法

題辭:

雨意似波流,雲情似泛鷗。恨孤燈、搖動心浮。衾冷夜長消不去,心既逝,意難留。枕畔似仙儔,宮爐如熱油。舊風流、都是新愁。方知淫慾是冤仇,洗不盡,許多羞。

右調《唐多令》

且說雲上升在睡中,覺得扯被窩甚急,掙醒來,喊叫兩聲“有賊,有賊”。柳氏慌忙褲也不穿,跑出店外。花笑人也道有賊,忙走起來趕去,原來是舊相知,把她下身一摸了,都是精赤的。花笑人輕輕說道:“為何如此孩氣?幾乎做出事來。我去安穩了他們,少刻再來與你風騷。”那雲管家在夢中聽見主人喊叫,爬起來,碰頭撞腦,摸得到主人房前,已是半日。問主人道:“賊在哪裡?”雲上升道:“去多時了,快點燈來。”

花笑人自外走進,吹起燈來,到房中去照。雲上升起來,檢點行李,一件也不失,見椅子上反多了兩件裙褲。花笑人看見柳氏裙褲掛在椅上,假意道:“這兩條裙褲是我們的,尚且在此,清平世界,有恁盜賊在此?大驚小怪!”煩惱了一番,拿了裙褲出房。管家也仍去臥著。雲上升想道:“方才分明有一個人扯我衣被,我叫起來,聽他走了出去,難道是鬼不成?倒受一番惡氣。只得又睡了。花笑人即滅了燈,拿了裙褲,將店門活釦,竟到楊三家來。推門而入,把門上閂了,到柳氏房中,笑道:“好個騷婦人,褲都脫了,竟要與他勾搭,幾乎白白弄了事,沒處算賬。”柳氏笑道:“我只道你在內,原來又做了客房。”花笑人道:“今日客人多,因那遭瘟的來得遲,沒有房子,故此我權讓與他。以後不可造次。”二人即上床做事。柳氏道:“我被這客人驚壞了。”笑人道:“不要忙,我明日少不得與他尋事,罵他一場。”弄到五鼓方歇。

笑人回店,即點起燈來,叫工人起來做飯,以便客人趕路。漸漸天明,眾客次第都出了門。雲上升也起來,梳洗用飯,收拾行李完事,到店前稱銀八分過去。花笑人即高聲道:“差了,主僕二人該銀二錢,沒有八分的!”口中說,手中即將銀潑去。雲上升便添上四分,是一錢二分。笑人睜起一雙怒眼道:“此一間房是我自家睡的,讓與你睡,還不知好,反大驚小怪,擾動我們。二錢是一釐也不少的。”雲上升道:“我來投店,哪管是你的房別的房,昨夜分明有人扯我衣被,我叫起來,聽他走去了。你來與我做對,是何主意?”雲管家介面道:“我們相公是科舉應試的,你敢欺侮麼?”花笑人輕口薄舌道:“看這個嘴臉,料然舉人輪不著你們。你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處百姓。”

雲上升不覺發怒,便一掌撩去,打一個空。花笑人便趕出櫃外,摩拳擦掌,與雲上升廝打。烏心誠忙忙隔住了,說道:“相公是應試,要趕場期的,幾分銀子是小事。況且這一間房,往常客人多了,他讓出來,也要二分頭。他是粗人,言語激撞了,拿銀包來,我替相公稱罷。”外面又有幾個鄰人進店勸解。雲上升只得在櫃上攤開銀包,烏心誠進櫃內,拿了籌兒,將手去包中撮了一塊,約有二分餘,假意一稱,道:“是了。”將銀放過,即出櫃來,搓挪雲上升出了門。向來花笑人與烏心誠,一個做惡,一個做好,見忠厚客人,明明要多詐兩分,不知詐過了多少客人。正是:

離家便曉前途苦,舉目無親客路難。

雲上升只得忍氣出門。管家道:“相公方才稟了官司,究治他一番,也說不得做了官管不得本處百姓。”雲上升道:“這也容易。只因場期迫了,功名事大,那為這小人口舌,在此耽擱亂心。只有一件不明的事,我疑他恨他。”管家道:“相公是恁的事?”雲上升道:“我早晨起床,見枕頭的邊有一朵女人的翠花,床下又翻出一雙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褲又是女人的。況且我睡之時,椅上並沒有裙褲的,卻從何來?早晨工人拿臉水進房,我問他主人內眷,他說在鄉間。又問他昨夜客人可有娼妓接來在此玩花弄月,他說是店主自睡的臥房。我想來昨夜扯我被的,分明是他平日偷淫婦人,道我叫破,故來尋仇。我實恨他!”此後一心行路。

兩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尋一所靜寓,候至場期,進過三場。揭曉之期,雲程竟中了舉人。原來,句容縣縣主是他本房座師。雲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時,路守句容,即去拜謁座師,殷勤敘話,不必說了,又款留道:“賢契且緩歸期,屈留在敝治數日,自有別贈。”即差皂快尋一所雅房,送雲上升寓下。

次日午後,戲宴相待。酒至一半,戲暫停止,雲上升乘暇,將前鄉試時投寓花笑人客店,說他如何詐銀,如何毆辱。又把夜間有婦人進房,與拾花朵、睡鞋之事,細細說了一遍。縣主道:“此人向來分明有窩奸之事了。只是無證無憑,難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來,只罪他的詐銀毆辱,姦情不究,也便罷了。”戲完別散。

次日,早堂開門,雲上升入門謝宴,後堂相見坐話。忽聞儀門外有人喊叫屈,似有廝打之聲。此人向在縣前值更,衙門人頗熟,故叫不來攔阻,後堂但聞喊聲迫近。縣主道:“這等可惡!賢契少坐,待我坐堂問他。”縣主步出堂來,問道:“是何人喧嚷?拿過來。”只見兩人跪下。一人稟道:“小的是楊三,向充老爺臺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見門不上閂,小的走到房內,燈還未滅,親見這奸惡花笑人,從小的妻子床上爬起來。小的擋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門。小的隨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鄰。反倒恃強,把小的亂打,反說小的誣奸賴良。冤屈無伸,求青天爺爺鑑察伸冤。”花笑人道:“小的是開飯店生理的。楊三常常到店,賒飯吃了,不有還銀。今日計他飯錢,反將妻子妝奸圖賴。叩求爺爺追銀究治。”楊三道:“討飯錢?何不日間來討,偏在黑夜來討?小的是五更時叫破地方的。”縣主問道:“你的住居與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門路?”楊三道:“只隔得三家。”縣主道:“是了。”即撒火籤一枝,速拿楊三妻子柳氏赴審。隨即退入後堂,對雲上升道:“賢契向來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雲上升道:“門生在此聽見,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惡矣。”

說話之間,柳氏拿到。縣主叫帶進後堂跪下,問道:“你這淫婦,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臥房,做上門行奸?花笑人現已招出,你從直說來,免受刑法。”叫皂隸備子伺候。柳氏聽說,句句刺著了心,又聽說備子,驚得心慌,不敢隱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實是有的。小婦人進得房時,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賊,慌慌走出回家。實是不曾行奸。”縣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來與他行奸不消說了,昨夜與他行奸更不消說了。”即指雲上升道:“那時喊叫的客人,即此雲相公便是。你還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

說完,坐出堂來。花笑人與楊三、柳氏一齊跪下。縣主道:“花笑人,你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雲相公投宿你店,此時楊三妻子進房,思量與你行奸,不料被雲相公喊叫驚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詐他,又多方毆辱他。你昨夜又與楊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飯金誣賴他,天地間有你這樣惡人!”撒籤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無辭,甘受了二十板,枷號一個月示眾。隨即又條柳氏二十板,逐出縣門。退入後堂,雲上升立起恭手道:“老師聽訟折獄,可謂精明允當,不用嚴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頌,且嘖嘖也。”縣主道:“小弟本欲為賢契洗髮毆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來投網,乃天心厭惡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別閉門。

可憐那花笑人,帶了枷,眼淚雙垂。兩人抬了枷,還一步一步兒,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蓮的小腳兒,也沒有這樣嫋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變了一個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長相思》辭兒為證:

念君家,想君家,特請風流婿吃茶。辣面料多嘉。插紅花,帶紅花,象板高敲唱曉衙。獨卓實堪誇。

且說花雋人見二哥打鬧,跟隨到縣前探聽。只見二哥打了,又枷出來,忙忙出城,跑到家中,報知二嫂。秦氏跌腳道:“咳!妻兒男女在家,一向不來瞅睬,竟做出這樣王八事來!怎好?怎好?”一面說,一面收拾了一個禮包,將三年苦積的針黹銀子,帶在身邊。文姿得知,出來送秦氏道:“我該陪姐姐同去的,只因家下無人,不好離身。嬸嬸去可小心伏侍調理,休得要激聒煩惱。”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曉,見有許多衙門人在店鬧吵,要分例銀。秦氏只得用了若干。次早起來,安排些酒飯,親自送到縣前,夫妻各相垂淚。花笑人道:“屁股打爛,疼痛難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困不倒。只一夜之間,幾乎送死。雲舉人是太爺的門生,聽太爺口角,要送情與他。你可央人去說,送他五十兩,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幾日,決然沒命了。”

秦氏回店,適值父親秦和晉來看望女婿。秦氏即與和晉計較,取銀五十兩,付與和晉,同烏心誠到雲上升寓中見了,奉上下禮,哀求恕罪。雲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處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兩是一分不少的。”烏心誠道:“飯店人家,實是沒有,還求相公開恩。”雲上升道:“我當初鄉試之時,些須盤費,是多方借當來的,何故花笑人不肯開恩?”

秦和晉同烏心誠只得告別了,拿了原銀,到枷前計較。花笑人道:“只因我當初託大,輕欺了他,如今來翻巢了!我實熬煉不過,銀是我掙的,依舊是我用去,我也無悔。”二人轉身到店,與秦氏說了,只得又添上三十兩,再去哀求。雲上升方才心肯。可憐那花笑人,熬過三個晝夜,就似三年也沒有這樣難度。雲上升次日發書,寫道:

花笑人姦情一案,蒙師臺治以夏楚,枷警過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腸,改弦易輒矣。乞師臺弘開日月之天,魍魎不敢再現。臨楮不勝翹企。

縣主看守,知雲門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隸取進花笑人,吩咐道:“你這惡人,本要枷完了,還要罰你修城。如今雲相公在此求饒。放你去罷。以後須改過自新。”花笑人叩頭,扶出到店中。只得耐心將息了月餘,杖瘡方好。仍復開店。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時埋怨激聒。又兼楊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時常臨門叫罵,不成一店。主顧漸少,將花玉人一百兩安家錢都用盡了。只得退還店房,仍回鄉間居住。此後依舊與烏心誠撮空打鬨,又惹出事來,幾乎喪死。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戲 換嫁衣

第三回 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書弄假成真節

題辭:

黃金美色如蠅逐,安得人心足?辭金謝色反奇逢,贏得前途到處有春風。一枝花正孤無侶,又送摧花雨。雪梅偏喜挺孤芳,獨向歲寒時節傲冰霜。

右調《虞美人》

且說雲程次春會試中了進士,選了陝西延安府膚施縣知縣。到任之後,即來拜謁蘇鎮。蘇鎮以鄉里之情,整酒款待,花玉人同席。雲上升一見玉人,容貌堂堂,肅然起敬。通了姓字,又問家鄉,原來是貼近同鄉。酒間,又見花玉人談吐經略,是文武全才,愛慕之極,就對蘇鎮臺說要盟為兄弟。蘇鎮大喜道:“這是古人的高風。二位先欲效古人之誼,即今日之管鮑、雷陳也。”叫左右排香案來,鋪下紅毯。二人拜過天地,又並拜了八拜。因花玉人年少,雲上升為兄。拜完,依舊入席。

酒間,雲上升問道:“賢弟宅上還有何人?”花玉人道:“先父母早歸,有兩上舍弟,一名花嬌,賤字笑人;一名花媚,賤字雋人。”雲上升心中想道:“花笑人是我對頭,原來是他兄弟。只作不知,假意問道:“令弟俱可在庠序?”花玉人道:“已棄業久矣。如今在舍下,經營餬口。”花玉人也問了一番。此後三人說些邊關防禦之事,又飲了一時別散。次日,是雲上升開筵。第三日,是花玉人設席,無非盡結義之歡。按下不提。

且說蘇鎮臺有一房美妾貢氏,姿容豔麗,因窺見花玉人美如冠玉,切切相思。一日夜深時候,蘇鎮出去巡關,貢氏情思難禁,便悄悄步到花玉人書房中,玉人大驚。貢氏笑道:“我見你獨自一人,清清冷冷,特來伴你。”

不料蘇鎮臺有事,黑夜來商,聽見內間聲音,即住足窗前傾聽。聽見花玉人道:“乞奶奶尊重,速還閨閫。萬一蘇盟兄知之,體面何存?”貢氏道:“彼已出巡,再怕誰來?”竟吹滅了燈。花玉人道:“隔牆有耳,窗前豈無人。”就暗中把貢氏一推,推出門外,緊閉了門。

蘇鎮忙忙躲過。貢氏只得怏怏回房。蘇鎮想道:“此婦情私於外,難以留身。欲遽絕之,未免不忍。我看花兄之正氣,較之明燭達旦,可以並美千秋。他如今旅館淒涼,古人將愛妾以換馬,我今將愛妾以贈友,豈不更勝?”不如假作不知,改日央雲兄作筏,送與花盟兄,以全二人之願,以報不淫之恩。一面想,一面依舊巡關去了。

過了數日,雲上升有事來謁。蘇鎮把前事先與說明,然後整酒會席。雲上升道達蘇鎮之意,花玉人仍然再三力辭。雲上升道:“賢弟若堅執不收,則鎮臺必棄此婦矣,此婦將何歸乎?”說到此處,花玉人只得順從,當晚即完了姻。兩上美人,如魚似水,不必說了。

又一日,蘇鎮有一名家丁,名喚蘇勇,因隨征剿,得了萬金,夜間瞞了主人,要求花爺窩藏,情願中分。不料蘇鎮又有事來找欺主的蘇勇,只見花玉人道:“倘使主人知之,不妥。你可持此金,只說獻與主人可也”。說完,蘇鎮徑直走向前拱手道:“花盟兄之正氣,弟已感佩之矣!乞收一半,另一半即賞與蘇勇,以酬其功。”蘇勇慚愧感激,即跪下連連叩頭。花玉人也推辭一番,只得收了。此後,蘇鎮臺感花玉人之高節,賓主愈加相得。雲上升也敬花玉人之大誼,弟兄愈覺相親。蘇、雲二人一齊動本,敘花妍參謀有功,提授為監紀推官之職。次年,貢氏生下一子,因邊關寧靖,名喚關平。正是:

貪淫枉受貪淫辱,清正能招清正香。

楊花飄蕩落泥塗,蓮朵高擎吐芬芳。

話分兩頭。且說花笑人在家無聊無賴,一日,來到烏心誠家中,說起“大哥去了五六年,也不帶些銀子回來,人竟杳無音信,未知生死如何。每想大嫂容貌佳麗,若賣與富戶人家,可有七八十兩。只是她性子剛烈,此事難行,怎處?”烏心誠向來在店,自家吃喝不必說,連妻子白氏,也是花笑人養活。如今坐食在家,十分難度,因花笑人說起賣嫂,低眉一想,道:“這有何難。如今先寫一封假家書,借令兄口吻,說邊關圍困,為兄重病將危,叫妻岳氏自便。再過幾日,又傳一封出來報死。那時,計圖賣她。她自然不相仇了。”花笑人道:“日後萬一大哥回來,如何肯甘休了?”烏心誠道:“嫂子出門,沒有對口,此時憑汝說了。只說嫂子耐守不過,做了不雅的事,故此嫁與人去了。令兄自然無言。”花笑人聽了大悅道:“若得成時,重重謝你。”白氏在旁,也笑堆滿面,即將頭上挖耳簪除下,叫烏心誠到村店當了酒肉來,不半時煮熟。兩人飲了數巡,烏心誠即拿了筆硯來,寫道:

愚兄字啟二弟知之,自到任所以來,不料命運多舛,正值邊關危辭之時,日夜憂驚,積成重病,十分沉篤,不日將登鬼錄也。三弟有汝,愚兄可以放心。但汝嫂無子,諒難守節,聽其自便可也。臥中淚筆,情不盡言!

寫完,花笑人取來讀了一遍,拍掌笑道:“妙!妙!還是心誠有算。”烏心誠封好了,外又寫道:

五月十五日陝西延安府蘇鎮臺府中附行煩勞附至南京句容縣花村中二舍弟花笑人收拆

寫完說道:“趁你不在家中,央人拿去,令嫂必然如此如此。”隨即去央一個鄰家小子,叫他到花大娘家中,說花大爺有家信帶回在此。那小子擔了書去,到花家依樣兒說,文姿聽見丈夫有家書回來,忙忙接過,等不得二叔回家,自己拆開,央鄰人來讀。讀完,文姿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小子跑回家下,烏心誠道:“想必中計。你且吃酒,我去問問小子的。”走去問時,果然說花大娘忙拆了書,如此如此。烏心誠即走回道:“花二哥,事已有緒了,再過三五日,我自央人來報死信。然後覓一個好主兒嫁她。自伏妥貼。”兩人歡別。

花笑人到家,即尋大嫂道:“外邊謠言大哥有家信回來,可是真的麼?”文姿道:“正要等二叔回來,等不得,我先拆看了。”即將書遞與笑人。笑人假意讀了一遍,說些寬話道:“原是一個文人,不該去惹武事。當時去時,我甚不喜。如今弄得我又苦,他又苦了!”過了五日,文姿與秦氏閒立在中堂,說些舊話,只見有一個人自外走來,高叫:“花笑人可在麼?”文姿與秦氏忙避進了。笑人走出來道:“尊兄何處人氏?有何話說?”那人道:“我小弟居住在城,有一敝友,向來在陝西做客,今避亂回來,到舍下拜望,說令兄花大爺於今年六月初病重身故,特叫小弟來報一聲。”笑人假意吃驚道:“果有此事?恐有訛傳。”那人道:“敝友在陝時,與蘇鎮爺相處,是親眼見的。蘇鎮爺買衣棺殯殮了,寄在廟中。”花笑人假意跌足道:“唉!這樣果是真的了!怎好!怎好!”送了那人出門。文姿聽見,就號啕大哭,自曉達旦,竟不絕聲。次日,即將自己做下的綿布做些孝衣,又設一座孝堂靈位,朝夕焚香上飯。正是:

別時容易兮相見時難,

夢處歡娛兮醒處拋殘。

自斷天涯兮幾樹雲煙,

人疑花影兮倚遍欄杆。

去時桃柳兮春到仍妍,

昔年人面兮有鏡無顏。

悔教夫婿兮去入樓闕,

安得夫婿兮生入玉門關?

