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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舉作品·小人物系列之一《花先生》

  • 由 雁門資訊 發表于 籃球
  • 2022-09-27
簡介花先生還想說自己不是討吃,自己是說喜呢

訊的一半叫什麼

馬舉作品·小人物系列之一

花先生

作者:馬舉

花先生不姓花,花是他的身份,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一日行乞,終身為丐,他饒不下叫花子的名分。至於先生的稱謂是個什麼來頭,大致有這麼幾種情況,首先是人們對他的調侃耍笑,當地人叫做“毛膩”。再就是花先生說話愛咬文嚼字,引經據典,什麼“克己復禮”啦,“溫故知新”啦,在村裡人聽來是又酸又臭又好笑,往往要藉機挖苦他一番:你還真把自己當個先生了?說下個啥不也是個討吃貨?起先,花先生還要給人家解釋一下,但誰聽他說呢?後來呢,花先生就不大說這些話了。他常常自言自語地念誦這些記憶中的文詞兒,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爺爺大先生來,甚至還能順著爺爺這條存在於他記憶中的明線,推測演繹出祖爺爺文魁先生,甚至更遙遠的祖先們歷世以來受人仰慕捧敬的光輝歲月。另一方面,花先生在一方地面兒上,曾經教徒授藝,做過一眾花子們的師傅。還有一點,那就是關於他的作風問題。一個討吃子,能有什麼作風問題,他就是想有個什麼又有誰會看得起他呢?大不了說些葷段子,過過嘴癮。不過,世界上的事情,哪能說得清呢?舌頭沒脊樑,翻過來調過去,由人說呢。

花先生如果活著,現在也應該有八十大幾,九十來歲了。花先生的最後歲月是在養老院度過的,花先生一輩子無兒無女,但花先生說自己“整整好活了一輩子”!花先生怎麼個好活法,還得從頭說起。

花先生出生於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據說,祖上是讀書人,住的是高門樓,大瓦房的三進院子,大門旁的柱子上刻的是“詩書濟世長,耕讀傳家久”的對聯。花先生活著的時候,常說他們家的大門是很寬闊的,過一輛兩馬駕轅的高腳車那是“豁趟趟”的。順著花先生的描述,那麼寬套的大門最起碼得配兩扇三四寸厚的紅松木板做的大門,門扇中腰還得扣一排碗口大的黃銅釘子,那大門一開一關,必定吱呀有聲,且渾厚低沉。然而,多數人都把花先生的話不當個真話,而是當作笑話來聽的。老一輩人證實過,花先生的祖上的確是輝煌過,大騾子大馬養著,長短工僱著,更主要是出過“遊洋”(留學日本)的唸書人。只是,花先生的描述是用了誇張的藝術手法,聽的人,傳的人又屢屢放大。況且年代久遠,記憶出現差錯也在所難免。我倒覺得,真實與否,誇大與否實在無傷大雅,世事本就滄桑,花先生能把自己的身世放置在那樣一個豪華而宏大的背景之下敘述,倒也不虧自己頭上頂著的這個先生的稱謂。