一日,花笑人對文姿道:“大哥既死,哭也徒然。大哥未死時,曾有書回,說大嫂無子,諒難守節,總是嫁人,還是長久之計。”文姿即拭淚道:“二叔休出此言,我生為花門婦,死為花門鬼。我但隨汝兄到黃泉,仍做夫妻,吾願足矣!”花笑人即應口道:“恐你守節煩難,不能透底。我是好意說話。以後我不管,恁憑大嫂便是。”又耽擱了月餘。一日,踱到烏心誠家中計議。烏心誠道:“河上有一位大商,姓張,號洪裕,系濟寧人氏。因髮妻貌醜,要討一房美妾去家受用受用。我昨日已曾說過,他說要瞧一瞧兒,果然人物好,便多出些禮金也甘心。”花笑人道:“這有何難?我們大嫂每日出到中堂靈前上飯的,可引他來一瞧便是。”當日,二人就到張洪裕寓中,約定次日相親。第二日絕早,烏心誠便去引了張洪裕偕來。卻好日中時候,文姿果然到靈前上飯。張洪裕在外一瞧,只見。

柳腰櫻口海棠姿,素縞妝來愈勤思。

三寸金蓮常布地,一心想著向天時。

原來濟寧婦人,多是不裹足的,一雙腳兒,就發尺櫃一般。那張洪裕見了這雙小腳,便已勾了魂兒,況人物原是標緻,帶了孝,愈加俊俏,十分醉意。花笑人烏心誠在外,急忙走出來,見張洪裕同在,問道:“家嫂何如?”張洪裕道:“果然佳妙。”烏心誠道:“就是今日兌銀,明日成親,便是不必耽擱。”

花雋人看見三人張張探探,交頭接耳,有些古怪,便遠遠尾著二哥與烏心誠之後,一路跟隨到張洪裕寓中,悄悄在外竊聽,聽見二哥說:“要一百財禮作正猶可,況是做小的,一百是不可少。”張洪裕道:“人物果好,一百也不多。只是小弟的貨還在舟中,未經兌賣,手中不足,還求讓些。”烏心誠道:“交銀是實,兌起來便讓些。”

張洪裕老到,恐怕人在他鄉,地方有話,定要笑人寫了一張賣婚文契,又見烏心誠俱下了花押,然後兌銀。兌到七十兩,張洪裕不肯兌了。花笑人道:“若是七十兩,是不安的,要一百兩。”烏心誠道:“依我,九十兩罷。你們不依我,我不管事。”張洪裕只得兌到九十兩。張家收契,花家收銀。張洪裕又備了幾味酒餚,與二人一酌。酌完,又拿出五兩二封,謝了烏心誠。臨別時,花笑人道:“家嫂心中要嫁,奈口中賣清。若好好的與她說,必然耽擱了日子。明日傍晚,可多遣許多人役,抬了軒輿,見穿白衣的,竟奪了上轎。一溜兒抬到船中,然後把溫存的手段弄出來,與她偎偎傍傍、弄盞傳杯,自然與你一頭了。前後事情俱託烏心誠周旋便是。”我想此番文姿雖有貞操,也難逃密計。且看下文演出。

第一戲 換嫁衣

第四回 偷賣嫂錯賣親妻去 死守寡反守活夫歸

題辭:

秋色將闌,黃花欲老,一場恨事淒涼早。可憐人去洞房空,寒衣誰個搗?野寺鐘遲,船窗月小,那邊粉淚知多少。這邊腸斷又魂銷,換衣人自巧。

右調《踏莎行》

且說花笑人同烏心誠、張洪裕暗計搶嫂之說,花雋人在外聽了大驚。見三人送別出門,花雋人閃過一邊,又遠遠尾著二哥之後,只見到得烏心誠家中,就將十兩一封,謝了烏心誠,又拿出數錢碎銀,叫買了酒肉,二人開懷暢飲。花雋人忖道:“二哥又做沒天理的事了!”一竟走回家,到大嫂房中,輕輕地把二哥賣嫂兌銀、明晚搶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文姿聽說,只是嘆氣,聽完,呆了半晌,默默無言,要說也說不出,要哭也哭不出。此時已是夜深時候,花雋人出了房門,文姿即上了燈,呆呆地倚了桌兒,託了腮兒,對了燈沉沉吟吟兒坐著。坐到夜深,想了一計,反笑一笑,自言自語道:“不曾想這般醜惡心腸,前番受了這般磨難,如今在此又背賣兄嫂。叔不仁,嫂不義,明日不得不設計還他。”隨即滅了燈,上床睡了。只聽見花笑人來家,醉語糊塗,歡聲高亮,秦氏道:“有何快活心腸,何喝得這般泥爛?”推入房中,叫“睡了罷”。此夜花笑人得了銀子,與秦氏著實歡會了一場。

次早,文姿起來,梳妝打扮,穿了白衫,帶了孝髻,故意在花笑人夫妻面前歡容笑口。花笑人絕早即往烏心誠家中,叫烏心誠到張洪裕處,打點人夫船轎。到午後之時,文姿塗眉撲粉,口唇上了胭脂,走到秦氏房中,歡歡喜喜地說道:“汝夫二叔今已嫁我,幸是有財的客商。此去有得吃,有得穿,料來不似花門中淡泊。只是成婚吉禮,必須要換吉衣。但我與二嬸衣服當賣已盡,只有身上一衣,乞求二嬸暫時相換。成親之後,明日送還。我的白衣二嬸不必還我,我到那邊有得穿,白衣竟送與二嬸罷了。”說完,即將孝髻除下,孝衣脫下,付與秦氏。秦氏見文姿肯嫁,也覺歡喜,就把身上衣妝脫與文姿穿戴,自己穿了孝衣。漸漸日色將西,文姿往自家躲過。秦氏領了六歲的兒子,坐在中堂,意欲送文姿上轎起身。只見一乘轎子隨著許多人擁到門前,內有四個好漢,看見秦氏身穿孝衣,飛跑進門,搶了出去,抬在轎中,把轎門鎖著,一溜兒抬得飛跑。烏心誠直送到河下上船,交與張洪裕。張洪裕叫水手忙忙開船而去。烏心誠又立了片時,見船遠了,方才走回。

到得自己家邊,天色已十分黑暝,但見門兒閂著,忽聞裡面房中似有笑語之聲,因站住了聽聽。只聽見房中有一個男人低低說道:“你將腰兒填得高些,我方才齊根。”聽見白氏輕輕說道:“你可再送得重些,我方才快活。”又聽見男人道:“我家大嫂嘴硬,受了多少寒衾冷枕。今夜好受用哩。”

烏心誠聽見這話,想道:“原來是花笑人這王八的!他又來姦淫我的妻子!”咬牙切齒,憤耐不住,把門亂敲。裡邊二人床上忙飛起來,急穿了衣。白氏開門時,花笑人即蹲在白氏身後。白氏口中罵道:“幫人賣了嫂子,回來為何出魂見鬼的,大驚小怪?”將身一挨,花笑人就捉一個空,跑了出門。說得遲,做得快,白氏即閂了門。烏心誠罵道:“狗淫婦,你做得好事!還不快點燈起來,待我殺這狗王八的。”白氏道:“我做恁好事?我便養了漢子,也不達與你寫做書、賣人嫂子的一般拙直。我偏不點燈。”烏心誠只得自己吹起燈來,口中罵的“狗王八,狗淫婦”,手中提了燈兒,各處去照。白氏道:“照恁的?有一個寫假書的漢子,在我房中。”烏心誠哪裡能夠照見,氣得沒法,只得忍耐,做起了嘴兒坐著。向來村中這些人見烏心誠為人奸詐,因姓烏,就稱她是黑魍魎。見白氏背夫淫潑,稱她是白魍魎。這也是名下無虛。正是:

幫人賣嫂得便宜,魍魎仍遭魍魎欺。

破帚破箕宜作配,生成一對好夫妻。

且說花笑人跑到家中,只見兒子在門前哭叫“我的娘”,哀哀不住,有幾個鄰人圍著解勸。笑人還只道兒子哭伯母,娘無顏見鄰人,一頭進門入房。房中無人,只見小兒子在床上,呱呱兒哭的不住。房中喚不應了妻子,就到灶邊尋喚,灶邊不應,又到後邊大嫂房中去尋。房中燈兒微亮,只見呆呆地坐在大嫂床上。花笑人近前道:“兒了在那裡叫哭,你呆坐在此做恁?快去抱兒。”將手去扯一把。那文姿即立起身來,將手一推,叫一聲道:“啐!”花笑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嫂穿了自己妻子的衣服,依舊坐在房中,就叫一聲道:“不好了!錯了!”飛也跑到烏心誠家裡來,連叫道:“烏王八,你做得好事兒!你把我的妻子賣了。”那烏心誠怒悻悻坐著,正要打那花笑人,聽見笑人罵聲,一頭也罵道:“花王八,你做得好事兒!你淫了我的妻子。”開門出去,兩個打做一塊。且說文姿見二叔尋妻不見,放聲號啕,情景可憐,就出外將兩個侄兒抱進,又忙喚三叔追上二哥,叫二哥去追趕二嫂,說去不多時,還未成親,可趕得轉。花雋人急忙走到烏心誠家來,見兩人打做一團,氣吁吁地說道:“打做恁的?二哥可快去追趕二嫂,還追得轉來。”

花笑人聽見,即放了烏心誠,兩腳如飛的往河上就趕,一路找尋張洪裕,見船就喊,喊得喉嚨聲啞,竟喊不動了。跑了二十餘里,竟無尋處。此時又氣又苦,又一身無力,冷汗如雨,見一所小廟在河邊,就一跤暈倒在廟門前。半時方醒,醒來時,手敲心,口叫屈,眼垂淚,痛切的半晌,慢慢兒掙將起來,垂頭喪氣地踱了回來。一路肝腸寸裂,掛念兩個兒子,只得帶羞回家。已是五更時候,叫三弟開了牆門,就問兩侄兒何在,花雋人道:“大嫂領去一同睡了。”

笑人走進自己房中,悽悽涼涼,沒情沒緒,哭了片時,上床欲睡,把手去解褲帶,腰間沒了肚兜,連那八十兩銀子竟沒有了。自從在白氏身上,忙亂穿衣,出門東跑西竄,不知失落何處。此時花笑人開了口,竟閉不上,真個是死不得,活不成。把自家的頭髮恨恨地了一回,隨即出房來,叫三弟點燈,在房裡房外、宅院門後細尋了一番,只得進房去,上床呆呆細想了一遍,想不著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次日,鄰人得知,莫不掩口而笑,遠近喧傳,偏成了四句歌謠,說道:

村裡新聞真個新,謳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計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銀。

後邊這兩句,是《三國志》中唱那周瑜的,說道:“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村間,就改換兩個字兒,做了花笑人的歌謠。

話休閒敘。且說蘇鎮臺轉遷內任,不多日,雲上升也報升了濟寧州知州,與花玉人一同歸來。三人自江寧蘇鎮臺家中分路,恰好此日,日色將西,花玉人攜了絕色的貢氏、三歲的關寧,一個丫頭,一房義男義媳。自己一乘轎子,貢氏與關寧一乘轎子,又僱了許多馱擔,鬧鬧熱熱歸來。未曾到家,先已有人看見,報說花大爺回來了。”花雋人進內報知大嫂。大嫂道:“莫非見鬼?”花玉人與貢氏下了轎,走進中堂,見有孝堂靈位排著,即吃一驚,問道:“此是何人的靈位?”文姿與雋人慌忙撤過,道:“坐了慢慢說。”花玉人且檢點行李,打發了轎錢、擔錢、驢錢,然後一家見禮,坐下。玉人又問道:“這靈座可是何人的?吾家可是有變?”文姿道:“二叔十分強健。因前番從關中有書報來,後五六日,又有一人來報,說你死在蘇府任所,故此我排這靈位兒。”花玉人吃驚道:“我在任中,託天康健,何曾有病?因邊關軍務匆忙,往來人少,並無家書帶回。”文姿笑一笑道:“這又古怪了。這書我還藏著,去拿來你看。”隨即進內尋出書來。遞與花玉人。玉人看過道:“這書全沒影子,是何人做此妄孽?”文姿道:“看起來也是二叔做的孽了。”花玉人道:“二弟為何做孽?”文姿道:“說說須一日也說不盡,且慢慢兒。”

雋人在旁,將前開店,姦淫柳氏,毆辱秀才,受打枷之事,粗粗說來。未完,文姿即介面道:“這也不奇,可笑他昨日又將我賣與濟寧府富商,叫他來搶我。因我帶孝在身,叫他們見穿白衣的,搶了便是。幸三叔說知,我將白衣換與二嬸穿著,竟搶了二嬸去了。昨夜去趕,五更方回,如今還睡在房中。”玉人聽說,嘆不絕聲,說道:“我起身時,將一百兩紋銀,一文不私妻子,盡付與他,叫他與三弟協力同心,看顧長嫂。如今竟不顧嫂之衣食,又賣嫂之肉身。如此為人,良心已死,原來自作自受。”文姿進內安排茶飯,花玉人叫義男夫婦搬執行李進房。

那花笑人自床上起來,不知大哥回來,低著頭,憧憧地一頭走將出來,看見大哥在坐,吃了一驚,忙忙縮排閉了門兒。玉人看見了,恨他悖逆無禮,只作不見,竟不瞅睬。笑人縮進了,在門裡邊張探,見大哥下首坐著一個美婦,比大嫂又加嬌媚,手中抱著一個孩子,比自己的兒子分外魁梧。又看見兩個男婦,搬運皮箱行李,絡繹不絕。又聽見丫鬟口中喚一聲:“二奶奶,可進房中裡面去看著行李。”那美婦人即抱了兒子進去。花笑人看見這些光景,肚腸好不癢,眼睛好不熱;走到那床邊灶邊,好不傷心悽楚。兩個兒子在中堂哭叫母親,大嫂擔些果子出來,阿修拿進去,好不慚愧。到黃昏時,文姿安排了一壺酒,一碗飯,兩碗菜蔬,叫三叔拿到二叔房中。只見閉著眼,孤孤棲棲地臥著,叫起來,胡亂吃了兩杯酒,吃半碗飯,雋人出門,依舊臥了。

夜深時候,聽見大哥與大嫂房中歡笑之聲,睡臥不安。又爬起來聽聽,初時像大哥說蘇府與邊關的事體,後來像大嫂說自己與本身的事體,笑作一團。花笑人此時真是有氣無伸,有苦難說。此夜,玉人歡暢了一宵,笑人又惶了一夜。次早,遠近親鄰都來拜賀,該留茶的留茶,該留飯的留飯,去了一班,又來一班。一連忙了三日。第四日,花玉人出門拜客,花笑人縮頭了數日,悶氣實難消得,這日絕早,乘著天色尚暗,獨自出門,輕輕開了牆門,走出外邊散散悶兒。但不知遇著何人,講著何話,且看下文演出。

第一戲 換嫁衣

第五回 陽路狹更遭陰路狹 喜冤家即是惡冤家

題辭:

誰作孽,昔年曾把冤家結?今日萍蹤合。堪嘆勇猛豺狼,變作甕中縮鱉。請君魂魄消君業,是路皆成狹。

右調《薄命女》

話說花笑人連日縮頭悶氣,實難過度,只得出門散心。思量往烏家去不得了;思量往秦尤人家,又不敢去了;思量到城中舊店鄰友處談談,又恐怕楊三來鬧吵;思量仍到家中,又恐遇著大哥有拜望的親朋。惶惶了半日,只得走到本境的土地廟中。廟主迎進,請花笑人坐下,驚問道:“嗄,如今是這樣瘦了,難得到此,請寬心少坐。”邊說話到此,邊拿了一壺茶兒出來,一面勸茶,一面說道:“貴宅上花大爺與花大娘,真個是福緣善慶。那花大爺向來做秀才的時節,就像觀音一般慈悲自在,如今遇著一個善才童子化身的好蘇爺,送了許多銀子帶回來,又贈了一個如花朵兒的二孃,生了一個粉團兒的小官,閤家歡樂。更虧那花大娘,守了一夜孤悽做了奶奶。我看起來,已前倒也易守,這一夜兒辰光還難,若是見識略略差些,便丟掉了一天福氣哩,惹人許多談論。我見戲文中,朱買臣的妻子崔氏只差得一年,丟掉了一個狀元夫人,那邊的一年總還有老公在身邊的,便守也不難,如今大娘說丈夫不在了,又肯死守。這一夜,又勝似一年兒多哩。我又聽見說,花大爺替花三爺尋親,大娘要把岳家雅姿姑娘配與三爺。阿彌陀佛,這樣人,來生去又是享清福的。”

那道人一句冷兒一句熱兒,說了半日,只不說出花二是禍因惡積的報兒。花笑人本無心出門,無可投處,走到廟中。又被廟主說了許多,渾身不自在。出門到了鄉學堂,先生不在,這個學生學得四句歌詞兒,高聲響唱道:

“村裡新聞真個新,謳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計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銀。”

花笑人聽了,只是嘆氣。走到家邊,張一張兒,幸喜中堂無客,又遠遠望見嶽親翁同嶽大伯帶一個小使,挑了盒子,慢慢踱來,笑人慌忙關了門鎖,縮排自己門內,緊閉了門。親翁到內,文姿出來接著。未及敘話,花玉人已拜客回了,即與丈人嶽東山父子作揖敘坐,各人通問寒溫,自然留飯。叫義男買辦酒餚,文姿安排烹飪。須臾排出,意在求姻,著實豐豐厚厚,款待二人。酒過數巡,文姿自己出來陪坐,說道:“雅姿妹妹年已長成,應該論聘了。”嶽東山道:“要尋一分穩實忠厚人家,一時不能對目,故此延挨。”文姿道:“我家三叔,年紀只比妹子大了兩歲,為人本分質實,姐妹同門,豈不是相當抵對?不必另用冰人,只女婿與我作主,聘金自厚,嫁送不爭,豈不是好?”嶽東山滿心歡喜,滿口應承,只教擇日發禮,畢姻便是。

花笑人在門內聽了半日,心中想道:“三弟呆人,倒安安穩穩了,我有一天伶俐,反弄得這般光景”。見外邊酒完散別,到床上嘆息片時,忽聽見外面一片嚷罵之聲。哭天哭地,床上吃一大驚,起來張看,原來是丈人秦和晉同婆子來吵鬧,要還我的女兒。花玉人忙忙出來,作揖恕罪。秦和晉道:“還不知大伯榮歸,未及趨賀。但不知令弟何故將小女賣與商人?”花玉人道:“舍弟不才,賣了房下,叫商人來搶,不料竟搶了令愛去了。乞親翁親母少坐,待學生賠禮。”那秦婆哭了又訴,訴了又哭,罵個不了。文姿只得發排酒餚出來。玉人陪親翁,文姿陪親母,執壺把盞,多方解勸。那秦婆口口聲聲要秦老告官。花玉人只得進內,拿出三十兩銀來,付與秦和晉道:“這銀子是學生代舍弟作孝順之意的,還求親翁親母包容含忍。”那窮老夫妻見了三十兩銀子,口中漸漸放鬆,被玉人與文姿搓挪出門去了。

花笑人在門內又懊恨了一場。只見昔年店中打鬧的雲管家走入中堂,對花玉人叩了一個頭,呈上大紅帖??道:“雲老爺來拜花爺。”玉人看了帖,忙忙出來迎接。那雲爺早已下轎,二人拱揖進內,登堂作揖。雲上升道個“輕造勿罪”,花玉人道個“有失遠迎”。二人坐下,各通了問安款曲。花玉人問道:“仁兄到宅未久,何敢煩勞匆匆下顧?”雲上升道:“一則踵門叩謁,理之當然;二則聞知濟寧州久缺州官,愚兄憑拙抱愚,即當上任。想濟寧是水陸衝衢,州務必是煩難的,求賢弟前去相助辦理,足見結義深情。”花玉人道:“未知蘇盟兄處何如?”雲上升道:“已曾拜過蘇盟臺,他道內任清平,可以不勞賢弟了。”花玉人道:“弟本庸駑,蒙仁兄伯樂之顧,敢不效勞。但目下因三舍弟聘娶在邇,不及同行。乞寬期兩月,小弟自當趨赴貴任也。”雲上升道:“如此足感高情。愚兄在敝衙恭候。”二人說妥了。花玉人自然設筵款待。少頃,酒已完備,入席。席中飲酒言談,不必細述。

且說花笑人在門內聽看仔細,想道:“這人是我對頭,原來與大哥結義,做了濟寧知州。想我妻賣在濟寧,若得他稍稍借力,夫婦可以重圓。我昔年與他結對頭冤家,如今是歡喜冤家了。心內想,肚中飢,聞得香噴氣的酒饌,口中垂涎不住。直到黃昏,外邊酒散,早已打掃一間臥房。花玉人同雲上升入房,促膝談心。文姿又安排些酒餚,叫三叔拿去與二哥。花笑人垂涎已過,偏又吃不下了,身中不覺發起一陣寒來,戰的不住,手足如冰,眼睛不動。花雋人慌忙報知哥嫂。花玉人叫文姿快做芎湯,自家急去看,已是上路的了,只有心腹還是熱的。芎湯做到,灌了幾口,才見鼻息中微微有氣。守到更深時,不見甦醒。玉人同文姿回房,便吩咐三弟與義男守著。

且說花笑人陰魂,飄飄渺渺走到烏心誠家邊,門外張看,只見白氏攤著八封銀子在桌上,稱稱看看。笑人認得是賣嫂的銀子,意欲前去奪他,被烏心誠走來,只得閃過罷了。又飄飄渺渺走到楊三家邊,門外張看,只見柳氏拿一個肚兜走出,八封銀子在桌上,稱稱看看。笑人認得分明是自己肚兜的銀子,一腳跨進了門,把手去搶,又被楊三從房中走出來,只得縮退閃過罷了。

又飄飄渺渺走到一個村中,見一所莊院,牆內樓前,種有許多花木。只見園門半開,將身挨入,走到樓上,在窗前張看,見自家妻子秦氏,與張洪裕並坐一床,說些情話,又說些苦話。半晌之時,有一個大腳的婆子,面粗貌醜,急急走進門來,看見秦氏,便一掌打去,罵道:“狗婆狼,人家討了你這樣淫婦,勾引家公,只怕把家公的頭兒鑽進裡邊,磕著你的騷處,你還只是不快活哩!我看你弄殺我的家公,如何了得。”只見張洪裕忙賠笑臉。那醜婦人又把秦氏一掌。花笑人憤不過,意欲奮身入內奪了妻子回家,被一隻狼牙狠狗高聲亂吠,撲上要咬。笑人驚慌,忙飛跑出,喉中略略有聲。雋人急忙取來熱湯,大大灌了數口,花笑人方才起身,此時已是五更天氣。

笑人醒來,燈影之下見三弟坐著,又討芎湯吃了兩碗,漸漸覺有精神。玉人掛念,一早起來看望,只見笑人已醒。文姿也隨著進房。笑人見了大哥大嫂,連嘆數聲長氣,把適間了去看見銀子與看秦氏這些事體,說了一遍。玉人道:“愚兄回來,本欲兄弟怡怡,一家安樂,奈你作事喪敗人倫,滅絕天理,愚兄所以不睬也。只要激發你改行為善。如今夢魂所見,無非是冥中報應,毫髮不差。你若從今改過,我便為你另娶一房弟婦也不為難。你若依前不改,這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了。”笑人道:“弟罪萬千,自今痛改,不必言矣。另討弟婦,弟亦不願。昨日聞雲爺是濟寧知州,前所買弟婦,正是濟寧富商號張洪裕。但乞大哥轉託雲爺,求其緝訪,將秦氏押送歸還弟,夫婦重圓,弟死亦瞑目矣。”花玉人道:“你愛妻如此,難道愚兄獨不愛妻?為何設計賣嫂?”笑人道:“弟已知罪,總乞哥哥寬宥。”玉人道:“這不難。”隨即出外到雲上升臥房中,一面坐談,一面想道:“賣嫂錯賣妻之事,難好直說。只說道:“家下有一件不幸之事,敢求長兄周旋。”雲上升道:“賢弟有何不幸?”花玉人道:“二舍弟歲年囊乏,一時失志,將弟婦秦氏賣與濟寧富商張洪裕為妻。今舍弟念妻,幾不欲生。乞長兄看小弟之薄面,到任時即行稽查,速遣張洪裕送歸弟婦。小弟願還身價,使舍弟得以夫婦重圓。不特舍弟焚頂,即弟亦感二天矣。”雲上升道:“無不盡心。”花玉人留雲上升盤桓數日。雲上升因任期迫促,不敢久留,飯後,只得拜別。雲上升路上想道:原來花笑人之妻已賣往濟寧,今又在我治下,足見天理昭彰。此後,花玉人兄弟相好如初。笑人飲食調理,漸漸身子復舊。正是:

受苦受甘皆自作,報深報淺總分明。

且說雲上升上任之後,一日撒籤一枝,差一名皂快,吩咐叫緝訪富商張洪裕,拿來見我。那皂快領了籤,在城查緝,果然訪著。次日升堂,拿到官前。雲上升問道:“你可是張洪裕麼?”那人答道:“小的正是章紅雨。”雲上升問道:“你可是曾討南京句容縣秦氏為妾麼?”章紅雨道:“小的原討一房妾,是白氏,不是秦氏。”雲上升道:“她前夫可是花笑人麼?”章紅雨道:“不是花笑人,她前夫是烏心誠。聞知白氏在家與花笑人私通,故此烏心誠賣與小的為妾的。那討秦氏的張洪裕,小的盡知。他居住在鄉,離城頗遠,系是小的妹夫。那秦氏現與小的妹子不和,老爺若要拿他,小的願與公差同去。”雲上升道:“既如此,可立刻起身,速去拿來。”章紅雨同公差領簽出外。雲上升想道:“可恨花笑人,淫了柳氏,又淫白氏,使烏心誠夫婦分離,誠可痛恨。若不是玉人盟弟的情面,永使他夫南妻北,方快我心。退堂不提。

未知後來秦氏得以歸還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戲 換嫁衣

第六回 白魍魎賺殺黑魍魎 假州官顯出真州官

題辭:

演出州官兩個奇,囹圄生草罪人稀。一婦才歸故里室,一人又想遠鄉妻。紅雨合門僥倖免,烏心千里赴魂悽。州官斷出無頭事,方信州官假更奇。

右賦七言律

且說張洪裕將秦氏搶到舟中,見面貌不是,又見秦氏只是掩面而哭,意欲送還,恐怕人財兩失,況且見了女色,自然要近了,怎肯現鐘不打,又去鍊銅?不知費了多少溫存解勸,才得相從。到家以後,被婆子禁管得一時不許近身,禁在偏房,不時打罵。

一日,秦氏去投河,被鄰人救起,要告首官司。家中住了許多人在那邊和事。只見妻舅章紅雨同一個公差,持了一枝籤,走到面前道:“新老爺喚你講話。”張洪裕吃一驚,問道:“老爺有何話說?莫非有人告我麼?”章紅雨道:“昨日公差錯拿我去見州官,問起秦氏根由,想必為秦氏之故。你自去便知。”

這些鄰人見州官拿他,都兩兩三三,說長說短,漸漸兒散了。張洪裕心中疑疑惑惑、驚驚跳跳,只得叫婆子安排酒飯待了二人。一同到州前,公差帶進跪下。雲上升問道:“你日前可曾討江南句容縣花家秦氏為妾麼?”張洪裕慌慌叩頭道:“是真的,乞爺爺恕罪。”雲上升道:“我不難為你。此婦之夫花笑人系我舊交,我今差一名皂快,齎書一封,押你送此婦還前夫,身價給還一半,要討花大爺的回書復我。可小心在意,如違重究。”張洪裕見州官捉拿,原知有事,今見如此發放,十分便宜,況此禍由也巴不能推脫了,叩頭道:“爺爺吩咐,敢不遵依。”接了官書出外,同公差到家,打點起程。那張婆與秦氏各各歡喜。張婆喜的是拔去了眼中釘,秦氏喜的是脫離了終生難,重歸故里。不消一日,已到句容縣龍潭廟前,叫一乘轎子,抬了秦氏,二人往花家一徑走來。只見鼓樂喧天,原來是花雋人娶親佳期,雙雙入了洞房,堂中請親聚集。花笑人正在內房納悶,張洪裕望見認得,忙進內扯一把,附耳道:“令正送在外面。”花笑人吃驚歡喜,趨出門外,揭起轎簾,就如拾了珍寶一般,即攜秦氏之手下了轎。秦氏低頭羞臉,急急走進自己房中。夫婦相聚,噤無一言。花笑人到灶邊領了兩個兒子進房,見了孃親,牽衣的牽衣,要抱的要抱。秦氏出了一番痛淚。外邊公差將雲上升書信遞時花玉人。玉人拆開看時,上寫道:

曩時月斜照梧梢,與賢弟把盞歌笑,既娥聞之,亦愛我輩之肝膈也。蒙所囑令弟婦之事,愚兄到任,即已訪知,特遣敝役押送還鄉。已諭張洪裕,只給還身價一半,惟賢弟尊裁。州事冗繁,恭候玉駕速臨,以慰塵謁。先候迴音。

花玉人看了,即出外邀張洪裕與公差內堂坐下,陪送親丈人嶽東山飲宴。一家骨肉團圓,滿門歡喜快活殺。那花笑人當夜被窩中的舊物相交,倒比三弟的新人新物更加恩愛。

次日,花玉人寫了回書,兌還了張洪裕四十兩身價,送別了公差、洪裕。以後,完了新婦三朝滿月之禮。暇閒無事,花玉人出外探友,雅姿走過文姿房中玩耍,乘間問道:“聞知二伯要賣姐姐,姐姐反做弄二伯,將二嬸搶去,姐姐也忒狠心。”文姿道:“我若不狠心,此時我在張洪裕家中受難,你姐夫回來,二叔還要添油添火,我何能與你姐夫相見?何能與你妹妹團圓?”雅姿道:“難能如此。”說:“但姐姐當時不必換衣,既然知覺,只同三叔到姐家來躲過。二伯賣姐姐不去,全了他夫婦也好。這是姐姐恨他無禮,做弄還他,豈不狠心?昨夜你三叔在枕邊對我說起,也道大嫂狠心。”文姿道:“我斯時也懊悔無及,就叫二叔去趕二嬸,無奈天理難容,大數難挽,趕到五更回來,又失去了賣我的銀子。若非你姐夫湊巧回來,他也決然無命。”雅姿道:“原來姐姐還說不狠心。”文姿道:“二叔為人奸險,若不是這樣鍛鍊,怎當得他放火燒人?”只見花玉人走進房來,雅姿即走回自己房中,與花雋人玩耍去了。玉人叫文姿打點行李,只在三日內要起身往濟寧州,起遲些又煩雲盟兄差人來請。貢氏拉兒子關寧走近身來說道:“你如今竟撇了昝家去了。”就掉下淚來。玉人道:“有大娘在此,人不寂寞。”貢氏道:“大娘當不得家公。”文姿見貢氏貪淫,恐怕玉人壞了身子,巴不得玉人出去幾時,就介面道:“去是要去的,只訂他早回來些。”貢氏道:“你如今往濟寧,又不要娶了一個回來。”玉人道:“當初連你都是我不收的,如今也不必多疑。”

說話之間,只見外面濟寧州又差人迎接到了。玉人外邀坐,一面整酒,一面打點行裝。當夜,文姿又讓貢氏餞行。玉人兩盡其情,翻身抱文姿,翻身抱貢氏,歡娛了一夜。次早起來,吩咐二弟一番,又分別而去。(以下原版缺兩頁)

眾鄰人道:“我們尋思是白氏下毒,白氏又冤。是大娘下毒。章紅雨既不在家,這事關我地方。我們兜齊了十鄰,去州爺處遞公呈。州爺是個神明,看他如何問理。”花玉人聽了,吃了一驚,忖道:“烏心誠是助我二弟為惡的,人都稱他是一個魍魎,如今死在此處,這也是應該的,但是死的古怪。少刻公呈進來,如何審理?”隨即悄地進衙,與雲上升細細說了。雲上升道:“這分明是章氏妒忌白氏,遷怒前夫,下藥毒死的了。”花玉人道:“烏心誠晚間才到,所用不過一飯,而中夜即死。想章氏即懷心要毒,亦時忙不及。外面懼你長兄是神明,不可草草。少刻坐堂出去,倘地方公呈進來,長兄可立刻拿章氏、白氏到堂,問她昨夜待烏心誠是何餚饌,用何碗盞,何處沽酒,何人烹調。待她二人細細說明,錄了口詞,帶進衙來。小弟見了口詞,或者可以裁決。”

雲上升留記在心,坐堂出去,叫該班抬出放過牌。收上民詞,內中果然有烏心誠身死不明,地方公呈。雲上升見了,即撒籤拘拿章氏、白氏立刻赴審。不半晌,二婦人拿到跪下。雲上升問道:“昨夜烏心誠如何死了?”章氏道:“昨晚烏心誠到來,因丈夫不在,是白氏留宿,白氏整飯,與小婦人無干。當初討白氏之時,聞知她原與前夫有仇,想必是白氏下毒。”白氏道:“大娘妒忌小婦人,時時作仇,每每要尋事貽害。這必然是大娘下毒,貽害小婦人,乞老爺詳察。”雲上升道:“留宿是你,整飯是你,這卻與章氏無干了。我且問你,昨夜進膳時,何處沽酒,何物為餚,用何碗盞,可細細說上來。”白氏道:“因大娘不肯留宿,並不沽酒買餚。日中時,有鄰人送一隻雞來,小婦人炒得香香的。日中大娘用了半隻,留了半隻,防丈夫回來。晚時只見烏心誠到來,只此一物為膳。烏心誠想必肚飢,竟吃完了。鍋中的飯,又是二人同吃的。不知何故死了。”雲上升道:“這半隻雞肉是放在何處的?”白氏道:“因天暑,我怕臭壞,將它好好掛在廚房外大樹旁枝上的。”雲上升道:“是了。”著原差帶起,候晚堂聽審。即退了堂,將口詞付與花玉人看了。玉人想了一回道:“長兄可即刻坐堂出去,叫白氏宰雞一隻,依樣炒香,也一般掛在樹旁枝上。叫白氏一眼看著、守著,有何動靜回話。”雲上升即刻又坐堂,依花玉人所說,吩咐白氏去烹雞守雞。白氏便依了州爺去烹雞看守。看了一時,只見大樹上面有兩條大蜈蚣,走到雞碗中盤旋不去。直至將晚,蜈蚣依先上樹去了。白氏同公差忙忙來到衙門,報知州爺。雲上升正坐晚堂審事,即叫將雞肉投與黃犬吃下。審完兩件事,那黃犬也死了,人人驚歎。