花先生是我們那一帶很有名的討吃子,花先生不同於一般的討吃子,花先生討吃只在人家娶媳婦辦喜事的時候討,村裡人家不管平常日子過的多麼仔細儉省,兒娶女娉是亮門面的時候,招待客人,打發討吃子不含糊,不是有那麼句話嗎?事宴大了,還差乎幾個油圪卷兒?除過吃喝,按照慣例和風俗,還要給討吃說喜的灌半瓶子酒,拿一盒盒紙菸,給幾塊錢。趕事宴的討吃子背一個油膩膩的褡褳,拿一個空酒瓶,瓶口插一塊錢,念喜歌的時候舉著瓶子,走一步念一句,一段喜歌,有頭有尾唸完了,正好到了東家的喜房堂前。這裡頭也有學問,有經驗的討吃子要目測主家的院子大小,要量度(duo音)自己步子的大小,把握好語速的快慢,再確定喜歌的長短,才能做到精準匹配恰到好處。最後加一句:東家接喜哇!那辦事宴的主管就出來接喜,同時給煙給酒,把瓶口上插得那張錢換一下——一般是五毛換一塊,一塊換兩塊,添個喜氣,順便賺個小錢。再多了討吃子拿不出,也不能做那不正色營生,鄉里鄉親,即便是討吃,也有規矩在裡頭,人窮是個窮,不能少臉沒皮叫人指點。管家往往伺等一陣,拿捏幾分,愛紅火的親友,看娶媳婦兒的人就起鬨叫說喜的再念幾段。有的討吃子肚裡沒貨,磕磕巴巴勉勉強強只能念個一兩段支應門戶,一著急還會忘詞卡殼兒,晾在那裡,前進不能後退不得,也真是尷尬。不過這種情況不會出現在花先生身上,花先生不僅肚裡記得段子多,還會現抓,而且抓的是妥妥貼貼,聽的人只會樂的大笑,誰也說不出個啥。除了說喜,花先生還會唱戲,自拉自唱,一人兩角兒,一會兒尖聲細氣地唱“豬相公呀……”,一會兒又甕聲甕氣地唱“小娘子呀……”反正是,事宴上一旦有了花先生,自然就多了幾分歡樂喜慶。

我是聽著花先生說喜長大的。到現在仍然能記得好些段子:

蓮花落子打起來,

我為東家道喜來。

一進大門喜氣升,

磚門樓子掛彩虹。

喜門雙扇開

送喜地走進來。

來的不遲不早,

正趕上新人下轎。

新人下轎貴人攙,

親戚朋友倒紅氈。

倒的倒來攙的攙,

一攙攙到八寶龍鳳庵……

花先生不僅自己說喜說的好,還帶徒弟,方圓附近的討吃子想要吃趕事宴這碗香美飯,就拜花先生為師。世上七十二行,從來沒人把討吃當成一個行當,但討吃子也分三六九等,但凡跟著花先生學過說喜的,就和花先生有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師徒規程和情分,一起趕事宴,花先生準定是第一個上場,要是有個別不懂事的亂了章程,一夥討吃子七嘴八舌討伐你,再有哪裡辦事宴就不約而同守口如瓶封鎖訊息,或者指東到西故意忽閃你。

花先生的地位只在他那個行當的江湖上,一般情況下,人們是不屑於把他當個人的。一個月中人們娶媳婦娉閨女也就集中在那幾個所謂的黃道吉日,除過那幾天,花先生是不大出門的。雖然曾經當過那麼幾天地主家的小少爺,住過大門能過一輛馬車的高門樓三進院,但成年後的花先生一直寄居在村子外一道叫作鐮把灣地溝裡,傍崖打的兩間土窯洞,堂屋沒門,門洞子已經塌毀了一多半,天冷時候,花先生在門洞裡塞兩捆山柴,一來擋冷風,二來也攔擋從山上下來尋食的牲靈。

那年過年,花先生忽然心血來潮,要給自己家的窗框上寫一副對子貼,花先生裁一張紅聯紙鋪開,從襖袖上開線的地方撕了一疙瘩爛棉花,團成一個圪嘟,拽一條線把棉花圪嘟綁在筷子上,蘸著從鍋底刮下來的煤煙面子化開的黑水水,掄起袖子寫開了。他一邊寫一邊唸叨:輕磨墨,重膏(四聲,動詞)筆,寫字就要用上力……花先生寫的上聯是:一人一碗一口鍋,下聯是:沒兒沒女沒老婆,橫批是:一間半居。你看看,說人家是花子不假,但有文化的花子可不就是個花先生?全村一千多口子人,有窮有富,有老有少,青堂瓦舍的人家你也不知道啥叫齋號。花先生住的雖然簡陋,但花先生的陋室有齋號,那花先生本人也就是個間半居士,或者間半堂主。