只見章紅雨同十鄰跪上前來,叩頭稟道:“小的是章紅雨,鄉間才回。蒙爺爺明鏡,照豁奇冤。願爺爺萬代公侯。但有烏心誠屍首,求爺爺發放。”雲上升道:“烏心誠身死不明,你妻妾自相扳害。若不遇我老爺,少不得你妻妾中有一人抵罪,連你也不得乾淨。豈不家破人亡?蜈蚣與雞原是生死冤家,活雞見了蜈蚣,必然要啄死;活蜈蚣見了死雞,必然要攢咬它。烏心誠生平為人奸詭,白氏背夫淫潑,這也是生死冤家,故此一來,就為蜈蚣所害。你娶白氏在家,妻妾相妒,此時烏心誠若不來,此雞少不得是你妻子吃的。你妻子死不明,畢竟冤白氏毒死,告官治罪,豈不家破人亡?此晚你若回來,此雞必然是你吃的。你死得不明,那些親鄰俱認是你家妻妾爭風,謀死丈夫,你妻妾也有口難分,豈不是家破人亡。想必你家祖父或有功德迴天,所以鬼神特遣烏心誠來抵了。你以後須做好人。”說完,即提起硃筆批道:

仰原差協同地方,立刻將烏心誠屍首埋葬官壇,將章紅雨家中大樹砍倒鋸斷,燒死蜈蚣送驗。限五日內,將白氏賣配良家,不許為妾。繳。

章紅雨並鄰傢俱叩頭謝了出門。外面百姓們紛紛謠講,說州爺問也無頭奇事,分明是包公再生。只見衙門外一片鑼聲震響,是京報人報雲州爺欽取京城察院,高高的拈起紅紙。雲上升即打發了報人,退堂。花玉人不勝之喜。數日後,外邊原差同地方繳銷朱票,稟說樹已砍燒,將燒死蜈蚣送驗,有一尺餘長,大如毛竹。又稟說白氏賣與田家作婦。銷票不提。

雲上升擇日進京,要帶花玉人同去。玉人道:“京官要清,不理民事,可以不必同行。”定要回家。雲上升設宴餞行,酒間說起:“愚兄三載廉明,驚動聖知,皆賢弟之功也。”因而贈送甚厚。雲上升未起程時,萬姓哀留。及至起身之時,香花送別。花玉人到家,夫婦團圓偕老。文姿無出,貢氏所生關寧,後來取名花芳,讀書登第。花笑人享兄之福。花雋人同妻雅姿連生三子,皆入泮。文姿晚年,每想妹子為人寬厚,故此多子,自己雖然全節,斷送二叔夫婦遠離,卻也刻薄,宜予無子。

原來烏心誠見秦氏歸了,也想自己的妻,曉得花玉人在州官衙內,意欲求花玉人力討轉白氏,不料竟觸毒而亡。

第二戲 移繡譜

第一回 誤油七子圖母又重描 狠溺雙生女父先落水

總辭[長歌]:

桃柳菲菲兮綠嫩紅肥,

鴛鴦對對兮並宿雙飛。

木名連理兮擎結聯枝,

劍名雙龍兮匣配雄雌。

音有雙聲兮陰陽律呂,

人有五倫兮父子夫妻。

今日萌芽兮他日喬枝,

今日孩提兮他日嬌姿。

緹縈願婢兮贖父有書,

曹娥入江兮抱父浮屍,

木蘭往戍兮代父徵西。

嗚呼忍將孝女兮委汨沙溪!

嗚呼忍將淑質兮拋沉綠池!

嗚呼忍將豔姿兮零落塗泥!

嗚呼孤孩泣雨兮猿鶴悲啼,

冤鬼號風兮林木哀嘶,

香魂流月兮江濤悽悽。

嗟乎女何負於父兮願父情思,

女何負於母兮願母心維,

女何負於兄弟兮願兄弟交持。

這一首長歌,歌到後來,似覺悲風四起,淒雨一天,是痛悼那溺女的父母,何苦如此,何樂為之?世間萬物,都有陰陽,況乎人為萬物之靈。若使有男無女,則配我之閨人從何而來,則膝下之愛子從何而出?不但如此,比如漢朝淳于意,官為太倉令,有五女,少女名曰緹縈。一日,淳于意有罪當刑,緹縈乃上書於天子,願入宮為奴,以贖父罪。漢天子憐她,詔赦其父之刑。假使父母當初道女多了,把這緹縈淹死了,後來何人去救父出刑?難道這個女子好溺死的?比如曹娥之父,為巫師以餬口。一日去迎江神,不料風大舟沉,淹沒江中。曹娥即殉父入江。三日之後,對抱父屍而浮於江面。岸上看的有惡少年,拍掌而笑,曹娥又沉沒片時,乃反手抱父屍而出。岸上之人駭異,即收拾兩屍厚殮,立廟於壩上,永祀千秋。假使父母當初把這曹娥淹死了,後來何人撈父葬屍?難道這個女子好溺死的?比如梁時木蘭女。因父親被朝廷入了軍冊要去從徵,木蘭上有姐下有弟,惜無長兄可以代父,以不忍父親從徵,乃女扮男妝,代父去從軍十二年,人竟不知她是個女子,在邊關建了功勳,歸來賦成邊詩一篇,內中有云:

“朝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爹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爹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假使母當初把這木蘭淹死了,後來何人代父去從軍?難道這個女子好溺死的?不但古人,便是今人,看見別家的孩子掉在水裡,畢竟慌忙說道:“不好了,誰家的孩子落水了,快救,快救。”難道自家親生活活的骨肉,剛在肚子裡鑽出來,便活活溺在糞裡了。凡人看見自家的雞兒下糞中,畢竟忙忙說道:“不好了,我家的雞兒落糞了,快撈,快撈。”難道本身一個活活的女兒,有眉有目,能笑能啼的,便硬蓋在馬子中了。那殺人的強盜,意在謀財,況且所殺的人還是秦人、楚人,非我親生的骨肉,尚且捉著了官府還要千拷萬打,梟首通衢。如今溺自家的女子,又非為財,又非秦楚,何故下此狠手?以情評論,豈不心驚?以理評論,豈晚冥報?據貧家的愚意,恐怕女兒多了,日後衣食不敷。我看世間餓死的,求乞的,無非是孤身漢子,那曾有子婿滿堂的餓莩乞兒。據富家的愚意,恐怕日後賠錢送嫁,拖累孃家。我見人間有主意的父母,隨家豐歉,就把婿家來聘的薄禮結果出門。日後夫妻倒也相愛,嶽婿倒也相親,偏是那有妝奩的,夫婦相伉,嶽婿不睦。你看:

春花簇,化工到處無偏曲。無偏曲,一樹花紅,千枝葉綠。謾言有子萬事足,佳人自古藏金屋。藏金屋,縱使無才,他偏多福。右調《憶秦娥》

且說福建福州府城中,有一家姓逄,有姐妹兩人。姐名鳳娘,妹名燕娘,乃是遠肩姐妹。鳳娘年十七歲,燕娘方才十二歲,並無兄弟。父親名喚逄年,是個做田豪富之翁。大凡富家的閨女,若不讀書識字,自然描繡精工。她兩姐妹在繡房中勤拈針黹,繡的是交頭鴛鴦,或是並蒂蓮花,無非是做女兒的常套。

一日,她母親親田氏到繡房中來看顧兩女兒。鳳娘與燕娘見母親到來,忙起身見了禮,將交椅讓母親坐下。田氏將繡棚看時,見大女兒繡的是紅杏狀元圖,見小女兒繡的是蟾宮折桂圖。田氏道:“繡這些樣子,都是做女兒時要夫盈妻貴的套子。我當初做女兒之時,也是如此。如今看來,你爹爹非不富豪,我與你爹爹非不安樂,只是沒有子嗣,面前這些事業,都是空虛的。倒不如那不富豪的,有了子孫,可以接書香,綿世澤。如今可拿兩幅素羅來,我描兩幅蘭桂子孫圖,把與兩個,你們可各繡一幅,藏在箱中,以祈日後子桂孫蘭,豈不是好?”

原來田氏當初是一個有名的才女,題詩寫字,描鸞繡鳳,無所不能。向來鳳、燕二女也常常聽田氏教書,只因逄年與田氏恐怕女子識了字,未免傷春悲秋,吟風詠月,有許多的煩惱尋出,以故始終不肯教兩女識一個字兒。田氏如今將兩幅素絹各上了繡棚,先描了幅七子圖,是郭子儀七賢的故事,只因鳳娘許與林家,女婿名喚林蘭,就題詩一首在圖上,暗藏“林蘭”二字。題的是:

七塋芝蘭秀,芳香繞畫堂。

繡成林氏譜,願學郭家郎。

田氏題完了,即付與鳳娘。又措一幅五子圖,是竇燕山五娃的故事。只因燕娘許與宮家,女婿名喚宮芳,也題詩一首在圖上,暗藏“宮芳”二字。題的是:

奪得燕山種,移來月裡芳。

蟾宮原不閉,有子落天香。

田氏題完了,即付與燕娘。那燕娘是小女子的見識,就對田氏撒出嬌痴道:“姐姐為何是七子?我難道只得五子?我與姐姐移換了罷。”鳳娘道:“這不過是個畫意,怎的妹妹意認了真?日後便當真,有了五子也就好了。”田氏道:“要換不難,只因詩句將兩家女婿名氏各各暗藏在內,難以移換。可喜文理俱是相通的,便移換了罷。”那燕娘這些光景,都是父母姑息了,所以有此痴態。不在話下。

田氏別去,姐妹二人各將兩圖用心刺繡,不多幾日,竟已繡成。繡成之時,天光已暝,兩姐妹就將繡棚拿了去到田氏房中與母親看。田氏叫丫鬟上了燈,看過了鳳娘所繡的五子圖,隨即去看燕孃的七子圖,見都繡得好,十分稱讚。只見丫頭鬟送茶進房來,燕娘即去取茶一杯,送與田氏。不料將衣袖一拂,把一盞滿燈油潑在繡圖上面。慌忙再將燈來看時,那繡圖竟汙透了。氣得燕娘面如土色,大家不悅。田氏只得裝了笑臉,對燕娘道:“日前移換繡圖,原是林家的詩句,上有林氏兩字,我原要描寫過的。如今不須煩惱,我明日再描一幅,你可繡過了便是。”燕娘方才氣平,同阿姐拿了繡棚回房,只是鬱鬱不樂。次日,田氏果然再描一幅,內中詩句“芳香繞畫堂”原有芳字,如今將“繡成林氏譜”這一句,改了宮氏譜,暗藏宮芳名氏,倒覺比前換得更好了。正是:

閨門針線多名手,惜不開科考女工。

不幾時,林家來娶鳳娘。逄年與田氏將妝奩整備得豐豐盛盛,嫁出了門。光陰易度,倏忽六年,鳳娘連肩生下三女,長女名喚錦雲,次女名喚彩雲,幼女名喚奇雲,皆僱乳母撫養,愛惜如珍。一日,林蘭見錦雲與彩雲在膝,奇雲在抱,對鳳娘道:“我福州風俗,多道收女妨子,溺死者多。偏我見了女兒倍加愛惜。”鳳娘道:“這也過些,我想起來,莫說是自家女兒一時不忍,便是日後長成了,女兒有許多溫柔體貼。父母的痛癢,兒子媳婦哪裡得知,倒是女兒在旁,不時知寒知熱。曾見住我家門屋的鄰人,父母雙雙有病,他兒子媳婦雖好,兩個老家見了子媳,只是生生疏疏的,多少不便。飲食之間,要鹹偏淡,要熱偏寒。老人家說了兩句,子媳便覺苦惱,老人家愈加氣盈。後來接兩個外嫁女兒回來,擔茶送飯,飢餓寒溫,事事悉體,那老人家的病竟好了。”林蘭道:“正是。我那門前對鄰,有一家姓史,生下一男三女。兒子七歲時,便請先生,教得他滿腹文章。後來終日在朋友家中,結詩社,做神會,說大話,講豪俠,飲酒下棋,把爹孃丟在一邊。還有時引了許多朋友到家坐下,談天論地,笑人文理不通,誚人閨房短處。那老人家央人買辦東西,一個當廚,一個燒火,兒子在外邊安然陪客。娶了一個媳婦,時常要激聒公婆,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個月住在孃家。後來兒子因功名不就,聞說外邊好做事業,就跑了出去。到得爹孃老病臨終,俱虧三個女兒服侍送老。那大女兒叫丈夫去遠處尋了兄弟回來出殯,到過五朝七日,就說道:‘某總督在浙江候我,某按臺在南京請我。’一溜兒又往別處去了。又虧得三個女兒,年年清明拜塋,歲歲蘭盆施食。這樣看起來,女兒是好的。”說完,只見逄家的義婦走進房來,說道:“我家老爹接鳳娘回去。宮家來娶燕娘,明日有盤來,燕娘開額髮嫁妝,故此老爹打發轎子在外,兼請林姑夫,明日早來些。”鳳娘聽了,即時收拾些隨身衣飾,帶了三個女兒,半晌時已到逄家。滿門歡接,自不必言。那燕娘看見鳳姐的連肩三女,心中不悅,想道:“這樣東西,姐姐只管養的她做恁?好沒主意。

看官們,你道做花女的時節,就有這樣一點心腸,日後便鐵鑄一個女兒出來,她自然敢要鍛消了。正是:

一胞生出雙飛羽,鳳燕存心各不同。

次日,宮家盤到,燕娘開額。外邊逄年打點燕娘房中的器皿物件,內邊田氏與鳳娘打點燕娘箱中的首飾衣裳,將嫁妝齊齊整整發出了門。那兩家觀看的親鄰,暗暗喝彩。到娶日,但見宮門中:

門闌結綵,殿陛鋪氈。文几上,龍涎香最噴金猊;破圖中,連理枝高蓮蕊。銀灼輝煌,色映堂前明月;鳳簫雅奏,聲飄簾外春風。畫堂中,美人濟濟,偕迎仙女下瑤階;雕欄內,佳客匆匆,佇看佳人登月窟。鴛鴦枕上諧連理,悲翠衾中品蘭香。其餘拜堂合巹,宴賓見廟,一概婚禮,俱不細述。晴光迅速,過了三朝,又是滿月,宮芳與燕娘雙雙到逄宅回門。逄家肆筵設席,鼓瑟吹笙,外堂待婿,內堂待女,不在話下。

夜深酒散,自然送別女婿,留住女兒。此夜姐妹同床。哪知燕娘自從嫁了老公,得了箇中滋味,一夜兒竟睡不著。又被鳳孃的女兒攪擾,尿兒也爬起來撒了四五遭。三日後,姐妹在窗前做些針黹,燕娘開口說道:“姐姐為何沒主意?當初生下三女,就該溺了,白掛這事只怕又是女兒,早早生得兒子,好承家計。倘若日後姐夫娶個妾兒,生了兒子,林門的家產俱是妾子受用,姐姐就說不響了。”鳳娘道:“哪有此話?娶妾生子,不過借她一個肚子。丈夫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養得長成,怕我不是嫡母?我與你姐夫恐怕耽誤,已曾託過媒婆,替你姐夫尋小。”燕娘忙介面道:“這姐姐的主意一發差了。別家妻子所見丈夫討小,定是阻的,阻不住,定然吵鬧,姐姐反替他尋小,天地間哪有此事?”只因燕娘一則心懷妒忌,二則恐怕自家丈夫看樣,故此聽見鳳姐的話,便覺驚怪。鳳娘剛欲回言,見自己丫鬟走來道:“張媒婆在那裡說親,有一家女子肯做小的,年紀長成,人物齊整,姑夫要娶,故此接鳳娘回去。轎子在外了。”鳳娘聽說,即時收拾,別了爹孃妹子,帶了三個女兒上轎去了。燕娘送姐出門,心中想道:“姐姐不聽我說,日後少不得有許多鬧哩。不幾時,宮芳了來接燕娘,燕娘也別回宮門。

光陰似箭,次年有孕。懷胎十月,臨盆之際,適值宮芳出外,宮芳之父宮音,忙叫管家周才接了穩婆來,產下是一個女兒。燕娘主意要溺,恐丈夫回來有阻,忙叫丫頭蓮女提水,提了一小桶水上樓。燕娘見水少,恐溺不死,罵道:“狗娼根,這一點水兒,替她潤髮兒也不夠。還不快換了大桶提來。”蓮女慌慌張張,提了一大桶水,拖到半樓梯,一跤翻身落地,跌得半死。

燕娘在床中聽見蓮女跌壞,忙把血女兒提腳,倒入小桶中。可憐那血女兒,歷歷落落的,苦掙了一時,竟去見閻羅了。宮音夫婦也聽見樓梯上大響一聲,忙忙走到樓下看時,只見蓮女跌得半死在地,渾身潑溼,那桶兒將頭開啟,滿頭是血。急把香灰乾麵包好了頭,扛扶起來,腳兒竟跌折了,即請接骨先生調理。後來畢竟成蹺。宮芳著晚回來,得知前事,說道:“我家祖父三代受女之累,養女兒如養強盜,溺死了好。但何不從容些,等我回來,何苦將丫頭跌壞?”燕娘笑道:“我怕你回來要阻,故此竟自溺了。哪知你我心同。”

時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又懷六甲,十月滿足。那鳳娘因妹子前番溺了頭胎女兒,十分不忍,如今聞知又是足月之期,恐妹子生女又溺,日日著義媳到宮家探望。一日,燕娘說有些肚痛,義媳回去說了。鳳娘備了四個盒儀,叫大女兒錦雲乘了轎子,仍著義媳跟隨,到燕孃家來。叫錦雲勸姨娘:“若生下再是女兒,可收了,莫要溺死,罪過。”

錦雲轎到宮門,即到燕娘房來,說道:“母親特著我來,勸姨娘莫要溺女。我母親說道,哪見女不如男,此番萬一又是女兒,叫姨娘收養了罷。”燕娘只是笑笑。宮芳自外回來,見甥女難得到此,忙去買些魚肉之類,在房中待飯。飯後,一時燕娘肚痛臨盆,生下乃是雙生兩女。宮芳與燕娘俱要溺死,錦雲苦勸,只是不聽。意欲叫周才提水,恐怕父母得知,必有阻勸,宮芳只得自己往後園池中提水。