沒有事宴口趕的時候,花先生就在自己窯前那一塊相對平整的院子裡坐著,一邊哼唱著晉劇裡的唱段,一邊用柳條子或者高粱杆子編一些簍子筐子,還有笊籬、軟硬蓋簾。隔一段時間,他的姐夫就來家取一回,一取就是一騾垛子。花先生也給村裡人編,誰來要給誰,也有那小眼皮薄的人,總是不等用爛就繞繞彎彎編著藉口來要,花先生也不戳破,只是敷衍著說這回沒好的了,等我給你編個順溜光滑的。你等著唄,下一回,老遠看見你來,花先生就把編好的筐藏起來了,就那個一間半居,往那裡藏?花先生的一間半居從外面看不起眼,洞裡的乾坤可大著呢。

花先生從來不過問他姐夫賣了多少錢,他姐夫也不會給他一個錢,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他送點吃的,或者拿幾件外甥們替下千補萬衲的衣裳。有人給花先生扇火,說你拿上銀碗討飯吃哩,就你那手藝,一年編下來那還不是吃啥有啥的光景?也有人說,不能叫姐夫一家全得了,花先生對此有自己的理解,花先生說,人生來是個做啥的,吃的哪碗飯,個人心裡得有個數數……

花先生從來不去姐姐門上,而且從來不會去姐姐村裡趕事宴說喜,花先生說人窮衣裳爛,親友門上少走串。他是怕給姐姐丟臉。那年他外甥娶媳婦兒,花先生咋劃估他姐也會叫他這唯一的一個親孃舅,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花先生心說,你人不來,帖子不來,哪怕你捎個話來。那回,花先生是給外甥媳婦兒準備了一份大禮的,但最終人家沒來叫他。他的那些徒弟們倒是去了不少,回來給他叨啦人家那事宴,抽的啥煙喝的啥酒,幾盤子幾碗的席面……徒弟們罵他姐姐不像人,罵外甥沒良心。花先生臉上笑著,淚早就淹了心!花先生打個“嗨”聲,說茶無顏不如水,人無錢不如鬼!

我們小時候是喜歡到花先生那裡耍的,花先生手巧,能編各種小耍貨兒,他用細白的高粱杆子編的螞蚱籠子,翹角飛簷很像古代宮殿。一個二股開叉的樹枝,一會兒就給你刻旋成一張小小的耕地犁了。花先生手裡擺弄著柳條木棒,嘴裡哼著唱著,他唱《走山》里老家人的段子,唱得氣喘吁吁,好像是真的走得很累很累。唱《三孃教子》裡三孃的唱段能唱得流下淚來。

“曾記得那年臘月數九天

半夜間兒鬧著到庭院看月圓

我的兒望明月花開滿面

娘凍得渾身打顫透骨寒

好不容易拉扯兒到那七歲半

我的兒又到了求學之年

為叫兒南學攻讀把詩書念

為娘我起早睡晚織布紡線

節衣縮食受盡熬煎

不孝的小奴才你睜開雙眼

你看娘累彎了腰熬紅了眼

年輕輕的銀髮添

閉門寡居十幾年

我苦撐苦熬十幾年哪

我只說兒讀書孜孜不倦…… ”

我們那時候不懂戲,不知道這老漢哼哼呀呀唱的啥,他就耐心地給我們講,講一句再唱一句。

花先生不黑食(黑食,土話,捨不得給人吃東西的意思),趕事宴要回來的喜糖喜饃饃分給我們吃,人們都說吃上討吃子的東西長命百歲。我就吃過花先生討要回來的糖蛋蛋,包著蠟紙的橢圓形糖塊,一種是琥珀色的硬糖,一種是裹著一層白色酥皮的。花先生給我吃過一塊奶糖,儘管包糖果的紙已經磨得油膩不堪而且牢牢地粘在了糖塊上,但我還是吃出了細膩甜蜜的奶香。花先生笑眯眯地盯著我,很神秘地說:不敢用牙咬,閉上眼睛慢慢嗍著,越嗍越甜……

等我們上了學的時候,大人就罵的不讓到花先生那裡了,村裡人不會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文詞兒,只會說“跟好人出好人,跟上討吃學拉棍”(棍,就是討吃棍,討吃子的標配,打狗防身,走路助力)。娃們一去花先生那裡,家大人知道了變眉變臉地從花先生那裡拉出來,邊走邊捎種帶系地罵。等再有娃娃們來的時候,花先生就說:娃娃們,回去哇,再不要來這討吃爛院了,好好唸書哇,世界上,只有唸到肚裡的書是個人的,誰也叼不走!