錦雲看見,就隨了去,意欲勸轉姨夫。宮芳走得快,錦雲腳小走得慢。此時正是清明之候,雨水甚多,池中滿溢,石上青苔甚滑,宮芳將手去挽水,一腳兒踏在青苔上面,一滑溜兒,全身倒在池中,竟往底裡去了。但不知死活何如,曾救得否,且看下文演出。

第二戲 移繡譜

第二回

拿周取紗帽座客皆驚

乘夜抱血孩漁翁得利

題辭:

溺女生男情意足,笑伊誤認藍田玉。哄集滿堂人,誇張我壽春。紅顏非薄行,漁郎實有幸。今日輒中鯫,將來上玉樓。

右調《菩薩蠻》

且說宮度因提水倒在池中,虧得錦雲看見,慌忙轉身報知親翁親母。閤家跑到池邊,只見兩隻腳兒露在水面。管家們忙忙脫了衣服,落水去拖得起來,已是半死貨了。一家驚得沒法,又是錦雲說道:“我們鄰家有一個學生,去年七月間落水溺死,見一位針灸先生,將他臍上灸了幾回艾火便活。如今何不快把艾灸。”宮音聽了,忙忙取出艾來,對臍灸下,口中便吐出水來。炙得六七火兒,人已甦醒。燕娘在床聞知,吃是一大驚,恨心切齒道:“此女剛才生下,幾乎克了父親。這親惡命,斷留不得。”此時連那蹺腳丫頭都到池邊去看,房中並無一人。燕娘只得自己撐將起來,將銅盆中洗臉的殘水傾在血馬子中,照依前法,顛倒悶死。可憐兩個嬌娃,又入血汙池地獄了。燕娘受驚,又起來用了力,敗血暴崩,殞去半時方醒。只見丈夫是周才夫婦扶上樓,走進房來,敢在床上睡著。看來是一對現世的夫妻。當晚錦雲回家,對鳳娘說道:“我苦勸姨娘不聽,姨夫如此如此,姨娘如此如此。”鳳娘嘆氣道:“咳!這也是天有眼。他定要顛倒溺女,自己也顛倒入池。妹子笑我收女,如今若非我的女兒,此時夫不能見妻,妻不能見夫了。”

宮音夫婦見兒子媳婦如此行徑,也只是沒法。到得一月之後,宮芳與燕娘方才康健。時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身又懷六甲,新年正月初五,果然生下一男,滿門歡喜。自家喜的是男,下人喜的是不消說了。眾親鄰賀三朝,慶滿月,俱不必說。因是正月新春生的,取名壽春。又尋了一家乳母在房撫養。漸漸又是新年,正月初五是壽春週年,宮芳與燕娘早已商議兒子拿周,預先備了許多品物。初四日下帖,廣接親鄰。初五日,親鄰自然來賀,大眾齊集。宮芳叫管家中堂鋪下兩片紅氈子,上鋪神了許多物件:上面烏紗帽,並著皂靴;下邊紅圓領,相依寶帶。琴棋書畫,列在東方;金銀寶鈔,排居西首。筆墨邊兩朵宮花,紙硯上一顆印子。福祿壽三個金鈴,三星拱照文武第。兩片銀牌,兩路功名。正是:

一生造化憑君手,萬里風雲在掌中。

燕娘把壽春穿戴得齊齊整整,頭披了角袋,上繫著無數珍珠;身穿大紅衫,中繡著許多花草。宮芳抱出來,放在紅氈中間,眾親滿堂圜坐了,看他拿著恁的東西。只見壽春在紅氈中間頑玩耍耍,竟爬到上邊去,一手兒將烏紗小帽拿了。眾親皆鼓掌而笑。又見他頑玩耍耍,轉身爬到下邊來,左手兒將圓領扯一扯,右手兒將寶帶提一提,又呆了半晌,轉身向上面,將小皂靴兒捧在臉前。眾親鄰閤家大笑,聲聲喝彩。喜殺了簾子裡的燕娘。有些獻媚的鄰人說道:“宮第先生的令孫,他日必然聯發科第。”有些趨承的親戚說道:“逄老先生的令甥,他年決然連中三元。”

那宮音與逄年心中也忖想道:果然古怪,偏不去拿別物,倒單去拿那紗帽、圓領、寶帶、皂靴。此時,鳳娘也接來在簾內。因昔年燕娘回門時,別後到家,便叫丈珍娶了一房妾。上年正月十三,也生一子。因是上燈夜生,取名登郎,如今也近週年了。逄外公高興,對林蘭道:“可將登郎也抱出來拿拿看。”林蘭心中想道:“拿得好,未見得如何。萬一拿得不好,徒被親鄰見誚。回報逄年道:“拿它無益,這也不必的。”

只見簾子內丫鬟抱了出來,逄外公雙手提來,放在紅氈中間。登郎也頑玩耍耍,一竟爬到宮花邊,將筆墨兒拿了,又頑頑耍耍,一竟爬到紙硯上,將印子兒拿了。眾親鄰見拿得小器,俱不歡笑。宮音勉強稱讚兩聲道:“林外甥也拿得好,也拿的好。”內中有一個鄰人道:“拿了筆墨,日後會讀書的。”又有一個鄰人道:“拿了印子,日後也做官的。”稱讚一句,覺得淡淡無味。此時,宮芳還有兩個姐夫在座,向與宮芳不投,見內侄兒拿了紗帽圓領,默默無言,心中以為未必其然。如今見林家登郎拿了筆硯印子,便撫掌大讚道:“妙!妙!林侄兒他年必是翰苑名儒,腰懸印綬之品,恐吾家內侄不及也。”宮芳不悅,眾親民覺怪他多言。宮芳即喚管家們將物件收進,收過紅氈,隨即排宴。是日,眾親們行令猜拳擲色,直鬧到不亦樂乎,然後別散。

是年,燕娘又有孕了。將近臨盆,道此番必定又是男喜,到箱中去撿襁褓的小衣,因撿著昔年所繡的七子圖。內中有一幅透油的,原是與鳳娘換的。看了,心中忖道:“這一幅原是林家的,果然不順,如頭胎溺了三個女。虧得母親描過,如今生了壽春。正在想念之時,只見周才娘子走來,燕娘便隨手兒將油透這一幅繡譜付與周才娘子道:“這譜是我做女兒的時節繡的,如今用它不著,你拿去用了罷。”周才娘子接了而去。

到次年二月初三午時,燕娘又生一女。宮芳道:“如今便收養了罷。”燕娘道:“看得你兩個姑娘,只要劫取孃家;兩個姑夫,只要笑話我們,收了她,苦了壽春。只是溺死了罷。”宮芳因妻子要溺,道:“兩次提水不利,如今叫周才抱到城外僻靜處,撒在河邊,料她也活不成。”周才娘子抱了女孩,便到自己房中,私下把一件天藍舊棉衣包了女孩,叫丈夫到河邊去放得好些,或者有人收養,救了她一命也好。隨即又將這一幅油透的繡譜包在外面,以防日後相逢。周才到城外,果然放在好處不提。

且說城外有一個窮漢,姓鮑名良,同妻單氏。年有四十,並無子女,所靠捉魚營生。是日五更,拿了魚網出門,欲往江邊打魚。走過河邊,聽見孩子哭聲,近前抱起來,是一個血孩,將手一摸,是個女兒。想道:“我家婦人日日燒天香,拜觀音,求一個男女,不能夠得。好歹抱回,與我婦人商量,萬一養得成人,日後也好靠老。把血孩藏在懷中,提了魚網回家。天還未明,單氏點起燈來看時,只見端端正正、秀秀麗麗的好一個孩子,歡喜無極。又見外面包著一個繡譜,雖然油透,但覺彩色煌煌。鮑良道:“此必是富貴人家女兒,因多了,故此拋棄,可將繡譜存著,日後或有相逢也未可知。”單氏解下誘譜,將血孩緊緊抱在懷裡,溫存一晌,那血孩竟嗤嗤地睡去了。單氏道:“替她取個名。”鮑良道:“日後招個折桂的丈夫,叫桂娥何如?”單氏道:“便是。”漸漸天明,鮑良到鄰家討些乳來放著,吃了早飯,又提了魚網,拿個籃兒,到大河邊。看見河中一處有許多水泡發起來,就立定了,撒手一網打去。見網中來得豁辣,就脫衣下水去摸。摸著是一個大魚,用力將網兒拖將起來,原來是個鯉魚,約來竟有二十斤。鮑良打了兩個寒噤,忙忙穿衣。河中有一隻畫船咿咿喔喔地搖來,那人看見,叫一聲:“鮑阿哥,你今日造化,捉了這個大魚。”鮑良抬頭一看,原來是梅翰林府中的大叔姚三官,回言道:“便是,今日果然造化。請問姚大叔往哪裡去?”姚三官道:“我們梅老爺的小官今日上學讀書,去接相公開館。這魚我們府中要買,你可拿去我老爺買了,決不虧你的。”鮑良道:“既如此,我就去。”隨即把籃盛了魚。見魚兒一跳一躍,把魚網壓在上面,一竟入城,走到梅府門前。

原來梅翰林單生一子,年只七歲,是頭一次上學讀書,特選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開館。要祈禱文昌,牲醴俱已全備,只少一尾鯉魚,已著管家們到街坊尋覓,不能湊巧。梅翰林領了兒子裡邊踱出來,意欲候接先生。走到門邊,鮑良叫一聲道:“梅老爺,買魚嗄?”就把籃裡的網兒提出,那鯉魚便一跳跳入梅翰林檻中,連躍四五躍,有二尺餘高。梅翰林見了,歡喜無極,想道:“我兒今日上學,這分明是魚躍龍門之兆。況且我尋鯉魚,如今送來湊巧。就叫小使進內,要夫人稱銀一兩出來買魚。小使進內,一刻兒拿了一塊紋銀出來。梅翰林也不稱銀,也不稱魚,竟遞與鮑良。鮑良便打個喏兒,拿了網籃,一路出城,想道:“我從來捉魚沒有今日這樣造化,這分明是桂娥的福氣,剛剛抱了進門,就得這個彩頭。此後鮑良日日捉魚有利,積了四五兩銀子。

到三月初二,是桂娥滿月。鮑良買些酒肉財馬,向五聖神前燒個福紙,又買些素面,齋敬觀音。是夜,單氏睡去,見家中滿屋有水,又見觀音領了一個大魚,隨著許多小魚,到床邊吩咐道:“你家抱一小龍在此,魚兒日日來朝,以後可莫要捉它,放了它的命罷。”說完,那麈尾一揮,魚兒都游去了。桂娥在床上撒出一泡尿來,單氏驚醒,原來是夢,就叫醒丈夫,說方才夢見如此如此。鮑良道:“這也希奇,我也剛剛在此做這夢兒,被你叫醒了。”單氏道:“寧信其有,莫信其無。我向來焚香拜佛,自然顯應。況捉魚的生意,殺生害命,果然不好。如今必須改業。莫若開一豆腐店兒,腐漿水可當乳,省得日日往鄰家討乳不便。有了腐漿,再用些糕果,桂娥便可度日,我們又可餬口,這是長便之業。”鮑良道:“如此果好。明日初三是好日子,我就去城中尋一所店房,移去開張便是。只是豆腐我不曾會做,須僱一個人做方好。”單氏道:“我孃家當初是開豆腐店的,我從小曉得會做,不須僱人。”鮑良道:“如此十分妙了。”

次日入城尋店,但見俱是開滿的,居然沒有空房。踏來踏去,想道:梅翰林後門樓可是空的,灣入弄中不過一丈之路,不為幽僻。況豆腐店不比別店,來的不過近鄰之處,開過三五日,主顧自然都來。一邊計,一邊已走到梅府門首。恰好姚三官擔了腐籃走出來,要往街坊買腐,看見鮑良,問道:“鮑阿哥,今日來此,可又有魚麼?鮑良道:“沒有。因我家婆子道捉魚生意殺生害命,今要改業開個腐店餬口。因大街無房,想及你們府中後門,可是空的?今要認住,特來求見姚大叔,煩姚大叔在老爺面前方便方便。”姚三官道:“府中後門果是空的,老爺道不謹慎,常要招人賃住。因恐住人不好,反加不謹,是以不果。若是你來,我對老爺說了,諒是肯的。你且在石凳上坐坐,我買了豆腐就來。”姚三官去後,鮑良取出銀包,稱了一錢人事包好,等候姚三官轉來,唱一個喏兒,雙手送去,說道:“這菲儀聊當一壺酒,萬乞姚大叔周旋。日後做了近鄰,還要不時相請。”姚三歡歡喜喜收了進去,見梅翰林獨坐在後廳,便近前說道:“前三月間來賣鯉魚的鮑良,要賃老爺後門空房,做些豆腐生理。小人曉得此人向來忠厚,老爺後門,未免虛檢,賃與此人住了,也可放心。”

梅翰林聽說是前賣鯉魚的,便投了心意,又聽說是忠厚的,回言道:“既是忠厚的,叫他來住便是,只要小心照管。”姚三討了訊息,即轉身出來,對鮑良道:“老爺已應允了,你可擇日移來。”鮑良道:“不知每月租銀多少?”姚三道:“諒來不過四錢一月。你可先拿四錢來成了。日後我家老爺是不論的,只要照管謹慎。”鮑良道:“這不必言,住了是我的事了。”別過。下午,鮑良寫了租契,稱了租銀,另外一分小包,送與姚三,竟已成了。置辦些豆腐傢伙,移進城來。開了幾日,那鄰家都到他店中買腐,果然興頭。正是:

一夢能教魚有命,片言改業腐成家。

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戲 移繡譜

第三回

逼殺紅娘子妒婦潛逃

逐去好先生頑兒肆志

題辭:

風和日麗,箇中正好鬥芳巧。閒尋風情,花枝沉醉了。鶯燕仍啼,何故書聲悄?非同調。嚴師去了,蘭室生荊草。

右調《點絳唇》

話分兩頭。且說燕娘生產滿月以後,壽春奶孃的家公起早走來,對婆子說,要主家稱些銀子用用。奶孃道:“待我對主母說了,稱起在此。你明早來拿。”奶公去了。奶孃等燕娘早飯以後,乘間說起家公來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還些銀子用用,萬乞主母應應急兒。燕娘見說,即去拜匣中取出銀包,稱起一塊,有五錢重,遞與奶孃。奶孃接了,即走過自己房中,將包頭的烏帕包了,打一個結兒,放在床頭枕邊。次日早間奶公不來拿銀,奶孃也不在心。下午些,燕娘沒情沒興,走到後園丈夫的書房中閒散閒散,見床頭上有一個烏帕兒,內邊結著一件東西。開啟看時,是一塊銀子,認得是昨日稱與奶孃的。又把烏帕仔細審看,分明是奶孃一向包頭的。又見床頭上有一本小書,拿起來揭開看時,是一本春書,竟呆了一時。

燕娘向來見奶孃有幾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時時在心。況且自從生產之後,丈夫不時在外邊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見了這些贓證,即沉吟暗想道:“此銀是我昨日稱與奶孃的,緣何到在此間?況此春書專寫男女做事,何故倒瞞著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獨臥的床上枕邊?這帕兒分明是淫婦盤頭的,這書兒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來,一面走,一面怒火兒往太陽裡爆出來。走到房中,便捉雞罵狗說道:“做婦人家的,也該存三分廉恥。把別人的老公扯來自家身上留著,好不識羞!還虧你的老臉湊看些春書故事兒,一般做事。我僱你在此,要你撫養我的兒子,難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奶孃聽見,起初罵時,還摸不著頭,聽到後邊這兩句,道:“分明是罵我了。這話哪裡說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罵了人。若做這樣勾當的,天雷打殺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來管你這樣事兒。如今這勾當做也做去了,發恁麼咒兒?”

奶孃鼻涕眼淚一齊滾下,道:“哪個看見,叫他來對理!”燕娘道:“你還要嘴硬?”這東西是飛到他書房裡去的?”把帕兒、書兒袖中撒將出來,撒在樓板地上。奶孃拭拭眼淚,拾起看時,果然是自己盤頭的帕兒,想道:這書兒在書房中不干我事,這帕兒是我昨日結了銀子放在枕邊,何故落在彼處?如今憑燕娘數落,也不回她,只是細想一番,想不著,只得低聲去問蹺腳丫頭。蓮女回報道:“我哪裡曉得你們的事體。”奶孃見蓮女回言唐突,不敢再問,想道:“等宮大爺回來,問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氣力便罵,只不睬她罷了。燕娘見奶孃默默無言。又罵道:“見了贓證塞了嘴兒,原來夾了丫兒坐著。如今還瞞得哪個?”罵到後來,見奶孃不對理,越罵得高興,竟把惡婦娼根、淫婦娼根都搬了出來。奶孃氣憤不過,轟轟的走過房來,對了燕孃的耳朵連聲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兒一個個活活地溺死了,倒罵我惡。我離了老公三個年頭,聽見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罵我淫,你的春夢兒竟不醒了。”

燕娘就一掌打來,奶孃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來抓奶孃的頭髮,??頭上線針一紮,放了一空。奶孃也連忙伸手,拿著燕孃的鬢兒,拔了一番,倒拔去許多鬢髮。壽春見打驚慌,哭得飛灰喧天。蹺腳丫頭抱了,忙到灶邊房內,報知老爹老孃。宮音問道:“為何相打?”蓮女道:“大娘道奶孃與大爺勾搭了,只管罵,故此奶孃與大娘打鬧。”宮音又問道:“勾搭可是真的,還是冤的?”蓮女道:“今日大娘到書房,說道捉著贓證,不曉是真是假。”宮音夫婦隨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宮音道:“做奶孃的,也須識個高低,不道這樣放肆無禮。”奶孃回言道:“大娘狠狠地無端罵我,我實不甘心。”

燕娘見公公面前難說,扯婆婆過一邊去,數長數短,輕輕告訴。宮音道:“賢媳婦也須穩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卻不被人笑話。溺頭胎女兒,跌壞了丫頭;溺二胎女兒,幾乎溺死了丈夫,千虧萬虧,虧了外甥女救了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費壞了一塊銀子。如今又是這樣,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費,不妒忌,家門愈加興旺。不道我兩上老人家,養了兒孫,娶了媳婦,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萬望賢媳婦忍耐將就些罷!”說完,兩老自回房。見兒子媳婦不孝,相對淒涼,想起來不知如何結果,眼淚出了一番。那燕娘只道公婆來幫她罵奶孃,打奶孃,如今反說了自己一番,十分掃興,又罵奶孃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宮大爺回來,對他說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護你,我到孃家去,叫我爹爹送官,決不饒你。”此夜,宮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來。燕娘自家抱了壽春,喂些糕果,放在身邊。奶孃獨自上床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歸家去了,她說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無顏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謹,被主母逐出,必然打罵,有口難分。欲要仍在此間,今日打了一番,宮大爺一向懼內聽妻,自然決不容我。便是宮大爺容我,我與惡婦是煙柴對赤眼,決住不得。萬一明日逄老爹當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銀,窮漢子得性命,決然難保。況且靠人家做奶孃度日,有何出頭日子?在思右想,不如死了他,倒得個乾淨。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飾。我到大門外去死了,驚動了鄰人耳目,她自然吃虧。又低低咽咽哭了一會,挨至半夜之時,聽見燕娘與蓮女俱已熟睡,起來尋了一根繩兒,悄悄開了房門下樓來。一路把門兒輕輕開出,到大門簷下,竟縊死了。可憐一個紅娘子,頃刻魂飛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來,想道:“婆子約我昨日拿銀,昨日因有事不去,諒必稱到手了。今早飯米俱無,可拿來糴米買柴,過度幾日又處。走到宮家門首,正是黎明時候,看他門外有一個死屍掛著,吃了一驚,連打幾個寒噤,縮退了十餘步,那寒毛就如旗杆兒一般豎起來。人定睛一望,“這卻像我家婆模樣。”

正在驚慌疑惑,周才出來開門,見門兒處處不關,想道:“昨日大爺回來,竟忘關了門兒,好不小心。一頭走出大門,抬頭一看,叫一聲道:“阿呀!不好了,奶孃吊死在這裡了。”飛跑轉身到燕娘房首,叫一聲道:“大娘,不好了,奶孃吊死在外邊了!”飛也去叫自家家婆出來,相幫解繩。只見奶公在外邊哭叫:“四鄰八舍,我的妻子縊死在這裡了,可憐可憐!”

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結兒,被頭喉卡滿,如何解得?飛跑進內,拿了刀兒出來,割斷了繩,放了下來。鄰人漸漸聚集,觀看的甚多。裡邊蹺腳丫頭,因昨日燕娘與奶孃不吃夜膳,丫頭將油膩多吃了些,剛剛起來,到馬子邊解手,聽見一聲“奶孃吊死了”,就不開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樓梯腳邊,卻忍不住,一包水洩屎兒撒出在地,竟到外邊來看。那燕娘在床上也聽見一聲“奶孃縊死了”,忙忙穿衣起來,收拾些首飾銀子帶在腰邊,走下樓來。一腳踏著水洩屎兒,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來,叫一聲“噯唷”,把手去挪一挪,摸著一把屎兒,將來一聞,是活臭的臭糞,也不暇去洗,將衫兒把手一揩,忙到後邊開了後門,一溜兒到孃家去了。內邊兩個老人家聽見說奶孃縊死了,宮音慌忙摸衣不著,摸著老孃的衣褲穿了走出來。老孃也慌忙摸衣不著,摸得老公的衣褲,著了走出來。看時,只見牆門外擁擠了許多人,又聽見奶公連聲哭叫道:“我的妻兒好苦嗄!可憐嗄!”宮音見了這個光景,捶胸頓足,將老孃扯了,竟自進去,嘆氣道:“咳!好個孝順的兒子媳婦,她自身做事自身當,我們老人家管不得這許多!”看見身上衣服都錯穿了,方才換了轉來。周才忙去尋主人宮芳,尋著在朋友家笑話。周才曉事,近前叫道:“大爺,老爹有話要說,請大爺即速回去。”宮芳道:“老爹有恁的話?”周才道:“大爺回去便知。”宮芳別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宮芳聽了,搖頭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賢的婦人,又做出事來了!”忙到門前,人叢裡挨進牆門,一頭去見爹孃。宮音見兒子,頓足道:“好個孝順媳婦,做出事來,逃到孃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宮芳道:“原來這不賢之婦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過是縊死的,料然不至償命。只是又要用些銀子”。

未曾說完,只見丈人逄年已來探望。原來燕娘開了後門,蓬鬆了頭髮,穿一件隨身舊衫,後邊有許多臭屎,走到孃家,滿門吃驚。逄年與田氏問她,她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聲。田氏現三問她,她才扯過母親到一角邊去,說了兩聲,如此如此。逄年早已聽見,跌足道:“咳!好個女兒,不爭氣!怎麼好?”說了就往外走。走到女婿家來,挨入牆門,忙忙進內。宮音道:“親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小女不賢,有累親翁親母。但是如今時世不好,倘一經官,便千金也了賬不來,人又吃了虧。須是放出主意,調停事體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鋪中買一口棺來,把屍兒貯著;一面同女婿邀奶公進內廳坐下,叫親翁去邀了左右十鄰來。那左右鄰俱是小家,向來原是趨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請女婿作速買辦酒餚,設筵請眾。少頃,酒已完備,逄年勸眾人吃個風花雪月,流星趕月,先送鄰人俱是二兩一封,打發散了。獨留住了奶公,說道:“人已死了,不可復生。你呼天叫地,也是無益。縱使經官,不過用些銀子,好了眾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罷了。”隨即拿出二十兩銀子放在桌上。一個窮漢,見了白白的銀子,自然口軟,假意作勢,又添了十兩。夜深之間,要奶公領了屍棺,著管家們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宮音又用去了若干銀子。

看官們,你道奶孃的帕兒如何忽在書房?只因此日早間壽春拿了玩耍,宮芳抱到書房,放下在那邊。這日宮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婦,生出上番大禍。正是:

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婦悍夫多辱,兒驕父有冤。

且說壽春到七歲,請一位先生在家讀書,取名宮榜。剛剛拜了先生,開得簿面,便哭將起來,口中連聲說道:“我要媽媽噯,我要媽媽噯。”哭了半日。燕娘叫蹺腳丫頭抱了進去。以後總是讀一日倒歇兩日。讀得一年,一本“趙錢孫李”,讀不到《百家姓》終罷了。八歲上,又換先生。先生見內裡愛惜,只是胡亂混賬,一本“天地玄黃”,讀不到“焉哉乎也”罷了。九歲上,又換先生,姓金名重。上學過了幾日,金重見他頑劣,就打了兩下。宮榜回去,對娘眼淚出,罵先生道:“狗孃養的打我,我不去讀書了。”燕娘也就眼淚出,兩個哭出許多腔調。宮芳罵了兩聲,送到學堂。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說請先生要教兒,不要打兒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說的好:‘教兒須用打黃荊,不打黃荊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撫情竹,專打書不熟。’豈有教兒不打兒之理”?但是在內邊由得大娘嬌慣,讀書又不能如此。”先生這一番說話,說得周才有口,竟不傳進。

又過了數月,將到端陽,畢竟話不投機,先生解館而去。宮芳只得送完了脩金。端陽後,又另請一位先生,姓馬,名變豹。此番來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戲 移繡譜

第四回

馬扁圖館月下獻諂

餓鬼遇恩人雪裡重生

題辭:

幸有館,又恐明年線斷。逢迎東主醜多端,馬變真馬扁。溺女夫妻行短,今日滿房悽慘。請君消受雪風酸,誰道天無眼?

右調《謁金門》

且說宮芳又另延一師,名喚馬變豹。進門幾日,冷眼看見宮榜,常有碎銀在手中玩耍,或時有珠子在手中播弄,想道:“上半年的先生,是我閩學中最正氣的好朋友,他們反與不合而去。這樣不成材的人家,分明生出一個敗子,落得騙些用用。混賬罷了,認什麼真。”一日,假意要打宮榜。宮榜求饒,馬變豹輕輕的說道:“你要饒打,以後偷些銀子出來與我,我便不打了。不可使你爹孃得知,連管家、小使、丫頭、嫂子也不可使他得知,若得知了,我又要打。”

此日午後,宮榜果然偷了一塊銀子出來,送與先生。馬變豹隨即到街坊買些果子,一半與宮榜吃了,一半留著,道:“你再偷銀出來,我再與你吃。”後來,裡邊知覺無銀,打丫頭,冤嫂子,吵了一番,將拜匣衣箱,俱上系嚴鎖。馬變豹教宮榜把鎖匙去偷了出來。內邊尋鎖匙不見,又吵了一番,只得另配。宮榜此後捉空就偷。先生每日上幾行書,拌個日子,全然不讀,全然不背。宮音見媳婦縱放,也不去查考工課。可笑宮芳,也附了讀書之名,日日與朋友鬥紙牌、鋪骨牌玩耍,全不去料理兒子課程。先生看見宮芳,每每稱讚令郎聰明,他日是大振家聲之器。宮芳對燕娘道:“先生屢次贊兒聰明,我看來卻不像聰明的。”燕娘道:“想必先生好,學生自然長進。就像前番,先生只管打罵,我兒見書便苦惱了,如何聰明得來?如今歡喜讀書,自然聰明瞭。”此後,燕娘把先生的茶飯打點得加倍齊整,點心加倍殷勤。先生暗地掩口而笑。時光易度,已到中秋時候。正是:

月明人盡望,咫尺是蟾宮。

莫道雲程遠,詩書有路通。

馬變豹曉得東翁必然有酒賞月,欲將宮榜獻諂,看圖來年館地。預先做定一課,寫出下句,是“中秋月似繡裘圓”,教宮榜熟讀這一句兒,吩咐道:“夜間賞月,令祖令尊在前。我出一個課兒與你對,你就把讀熟這一句對來。對得湊巧,明日又與你果子吃。若背不出這一句,我明日要打。”把那“中秋月似繡裘圓”教了一遍。教過又背,背過又教,這句果然熟了。夜間月上,酒宴排列停當,請先生到大廳明堂中賞月,宮音與宮芳俱謙恭揖坐。說些時事,行個新令。飲了一時,馬變豹乘間道:“令孫聰明,他年必然高發。恭喜,恭喜。”宮音慚愧道:“小孫愚蠢頑劣,是不才下流,恐非聰明高發之品。老師過譽了。”馬變豹道:“其實聰明,不然,出一個課兒與他一對便知。”宮芳道:“就求先生出一個何兒、何兒。”馬變豹假意想了一回,對宮榜道:“半夜星如飛彈大,你可對來。”那宮榜兩眼翻天,搖頭搖腦,口中念記“中秋、中秋、月似、月似、繡、繡,裘、裘。噯、噯……”,噯了半日,方才湊出一句,說道:“中秋月似繡裘圓。”馬變豹便拍掌抬肩,高叫道:“妙!妙!虧他逐字兒對來,卻又一氣渾成。”宮芳也覺歡喜。

燕娘早在門邊竊聽,笑得眼睛沒縫。獨有宮音曉得孫兒不才,必有緣故,中心不悅。意欲再試,恐怕做出馬腳,先生不雅,媳婦見怪,只得勉強道:“這是老師訓誨有方,所以如此。”馬變豹道個“不敢。”酒散不提。此後,內邊不時失物。周才嫂子竟不進房,只有蹺腳丫頭走動,燕娘不時冤打,竟逃回孃家去了。宮芳拈了招紙、四處尋人,反被丫頭父母走來吵鬧,要還我的女兒。宮芳又用了一塊銀子,人財兩失。一日晚間,宮榜看見父親有一主賣田銀子放在箱內鎖了,次日,到先生處拿了鎖匙,乘燕娘在灶邊,竟去開鎖開箱,取出這一包銀子,剛開了包,正要下手。不料燕娘尿急,進房撒尿看見,奪了銀子,罵道:“小猢猻,你好大膽!你偷這銀子何用?”那一把鎖匙,連道鎖兒在箱邊。燕娘拿起一看,是前日沒的這一把舊鎖匙,便氣惱道:“嘎!你小小年紀,便有這樣賊智!原來前番沒的銀子、首飾,都是你偷。如此詭計,諒必有人教你的。你好好說來,我便饒你。你若不說來,打你個半死!”便把宮榜頭上打了兩下。宮榜一邊哭一邊道:“是先生教我的。”燕娘道:“先生如何教你?”宮榜道:“先生要打我,叫我偷銀物出去,便不打了,常常把果子與我吃。這鎖匙兒,也是他教我偷的。”燕娘道:“嗄!這個畜生,我道他是個好先生,原來是個騙賊!”

剛剛宮芳走進房來。燕娘把兒了偷匙偷銀、先生哄騙之事,說了一遍。周才嫂子聽見,也覺氣惱,想道:原來是這個狗賊,騙我們小官人的銀物。大娘只管冤枉我們,如今氣他不過,去羞他一場。竟到書房,開口道:“好個先生,書倒不教,哄騙小官人偷盜銀物,累我們俱沒體面!不知騙過了多少用了,吐出來還了便罷。”馬變豹滿面羞慚,情知非禮,居身不穩,張得周嫂轉身,一徑兒往家去了。

周才嫂子看見馬變豹出了牆門,去對主人說知。宮芳與燕娘隨即到書房中,將書箱鎖兒探開,搜出鬥角邊有一顆珠子兒,有二錢碎銀兒,認得是自家的。宮芳即去對父母說知。宮音道:“原來如此。先生體面,難以非斥。我寫書一封著周才挑還書箱行李回覆便是。”取過筆硯,寫雲:

小孫頑蠢,延師教之,非敢望大振家聲,亦欲其目識一丁,循循規矩耳。今師臺於小孫學教日至,而一丁不識,且教之以穿窬。豈雲師嚴而道尊者歟?今將書箱行李壁上,以後不敢辱師臺之誨矣!萬祈照亮。不宣。

且說馬變豹離了宮門到家,見妻子祁氏臥在床上,懨懨欲斃,吃了一驚,問道:“為何如此模樣?”祁氏道:“昨晚忽然患了痢疾,一夜兒竟痢了五六十次,又無人得叫你。今幸你回來,我大約不濟事了!”馬變豹聽了,忙忙出門延醫。劈頭衝見周才,挑了自己書籍行李,將書一封送上,竟自去了。馬變豹拆書看時,見書中所說如此如此,懊惱了一場。隨即延醫下藥,總然無助。祁氏痢了三日三夜,嗚呼哀哉了。

馬變豹當年有十兩來金,俱落了空,騙得宮榜珠銀之類,不上四五兩,作為喪費,只是不夠。朋友們得知,笑他不是馬變豹,如今是馬扁報了。正是:

存心正大天相佑,作事差池神必殃。

且說宮芳年年賣田賣地,宮音夫妻雙老,見子媳孫兒不好,一味憂愁氣苦,雙雙抱病而亡。宮芳免不得開喪受吊,出殯築墳,做道場追薦,又用去了一塊。次年,因無力延師,將宮榜出外附學。附了五六年,全不攻書,三朋四友,一味花鬨,學成了一天敗業,擲色子,鋪骨牌,打雙陸,鬥絲牌,擲升官圖,吃月月紅,將祖上苦掙的家財,竟敗得光光的了。還有一件古怪,看見書本的頭疼,決讀不去,不知扯壞了多少。但看了曲子,一讀便熟,一學便會。到得十七八歲,竟隨了戲文子弟去學做戲。他心中愛得是大淨,他說道:“大淨一上戲臺,不是丞相,便是將軍;不是大臣,定是太監,作威作福,打人罵人殺人,著實有勢,到得正生做官,便煞鑼鼓了。”如此一心要學大淨。況且身子粗醜長大,聲音響亮,是一個大淨的樣子,竟學成大淨,漂流出去了。

宮芳家中,田地房屋俱已賣盡,賃得一間小屋居住。凡身上衣服首飾,略略值錢的,俱已當賣吃用,罄空一洗。可憐那宮芳身上一件海青,值不了兩文錢,燕娘身上一件布衫,有百餘個補丁,此時燕娘父親逄年、母親田氏俱已亡過,繼子當家,全不相顧,虧鳳娘常常有些須銀米賙濟,卻又吃餐餓餐。時值歲暮隆冬。一日,天空布起彤雲,發起凜風,降下大雪來。但見:

天上撒鹽飛白,雲端柳絮飄空。

簷前飛鳥寂無蹤,檻外行人受凍。

兩壁粉妝瓊界,四圍玉砌銀封。

東君何必報年豐,怨殺長安貧窮。

右調《西江月》

你道這等天氣,那富貴的煨爐暖酒,作頌吟詩,去賓賀他,那貧者,灶冷灰寒,衣單腹餒,惟有一身寒噤,猶如米雪澆來。可憐宮芳家中,無米無柴,實難過度,腰邊幸還有銀五分,對燕娘道:“如此寒冷,須酒一壺,滌滌寒氣方好。”燕娘道:“咳!飯也沒得吃,還說什麼酒!”宮芳道:“有心是這樣窮了,一發買來吃了罷。”隨即拿了一把瓦壺,穿了一雙踏板靴套出門,縮了頭,掩了口,衝風冒雪。將到柴米店中,被雪兒一溜,竟跌倒在街前,瓦酒壺兒跌得粉碎,手腳都冰硬了,半日爬掌不起。只見柴米店中走出一個人來,用力攙扶了半晌,攙扶得起。那人仔細把宮芳一看,卻還認得,問道:“你可是宮相公麼?”宮芳寒噤了口,回言道:“我、我、是、是。”那人道:“既是宮相公,為何如此潦倒?”宮芳又寒噤了口道:“一、一、一言難盡!因天寒思酒,兼且無柴無米,只得冒雪到店。蒙仁兄扶起,恩感難盡。”那人回道:“哪說。”把宮芳扶進店中,替他買了柴米。宮芳袖了米,提了柴。那人也肩了三鬥黃豆,手提一瓶老酒,叫宮芳扶了擔兒,雙雙行走。一面走一面道:“宮相公,壺已跌碎,不能買酒,可同到小店一坐,待我暖起酒來,酌一壺兒,滌滌寒氣。萬勿嫌慢。”宮芳道:“非親非故,何敢討擾?”口便推辭,肚中肌餓,說著酒飯,便垂涎了,竟隨了走。走到梅翰林後門巷中,原來是一爿豆腐店。那人進店,放下了豆袋,安好了酒瓶,邀宮芳入坐,對家婆道:“難得宮相公到此,快暖起酒來,煮起豆腐來。”說了,隨即與宮芳坐下。宮芳道:“仁兄,我也面善,但不知何處相會,尊姓?何名?”那人道:“小人姓鮑名良,昔年捉魚的時節,常常到府中賣魚,故此熟認。多蒙令尊老相公格外青目。但不知老相公近日可康健否?又不知宮相公何故如此落扼?”宮芳嘆氣道:“咳!說起來真個傷心得緊!一天的家事,俱被不才的小犬敗盡了。先父先母憂愁氣惱,早已故世了。”鮑良道:“呀!原來老祖公已故了,可傷!可傷!但不知令郎何故,便敗盡了許多家事?”