有一年村裡下大雨,花先生那半截子堂屋又塌了一節,早上起來,塌下來的窯土把他住的那一間的單扇風門堵得嚴嚴實實,花先生使了吃奶的勁兒都推不開,只好跳窗出來了。可跳窗進出終究不是個事情,花先生就往開攉堵在風門上的泥土,這一攉不要緊,他在塌下來的泥皮裡找到了銀圓!

那年的雨季特別長,一連下了半個多月,村裡人家的房子都開始漏了,年長的土板牆,土窯洞扛不住了,“呼嗵,呼嗵”全塌了。就在人們都忙著給窯洞苫蓋塑膠布的那幾天,花先生從塌下來的窯土裡濾出三百來個銀圓。

山上的渾水下來,鐮把灣溝河淌水漫,花先生的出路斷了。花先生不慌不忙地坐在院子裡,他把銀圓摞起來,用破布包紮纏裹起來,一摞,一摞,又一摞!不知道哪來的念頭,他用縛笤帚的龍鬚草紮了個人人,把那些銀圓藏進了龍鬚草人的肚子裡,胳膊腿裡,又給草人人穿了個褂子,放炕頭上,果真就像個人了,花先生對草人人說,你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你是個值錢的草人人,我是那不值錢的肉身身……

雨停後,溝底的水退了,鐮刀把溝灣裡露出了圓溜溜的大石頭。但從溝底通往花先生家的那段幾乎垂直的臺階被水沖毀了,弟子們只好在溝底喊他。那個時候,花先生已經餓的發不出聲音了,連自己都記不起幾天沒吃飯了。

鄉里的人來間半居救援了,剷車一“勺子”把鄉長、書記和電視臺記者挖了上去,救護車也來了,鄉長、書記、電視臺記者、花先生又被一勺子挖了下來。

休養過來的花先生,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家。鄉里幹部握著花先生的手說,這回你就住養老院吧,那裡啥也有。

花先生說,我還不老,我能養活自己,就不給政府添麻煩了。

鄉幹部說:都二十一世紀,你還討吃叫街,那才是給政府添麻煩呢……

花先生還想說自己不是討吃,自己是說喜呢。但鄉幹部講起政策來花先生插不上嘴,最終只好住了養老院。

在養老院那幾年,花先生的龍鬚人人從不離身,忽然有一天,花先生把龍鬚人人交給了來敬老院慰問的縣委書記。

縣委書記慰問敬老院,花先生獻銀圓的事情上了新聞,一下子全縣轟動。花先生的外甥們不依了,說那些銀圓是他們姥爺祖上流傳下的東西,不能由他舅舅一個人處置,有他們的媽一半,他們的媽下世了,那就是遺產,理應由他們來繼承。這一套說辭是他們花錢請了律師給起草的,而且是下了辛苦背下來的。接下來,花先生本家挨門近支的人都冒了出來,人人都有足夠的理由來分銀元。但最終,理不直氣不壯,作罷了。只有花先生的外甥們始終氣的咬牙切齒,罵花先生那是黑烏蛇轉世——六親不認的毒蟲!

縣裡問花先生捐出這麼多銀圓,有什麼願望和要求,花先生說:他一肚子喜歌、串話,他想給後人流傳下……

在花先生死後的某一年,那本書出來了,書名就叫個《民間謠諺》,書皮上赫然寫著幾個字:李澤後口述。

李澤後是個誰?李澤後就是花先生!

馬舉簡介:

馬舉,男,漢族,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平魯范家莊人。資深媒體人,國民主促進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作品發表於各級報刊,偶有獲獎。

馬舉作品·小人物系列之一《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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