說到此處,鮑婆兒酒已暖好,腐已煮熟,熱烘烘的排在桌上。見外邊雪兒越大了。鮑良扯宮芳上坐,將酒斟滿道:“且一邊吃酒,一邊慢慢兒談談心事。敢問令郎不知何故敗盡了許多家事?”宮芳飢寒得極,將酒杯往口一倒,竟乾沒了。鮑良又斟,宮芳抹抹須兒,又倒了一杯,又將豆腐著實吃了一番,然後開言道:“我當初娶親之後,第一胎生下是女,房下便溺死了。第二胎又是女,又溺死了。指望早年生子以承家計。到第三胎,生下不才的小犬。房下惜如珍寶。自從慶七朝、賀滿月、拿週年,以至於延師讀書,用去了多少俱不在話下。不料後來習了一天賭藝,只是三五年,把我的家計罄空敗盡。如今隨了戲文子弟,不知漂流何處去了,把我與房下弄得好苦!”鮑良嘆道:“唉!不是我得罪宮相公說這,溺女是大不該的。自己親生的骨肉,子女一般,怎下得這毒手?敢問宮相公,可還有令郎令愛麼?”宮芳道:“第四胎又是一女,是二月初二丑時所生。此番我要收養,房下又要溺死,我心不忍,叫管家抱到城南護城河邊,待她自死罷了。我想起來,若是此女有人收養,今有十六歲了,家中還也暖熱。招得一個女婿,亦可相依相傍。如今追悔無及!”

鮑良聽說,暗想自家桂娥,當時抱的所在與年月日時,如同印板一般,因觸動了心,便覺與宮芳分外親熱。叫家婆再煮豆腐,暖過酒來,說道:“在下有一小女,今年也是十六歲了。如今虧得小女時常有銀米濟我,叫我棄了腐店。在下見了這些生意,不忍拋棄,故此再守一年,等有了女婿,然後棄此賤業也未為遲。”宮芳問道:“原來有一位令愛,為何如今不見?”鮑良道:“在一個好所在,別人面前是說不得的。如今在宮相公面前,不敢相隱。”即附宮芳之耳,輕輕說道:“是一個官宦府中,迎去做小姐了。如今穿的是綾羅,帶的是珠翠,房中有一雙丫鬟服侍。故此在下夫婦二人倒也快活。”宮芳眼熱,便要請問其詳,道:“是系休官宦?緣何迎著令愛作小姐兒?”鮑良剛要回言,只見梅翰林府中,兩個丫頭開了後門,拿了兩碗熟魚肉、一大壺酒,送入店中,附鮑良之耳道;“是小姐見下大雪,掛念你,特送出來的。”依舊閉了後門進去了。

宮芳便已明白,即低低說道:“大約令愛就在此梅府中了?既蒙相愛,不必瞞我。”鮑良道:“宮相公既已相知,不須過瞞。小女九歲時,三春之時,見梅府的院門敞開著,小女進花園內玩耍,見紅梅可愛,折了一枝在手中拈弄。不料梅爺的公子,不肯讀書,也會得賭錢花鬨。梅爺與夫人心中不快,同立在軒子邊玩花散悶,看見小女生得聰雋,便叫丫鬟喚到軒前,問恁名氏。小女答道:‘賤名桂娥。’梅翰林道:‘我出一個課兒與你對,如對得好,送你一匹絲綢做衣服穿。’出的是‘女子愛梅梅愛女’,小女即對道:‘才人攀桂桂攀才。’梅爺便喝彩道:‘對得好。’就和夫人說:‘我出的意思是雙關文法,梅花之梅,亦是我姓梅之梅,她對的也合著我的意,是丹桂之桂,又是她桂娥之桂。不料這小妮子倒有如此聰明。我那不肖的犬子,何能得學她一毫?’即問小女道:‘你是誰家女子?’小女道:‘我家姓鮑。家父就在老爺後門開腐店兒。’梅爺即留住小女待飯,便與夫人相議道:‘我你單生一子,已不成材,不若收此女作為己女,日後配得一個少年科第,我你也有結果。’夫人十分樂意。即著丫鬟接在下進去,說起要留小女作己女之事。在下此時滿心歡喜,無不應允。梅爺即付我十兩銀子,又二匹絲綢,讓房下做衣衫,又再三吩咐,叫我封口,不可說與人知,恐後難招貴婿。我在下今見了宮相公,不知怎的觸動了心,便守口不住了。萬望宮相公莫要漏洩。”宮芳道:“承仁兄厚恩,豈敢有誤。”嘆一聲長氣道:“咳!我當初把女兒作賤,哪知道有今日!”

鮑良又勸宮芳飲了一回,吃了飯,叫家婆量一斗米,撿一個柴,又恐宮芳倒在雪中,自己送到宮家門內別去。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戲 移繡譜

第五回

窮人說舊話字字傷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淚

題辭:

回首當初上畫樓,閒窗春色滿簾鉤。於今風雨一天愁。狠把嬌姿付流水,追思有恨鎖眉頭。逢人唯有淚珠流。

右調《浣溪沙》

且說燕娘自丈夫出門買酒糴米,去了半日不見回來,看雪兒愈加緊大,自己孤孤單單,心中悽慘。想起昔年爹孃遣嫁之時,滿房紅綠,即在丈夫家中,也是錢米盈餘。指望生子承家,不料孤單苦楚,一至於此。當初若收得一女,今日也可相依,不覺傷心痛切,哀哀地墮下淚來。宮芳醉醺醺走到房中,見燕娘哭泣,即撫燕娘之背勸道:“哭泣無益,且煮起飯來吃了。今天我虧得遇著好人,請我吃了酒飯,又送我柴米。我已飽了。”燕娘收了眼淚,到灶間燒煮,問道:“你遇著哪個好人,請你吃酒,又送你柴米?”宮芳把自己跌到雪中,鮑良來扶,留到店中飲酒,梅翰林將他女兒做小姐之事,細細照依鮑良口角說了一遍。燕娘道:“這等,我們倒學他不及。看起來,我們的有子,與梅翰林的有子,不如鮑良的有女。就如我林家姐姐,連肩三女,我昔年怪她收養,如今三個女婿俱是秀才;三個女兒,俱十分孝順。我昔年怪他娶妾,如今妾生的外甥,聰明篤學,可成大事的。”宮芳介面道:“我聽見有人說,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過了。他從的先生,是我們當初不合而去的金重先生,又通又嚴,請到今,再不改換。”燕娘介面道:“我昔年怪先生打罵宮榜,如今恨不得反宮榜的肉兒咬他幾口方才快心。”宮芳又介面道:“我記得昔年拿周的時節,我們的敗子拿了紗帽圓領,林家外甥拿了筆墨印子。此時眾親人人稱讚我們,獨有我家的惡姐夫提破。不料如今我們的敗子做了大淨,帶了戲場中紗帽,林外甥竟然翰墨精通了。”燕娘道:“前邊事體,說也傷心,不必說罷。”

只見天色已暝,飯也熟了。喜得外邊雪亮映來,夫婦乘亮吃了些飯,收拾了上床。燕娘說起前邊第四胎的女兒,“叫周才拋撇城外,只怕有人收養也不可知。日後看見周才,可細細問他,也討個下落。”宮芳道:“這點點孩兒,天寒夜冷,精赤了丟著,必然是餓死凍死了。待我日後也問問,看是怎樣了。”

次早雪住,天色晴霽。二人還未起床,聽見有人敲門,宮芳穿衣起來,開門看時,原來是林家的嫂子,肩了三鬥米,手中拿了一包衣服,進門放下。燕娘忙忙起來,說道:“這等雪天,為何勞你到此?”嫂子道:“我家小相公昨已報了入泮,是第一名。三個姑娘俱回來在家,說起姨娘這邊窮苦,遇此大雪,不知如何過度。故此這三鬥米是錦雲姑娘送來的,這三錢銀子是彩雲姑娘送來的,這五百錢是奇雲姑娘送來的。鳳老孃請姨娘今日到我那邊,與三個姑娘會會,少刻有轎子來。這幾件衣服,是鳳老孃叫姨娘穿了上轎的。姨娘可梳洗起來,轎子就要到哩。”燕娘道:“你看我這般窮形,如何可到得你那邊?你可去回覆鳳老孃,我是不去的。”嫂子聽說,恐怕燕娘當真不去,轎子空來空往,就道:“既然如此,衣服且放在這邊,我且去與鳳老孃說知,憑她裁奪。”即轉身到家回覆。鳳娘道:“你可同了轎子去,定要她來。”嫂子道:“她不肯來怎處?”錦雲、彩雲、奇支一齊說道:“我們捉也要捉她來。”三姐妹各差一個丫頭,鳳娘也添差一個丫頭,同嫂子五人隨著轎子來到宮家。嫂子道:“鳳老孃定要接姨娘過去,轎子已在外了。這是錦雲姑娘差來的阿姐,這是彩雲姑娘差來的阿姐,這是奇雲姑娘差來的阿姐,這是我鳳老孃添差來的阿姐,叫我們五人捉也要捉姨娘上轎去的。”宮芳道:“既然姨娘與甥女苦苦來接,可去走一遭兒。”燕娘只得梳洗,內邊一身破衣,外面穿了鳳孃的衫裙,上轎到了林家。鳳娘與三個女兒俱來迎接。燕娘羞羞澀澀的下了轎,到內廳,一家男女俱見了禮。鳳娘引燕娘進內,到女兒房中坐下。先茶要,後酒飯,自不消說。住了幾日,這些外甥女日日講笑話,唱心歌,茶水周旋,吃用豐盛,如在仙宮一般。燕娘也覺忘了苦楚。只是夜間上床睡臥不著,思量貧富相形,苦樂不同,倒不掛念兒子,簇新思量那四個溺死的女兒,追悔痛切,每每枕邊淚如雨溼。又過了數日,閩縣縣主擇於十二月十五日迎送新生入學。林蘭教鳳娘留姨娘在此,待外甥迎學過了回去,鳳娘與三女自然苦留。不在話下。

說那宮芳自燕娘上轎去後,在家沒興,自己思量與鮑良談談心事。鎖上了門,踱到巷口,望見鮑良賣腐興頭。立了半刻,見賣完了,然後進巷到店,對鮑良鮑婆作揖致謝。鮑良歡喜道:“我在下獨自飲酒,十分沒興。難得宮相公又來光顧,再酌一壺兒滌滌寒氣。”內邊還剩酒,鮑婆兒忙忙熱酒煮腐,比昨日加倍殷勤。

原來昨日宮芳別後,鮑良即與婆子私說抱桂娥之時,即與宮芳所棄之女年月日時,並河邊所在,分毫不差,難道再有第二家是這樣湊巧?這女分明是他的。故此今日加倍殷勤。半晌時,排過酒餚。吃了三杯兩盞,只見有一個嫂子裡邊開門出來,肩了二斗米,提了一吊錢,走進店門。宮芳抬頭一看,是周才的娘子,叫一聲道:“周嫂,你一向在何處?今來此做恁的?”嫂子放下了米,也抬頭一看道:“原來是宮大爺,為何在此?”鮑良接了嫂子的錢道:“你們原來是相熟的。”叫:“周嫂,你坐坐。”周嫂道:“這是我的舊家主,我不敢坐。”隨即問道:“大娘與小官近日可好麼?”宮芳搖頭道:“不要說起我那不肖的敗子!你是曉得的,竟把我家資敗盡,不知漂流何處去了。如今我與大娘好不窮苦!”問:“你為何在此?”周嫂道:“自從昔年離了大爺大娘,我夫婦二人投入梅老爺府中。”便低低說道:“如今梅老爺的公子相公,也是這般傷敗,老爺與夫人好不嘆氣。喜的是小姐溫柔孝順,故此老爺與夫人略覺寬心。我想大爺與大娘昔年收了一女便好。”說到此處,宮芳就記得燕娘教問周才的話頭,即問道:“我十六年前二月初二丑時所生的女,叫周才抱到城外撇卻。如今要問他放的時節,還是死了,還是活的。若是活的,恐或有人抱養。大娘簇新記念,要問周才下落。”周嫂道:“總是此女有人收養,問周才也無益,何處稽查?”

一面說,一面低頭思想,轉身出外,將手一招,招宮芳到巷中深處,輕輕說道:“裡邊的小姐,面貌聲音與宮大娘宛然一般。又聞得小姐年庚十六歲,也是二月初二丑時所生,又聽見丫鬟們私說小姐是這豆腐店鮑阿哥的女兒,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錢米酒肉拿出來看顧他。我想鮑家夫婦的嘴臉,哪裡生得這樣女兒出來?我疑心必有緣故。”把宮芳的心腸說得火滾的熱,便道:“你可悄悄問問鮑婆,是抱來的,是親生的?”周嫂道:“這使不得。這是老爺體面,一字揚聲不得的。我們送錢送米,都是隻作不知,倘若鮑婆到老爺裡邊訴我小婦人多嘴,豈不討一場打罵?”宮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處。”

同到鮑良店前。周嫂進去了。鮑良仍邀宮芳坐下,問道:“適才周嫂與宮相公說什言語?”宮芳道:“說內邊小姐與房下面貌聲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與當初撇棄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問她,故此招我去說說。她還不知小姐即是令愛哩。”鮑良道:“諒來該知,只是為梅爺的體面,不敢揚聲。”宮芳道:“便是。”鮑良又說些生意的話。宮芳道:“令愛梅小姐教仁兄棄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棄了,小弟來頂了,何如?”鮑良道:“目下棄了此店,別無生意可做。況且離遠此地,與小女音信難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曉是買豆腐的,倘右棄此賤業,難以往來。小女總要照顧在下,反為不便。況且宮相公暫時落泊,有許多富貴親朋,這賤業如何做得。”宮芳道:“富貴親朋與我何干?我昨日雪中買酒,走過朋友門前,他遠遠看見我,都縮排去了。要如鮑兄這樣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幾人?”鮑良道:“自今以後,小人的腐店,就是宮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後果然不時往來,如同瓜葛。

且說十一月十五知縣迎送秀才入學,林家著人齎帖接請宮芳。宮芳羞慚不去。但見林蘭家中好不鬧熱:簷前搭一座彩亭,上寫著“青雲初步”;廳中掛一幀古畫,內描著月中丹桂。正門上堂聯古對,是“日高喬木喧靈鵲,雷動中天起臥龍”,盟社弟敬贈。兩楹間兩句佳詩,是“鶴鳴子和家聲遠,豹變文蔚國運昌”,學友弟拜題。其餘鼓樂盈門,外有綠旗耀目。內邊三個甥女,邀了燕娘到簾子內,坐坐看看,見林姐夫同一位嚴師、三個女婿,俱穿帶衣巾,打點迎接林鼎,躋躋蹌蹌,談談笑笑。燕娘惹起愁腸,忍了眼淚,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嗚咽咽。三個甥女,也一齊進房,見姨娘如此,覺得無奈,去叫了母親來,一同羅列了,多方解勸,燕娘方才收淚。

傍午之時,聽見外邊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時,又聽見外邊笙簧細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見各親鄰。三個甥女來請姨娘出到廳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來,決決不肯出去。外甥只得走進房來,對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覺開了愁顏,笑一笑,忙忙相扶道:“這等行禮,教我姨娘怎生消受?只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轉身出房。燕娘眼見林外甥人材秀麗,舉動端嚴,生巾邊插著兩朵銀花,藍衫上披著一肩紅錦,暗暗歎羨。又冷眼瞧見林外甥言語之間,只與嫡母說話,再不與生母交談;又看見不論大小事情,都來問與嫡母,並不去問生母,暗想道:“昔年鳳姐姐曾與我說,娶妾生子,不過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如今顯見得了。想我家敗子,是我親生的,倒反成空!午後中堂有戲,外邊男客俱已接齊,宮姨夫不到。內邊女客也俱接齊,鳳娘同三個女兒到房中,請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來,決決不肯出去。鳳娘只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個女兒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見燕娘面帶愁容,定要姨娘擲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到上燈時了,丫鬟走進房來,說道:“外邊戲文做到殺大淨了。”燕娘聽見,觸著自家的敗子是個大淨,又悲切起來,酒飯都不肯吃。三個甥女也只得收拾了。又度幾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來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別時,三個甥女俱有銀錢留贈。燕娘也隨即要歸,鳳娘又有柴米送別。燕娘歸家,宮芳從鮑良店中剛回,看見柴米錢銀,就如呂蒙正看見蛀空銀子一般歡喜。燕娘進房,脫下了鳳孃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馬子上撒了半日尿兒,對丈夫細述林家的事體。說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與鳳姐姐如此如此。宮芳聽了,無非是欽羨林家,懊悔自己。燕娘又問丈夫道:“你這幾時到何處去了?”宮芳也細述鮑家的事體。說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顧鮑良如此如此,遇見周才娘子,說梅小姐面貌與你相同,年庚與棄女相合,如此如此。燕娘聽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兒,好難稽查。此時宮芳夫婦因有桂娥暗中一脈相聯,漸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過了年。正是:

金屋茅簷隔九穹,那知親女一仙宮。

是非何處尋訊息,情自濃濃意自忡。

且說林蘭屢欲為林鼎聘親,說了幾家,低的是林家不喜,高的又道林鼎是庶生之子,不肯聯姻,只因林鼎是閩縣批首,文宗批准進場。林鼎對父母道:“有心待鄉試過了聘親未遲。”時光易度,到了八月,進場已過,林鼎鄉榜有名,中了舉人。此時有幾個宦家說親,林鼎又道:“有心待會試過了聘親未晚。”一心進京會試。到了二月,進場已過,林鼎會榜有名,又中了進士。三月殿試,殿在三甲第十名,吏部觀政,隨即上本,告假婚娶。欽賜馳驛還鄉。京報人報到,合郡稱揚。正是: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分明有個朝天路,何事男兒不讀書?

且看林鼎告假完姻,欽賜馳,這般鬧熱,不知娶著誰家的小姐,下回自有分解。

第二戲 移繡譜

第六回

欲認親生女費盡心機

兩遇戲文場帶回敗子

題辭:

昔將窈窕輕拋送,今日投歸林鳳。本是宮門燕種,相見難相共。戲場紗帽今無用,卻被真官打弄。堪笑爹孃護擁,不許先生責重。

右調《桃源憶故人》

說那梅翰林探聽得林鼎是少年進士,尚未聘親,一心要將桂娥送與林鼎為妻,預先去拜閩縣知縣,央求知縣為媒。林鼎上年縣考之時,原是閩縣第一名,又是門生,知縣自然竭力。一日,林鼎馳驛到家,但見:

烏紗小帽罩著玉面書生,圓領紅袍籠著碩人君子。光銀帶懸得輕舒,粉皂靴蹬來持重。

見有人便道臨門下馬,即拜了高堂,和餘下人都相見了。又拜了林蘭與鳳娘。次日去拜知府推官,俱以晚生禮見。去拜閩縣知縣,縣主留入後堂,林鼎照依謝師之禮相見。知縣燈一恭道:“賢契高才捷足,年少聯科,使小弟我不勝雀躍。”林鼎亦打一恭道:“門生駑駘下乘,蒙老師伯樂一顧,得以上進,深感知己之恩。”知縣道:“賢契春闈,鞍馬之間,恐長途不無勞煩。”林鼎道:“託煩老師福廕,一路平安。”知縣道:“固知賢契欽欽賜馳驛完婚,佳禮是不宜遲了。”林鼎道:“匆匆到舍,實在不遑。”知縣道:“小弟即為賢契作伐何如?”林鼎道:“門生不才,此事何敢煩老師之九鼎。”知縣道:“賢契佳偶,實已有之,向日梅翰苑老先生有一們令愛,德容兼全,曾挽小弟牽絲,招賢契為婿,賢契理當俯就,令小弟亦有半面之光。”林鼎道:“門生草蘿僥倖,何敢仰攀翰苑名楣?倘若果然,門生即當稟過家嚴,無不如命。”知縣道:“少刻踵門叩拜,專領佳音。”

林鼎告別,一路暗喜,到家即將梅翰林小姐、知縣作伐之事向父母說知。林蘭與鳳娘大悅。少頃,知府推官到門回禮。不半晌時,知縣回禮罷,便又說起梅小姐。新進士說道:“吾已曾稟過家嚴,十分相悅。只不敢高攀,心下躊躇。”知縣道:“賢契不必太謙,專候擇日過禮就是。”告別上轎,隨即吩咐皂快往拜梅爺。到門報進,梅翰林忙出迎接。進廳敘坐,道些寒溫。知縣即把林鼎姻親允協之事,宛轉說了一番。梅翰林十分歡喜,送了知縣,進內與夫人小姐說知,說佳期不遠,可上心打點妝奩。夫人小姐聽見女婿是一個少年進士,俱暗暗歡喜。鮑良夫婦得知桂娥許與新科小進士為婚,也暗暗歡喜。宮芳夫婦得知外甥定了梅翰林小姐為妻,可以放膽稽查,也暗暗歡喜。林蘭擇吉聘過,不一月之期,又擇吉親迎。此時,燕娘早已被鳳娘接過林門。到期,林蘭發帖去接姐夫。宮芳此番早早借一件海青等候,一接就來,有心要看梅小姐容貌,果與自己妻子同否可知。但見林外甥頂冠束帶,侍從威嚴。官宦人家做事,自然壯觀。親迎奠雁,娶過了門。雙雙拜了花燭,處了洞房。合巹撒帳之後,揭去新人蓋頭的拜帕,燕娘忙去一張,見新婦容貌果然與自己一般。眾親見了,也都說容貌似燕娘。此時,周才夫婦梅翰林撥與小姐隨嫁林家。燕娘暗地叫丈夫商議,明知這梅小姐原是自家女兒,依今看來,容貌態度、年庚八字,樣樣與當初棄女相合,這分明是我的女兒,是鮑良收養的。但我想當初一點血孩,必然是凍死餓死,焉能存活?如今欲對林奶奶面前說明,竟相認為我女。只是毫無把柄,於理不通。但問當初棄女之時,你可有什麼衣服裹她?或者去問鮑良,說得相對,就可相認了。不然,只好心中自苦自知,對面相逢不相認,少不得苦殺我了!”周嫂道:“當初拋棄之時,我心中不忍,將一件天藍小棉衣包裹好了,又將大娘與我的繡譜包在外面,叫周才放在高燥之處的。”燕娘道:“是了。”隨即對宮芳說知。宮芳竟到鮑良店中,堂堂而問,先探一句道:“聞知令愛當初是河邊收養的,如今既為甥婦,鮑兄不必瞞我。”

鮑良此時正要求宮芳抬舉,竟一一說明。宮芳道:“這就是日前所言第四胎的小女。當初有一件天藍小棉衣裹好,外面還有一幅繡圖包的,不知如今可還在麼?”鮑良道:“果然不差。我在下珍藏在此,以防後有相逢。如今果然。”即叫婆子拿出那繡圖來,雙手送與宮芳。宮芳接來看時,原來是一幅油透的七子圖,上面的標題是:

七莖芝蘭秀,芳香繞畫堂。

繡成林氏譜,願學郭家郎。

宮芳見有了證驗,萬千歡喜,心中忖道:我前番看見林娘子有一幅不油的七子圖,上面的詩是“繡成宮氏譜,願學郭家郎”。如今此圖,為何又說“繡成林氏譜”?可見得我女如今為林門之婦了。一面想,一面即告別歸來,將繡圖付與燕娘。燕娘見了,她萬千歡喜,藏在身邊。過了三朝,漸覺工夫閒暇。鳳娘與燕娘說起,新婦與妹妹容顏舉動竟是兩人一體,這也罕有。燕娘笑一笑道:“正是。我自來有一樁心事,要與姐姐說明。只恐外甥是新貴人。甥婦是小姐,又是新奶奶,不敢斗膽。”鳳娘道:“我與你是同胞姐妹,外甥是小輩,有事但說何妨。”燕娘道:“我當初第四胎的女兒,你妹夫不忍見溺,叫周才抱到城外河邊丟著,待她自死。周嫂私把棉衣一件包好我女,叫周才放得安穩之所,萬一有人收養,救她一命也好,後來也不知生死若何。直到前年雪天,你妹夫往店買酒,滑倒雪中,遇一好人扶起。原來是城外捉魚的,姓鮑名良,昔年常到我家賣魚,故此相認,如今住在梅親翁後門,開一腐店,因留你妹夫到店飲酒。他說起有一個小女,是梅老爺接進去做小姐了。”說到此處,鳳娘便吃了一驚道:“這等說來,我新婦是鮑良所生的女子?”燕娘道:“正是。只為我前年孤苦不過,簇新思量女兒,聽見鮑良之女年庚與我棄女相同,教你妹夫仔細打聽。不料我周才夫婦投在梅親翁府中。一日,你妹夫在腐店飲酒,偶見周嫂拿了錢米來送與鮑良,說是夫人小姐送出來的,你妹夫就問當初棄女之事,周嫂招到靜處,說小姐與舊主母面貌相同,年庚八字與當初棄的姑娘一般相合,也疑心是我的女兒,是鮑良收養的。此時因恐梅老爺見責,不敢揚聲。你妹夫也礙梅老爺體面,不敢細查。日前拜親時,我見甥婦面貌相同,隨即細問周才娘子,問明白了,隨即叫你妹夫去問鮑良。他夫婦方才一一說明。”說到此處,鳳娘又吃驚道:“這等說來,我媳婦又是妹妹所生的外甥女了?”燕娘道:“面貌相同,天下亦有,我小妹子也不好冒認。只因當初棄女之時,周嫂私下將我當初油透這一幅繡譜包裹在外,以防日後相逢。如今幸喜鮑良藏著,交還你妹夫。小妹子見了證驗,方才敢認。”一面說,一面將繡圖送過,又介面道:“我妹子孤窮老苦,料道沒有結果。不料第四胎之棄女,竟得成人。昔為翰林小姐,今為進士夫人,實出萬幸。如今求姐姐對姐夫、外甥、甥婦俱說明,抬舉我小妹子與妹夫做個丈人、丈母。”鳳娘說道:“我也道媳婦與賢妹的面貌天下有這樣相同,可見原來如此。想當初母親標題繡譜,妹子定要移換,那時節大數就已定了。”

當晚黃昏之候,鳳娘入臥房,就叫丫頭去接了老爺奶奶來,太奶奶有話要說。丫頭去請,林鼎夫妻即到父母房中。鳳娘將前事,依了燕娘口角,述了又問,問了又述。梅小姐回言道:“我媳婦果然姓鮑,因九歲時節到我梅爹爹後院玩耍,梅爹爹看見我折了一枝梅花,就出一個課兒與我對,道媳婦對得好,即與奶奶計較,說哥哥不肖,不如留了此女,日後招個貴婿,反有個結果。如今不想姨娘是我親生之母。”鳳娘道:“如今既已說明,都是一團骨肉了。親生父母自不必言,梅家父母,我兒與媳婦須當孝順,就是鮑家父母,也當接來,一同安享為是。”桂娥道:“媳婦向來原叫鮑父歇了腐店,只為媳婦未曾出嫁,故此不肯。如今求公公與婆婆格外抬舉。”鳳娘道:“你們可回房安息,明日我自有道理。”林鼎夫婦回房,取笑說道:“原來我是你的表哥哥,你是我的表妹妹。如今重疊加親,今夜也該重疊幹事。”桂娥也取笑說道:“今番我是妹妹,你哥哥休得與我同床。”兩人取笑了一番睡著。次日,鳳娘一早就著人去請了妹夫來,教兒子媳婦頂冠束帶,拜了岳父岳母。又著人去接鮑良夫婦到家,叫媳婦也拜了兩拜。西邊打掃三間樓房,與妹夫妹子住下。東邊打掃一間樓房,與鮑良夫婦住著。下午備了牲醴之儀,燒一個福紙,各各排酒相待。

光陰易度。到了次年正月,林鼎進京選官,見周才老成能事,帶在身邊,路過浙江杭州,杭州府推官與林鼎是同年,請林鼎宴遊西湖。湖船上做戲相待。叫一班戲子,原來宮榜在內。當日宮榜聽見推官請的同年是閩縣林進士,與自己同縣,也有心要問父母的訊息。做戲之時,瞧見林進士身邊服侍的,竟似昔年管家周才。周才也看那做大淨的,竟似昔年宮芳的小主人。兩邊各各心照。日落西山,散了筵席,推官送別林鼎上轎進城。宮榜竟跟隨林進士到寓。林進士下轎進內,宮榜把周才扯一把,問道:“你可是周才麼?”周才回頭轉來一看,問道:“你可是宮家小主人宮榜麼?”宮榜回言道:“我正是宮榜。”周才也回言道:“我正是周才。”宮榜道:“你原來隨了新進士了。不知我的父母近日何如?”周才道:“不要說起!大爺大娘為小主人敗完了,又漂流出來,好不窮苦。如今虧得這林老爺是外甥,目下便覺快活。”宮榜道:“怎的是外甥?”周才道:“是鳳姨娘的兒子,豈不是外甥?”宮榜道:“嗄!原來就是林家的表弟,竟中了進士。如今面貌魁梧,不似幼年了,故不相認。你可進內說聲,待我見見他。”周才道:“這也自然,該見的。你可在外,待我進去說了,來請。”

周才進內,對林鼎一一說明。林鼎即叫請見,周才出來邀入。宮榜進內,作揖敘坐,低頭落淚,臉上通紅,啟口羞澀。林鼎開言道:“表兄萍蹤在外,令尊令堂十分掛念,理當歸寧父母為是。”此時宮榜也覺明白,說道:“小弟不才不肖,上累父母受苦,真天地之罪人。目下雖欲歸寧,奈無路費,是以遷延時日。”林鼎道:“路費小事,都在小弟身上。”即留宮榜在寓安歇。寫下家書一封,打點次日教宮榜起程回家。不料同班戲子因宮榜欠了許多賭錢,時時防宮榜逃走,因此晚戲完,忽然不見,竟不回寓,次日即去報了服色主人沈府。原來一腳好戲子,服色主用銀數十兩買他身子,謂之班錢,若還逃去,同班俱有干係,故此去報沈府。沈府即差兩個狼管家出外找尋。內中有一個班友道:“我昨日見他跟了林進士的轎子去了。”管家同兩個班友竟尋問林進士寓所。有人指說是清波門內,尋到此處,卻好望見宮榜自門內走出來,到城腳邊去大解。管家即緊緊跟著,等他解手完時,急忙扭住道:“你逃了班次,你逃得好,我尋得好,同你去見主人。”宮榜忙忙說道:“林進士是我表弟,是他留我在此。”那管家罵道:“活放狗屁!”連打了十餘個手掌。漸漸同班俱來,扭著,不由分說,扭到沈府。沈相國公子即寫一個名帖,送到仁和縣中,縣主打了二十板,仍著原班做戲。宮榜哭哀哀,只得仍到戲班寓中,將息棒瘡不提。

且說林鼎因表兄不見,叫周才找尋了片時,恨道:“此人狼子野心,畢竟是不成抬舉的。我如今也管他不得。”當日就起程,竟自進京,候選得了廣東潮州府推官。仍取原路,回到杭州。免不得依舊去拜同年。那杭州理刑也免不得依舊戲酒相待。卻好又是宮榜一班值官。宮榜已知是林家表弟,因理刑在上,只得小心到案前叩頭。林鼎抬頭看時,想道:“此子分明是宮表兄。這不成人的賤才,且不要睬他,待他做完了戲文再處。做到明月穿簾,戲已完了。林鼎吩咐道:“可喚那做大淨的戲子來。”宮榜只得低頭到案前跪下。林鼎忙忙立起,那理刑見林鼎立起,也急忙忙立起。林鼎問道:“我進京時寫了家書,叫你回去,自然有盤纏贈你。你何故一去不別而逃,依舊做此賤態?”宮榜立起在旁,把此時出門大解,沈府疑逃班次,管家捉去送官、責打之事,說了一遍。林鼎道:“原來如此,竟錯怪你了。”隨即回頭對理刑道:“此人是年弟的表兄,偶然流落在此。上春進京候選之時,因擾年兄,戲中相認,帶到寓中留宿,原欲送他還鄉。不料被服色主沈家拘執。今日又得相逢,年弟竟欲帶回。倘沈府又有見責,全仗年兄周旋。”理刑道:“原來是令表兄,適間多有得罪。年兄竟與同回,不必過慮。”林鼎隨即告謙起身,此時同班聽了,默默無言。

《錦繡衣》褻部 明 沈三白抄本

林鼎在杭又耽擱了數日,起程回家。一路上,把自己妻子,“系梅翰林之小姐,即是令妹。”細細對宮榜說明。不上一月,到了家門。教表兄在外片時,“待我進內,對令尊令堂說明,然後出來迎接。”林鼎此時系新選推官,分外鬧熱,進門拜見父母,並拜見了岳父岳母,一家坐下。說表兄宮榜初時在杭做戲相遇,叫他回來,被杭州沈相國公子送官拘責,如今又是做戲相逢,帶回在外。燕娘聽了,又氣又苦,默默無言。鳳娘道:“既如此,快請進來。”林鼎自家出外,攜了宮榜之手,邀入內堂。宮榜垂頭羞臉的走進裡邊,見過了姨夫姨娘,隨即去拜父母。燕娘一把扭了兒子,連頭撞去,連聲罵道:“你害的我好苦!我為孃的養你惜你,指望你成家立業、養老送終,故此把你姐妹一個個俱溺死。哪料你這禽獸,竟敗盡了一天家事,不顧爹孃,漂流出外。若非你的姨娘與這個妹子,早做了溝渠餓莩!”一邊罵,一邊號號啕啕地哭起來。鳳娘與子媳輩俱苦勸道:“今日是你女婿帶回,凡事看女婿分上,饒了他罷。從今以後,改過自新。”勸了一晌,燕娘方才氣平。此後,燕娘嚴束兒子,不時打罵。宮榜住在表弟宮宦人家,難以斬薄,漸漸做了好人。林鼎後來挈家上任,三年好官,欽取察院。梅翰林夫妻終身之事,是林鼎送老歸山。鮑良夫妻也是林鼎了落結果。宮芳夫婦也是林鼎送終收成。宮榜也是林鼎婚配。周才夫婦兒子,林鼎格外抬舉。

只是桂娥一女,三家享其福祿。桂娥又生子女,累受封誥。夫妻壽至八旬以外而殂。看了這一本小說,你道是溺女的好,還是不溺女的好?呆人看了也該明白,狠人看了也該回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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