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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真讀《書店日記》|出售作家做的夢和為生活開出的良方

  •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籃球
  • 2022-09-10
簡介《書店日記》中最引人感傷的,當屬肖恩去新近過世的人家裡收書的部分,隨著主人離開人世,那些對映著他的人格,甚至可以被視作他存在過的證據的書籍,也將流入舊書店,迎接未知的命運

書店的音標怎麼寫

顧真讀《書店日記》|出售作家做的夢和為生活開出的良方

《書店日記》, [英] 肖恩·白塞爾著,顧真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8月即將出版

毛姆寫過一篇小說,叫《書袋》(The Book-Bag),主人公是個嗜書成癮的作家,在一次東南亞旅行中,他帶了一個巨大的亞麻布袋子,裡頭裝滿了他可以根據不同場合和心境拿出來閱讀的書籍,“袋子重達一噸,壓得腳伕們站都站不穩”。派駐當地的代理公使接待了他,還熱心組局打了橋牌。其中一位牌友沉默寡言,引起了作家濃厚的興趣,他再三向代理公使詢問後,聽到了一個比裝在書袋裡的傳奇更為精彩的故事。

顧真讀《書店日記》|出售作家做的夢和為生活開出的良方

肖恩·白塞爾

肖恩·白塞爾(Shaun Bythell)當然沒有拖著書袋四處旅行,這位坐擁十萬藏書的二手書商正守著“書城”威格敦(Wigtown)的書店,等待好故事上門來。因為開書店,他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聲音憂鬱、每次打電話來都要找十八世紀的神學書卻從來不買的威爾士“女人”;拿自制手杖來換取購物積點、傾心蘇格蘭民間傳說的“文身控”桑迪;寫信文句不通卻自以為是、非要來當圖書節嘉賓的所謂作家;身患阿爾茨海默症、明明可以網購卻始終支援實體書店的迪肯先生。肖恩是電子閱讀器(他店裡最著名的裝飾便是一臺被獵槍射碎螢幕的Kindle)的堅定反對者——毛姆如果活到今天,單憑這一點,或許也願意同他喝上一杯,他老人家怕是不會指望筆下的人物對著一位手持Kindle的作家袒露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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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電子書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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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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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櫥窗

肖恩是蘇格蘭最大的二手書店的老闆,出版於2017年的《書店日記》記錄了他從2014年2月至2015年2月的開店經歷。肖恩的店名絲毫不會引起歧義,直接就叫“書店”(The Bookshop),可即便如此,還是有顧客來問:“你們該不是賣書的吧?”每個月日記的開篇放了喬治·奧威爾《書店回憶》(Bookshop Memories)中的一段。奧威爾此文寫於1936年,但文中記述的許多現象完全沒有過時。肖恩寫道:

《書店回憶》裡的記述放到今天依然真實,對於幼稚如我者更是逆耳的忠告:別以為二手書商的世界是一曲田園牧歌——爐火燒得很旺,你坐在扶手椅上,擱起穿著拖鞋的腳,一邊抽菸鬥一邊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與此同時,絡繹不絕往來的客人個個談吐非凡,在掏出大把鈔票買單前還要同你來一段充滿智慧的交談。真實情況簡直可以說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最貼切的評論或許還要數奧威爾那句“上門來的許多人不管跑到哪裡都是討人厭的那一類,只不過書店給了他們特別的機會表現”。

《書店日記》的讀者大概很難不被他犀利的言辭逗笑,不僅光顧書店(往往只看不買)的客人是他的吐槽物件,店員、活動嘉賓、書商同行都在他的攻擊範圍之內,不過,他並不承認自己天生脾氣差,自辯說:“記得在買下這家書店前,我還挺溫順友善的。連珠炮似的無聊問題,朝不保夕的資金狀況,與店員和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討價還價的顧客漫無休止的爭論,害我成了這副模樣。”每篇日記的前後清楚記錄了網店訂單、每日流水和到店顧客的資料,讓我們在滿屏毒舌中汲取慰藉心靈的養分之時,也看到了二手書業慘淡的現狀。其實“書店”的財務狀況應該已經是業內相對健康的了,可即便如此,如今的肖恩也僱不起全職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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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的貓“船長”(capt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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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內景

舊日的愛書人去大小書店或者冷攤上淘書的過程,其實是買家賣家間一場知識的角力。網路固然讓蒐羅心儀的舊書變得空前便捷,卻也無可逆轉地扼殺了披沙揀金的雅趣。藏書大家羅森巴哈(A。 S。 W。 Rosenbach)在《談舊書》(Talking of Old Books)一文中生動地回憶過他的書商叔叔摩西。聽聞侄子也想走邊藏書邊賣書的道路,摩西叔叔認為他完全具備資質:記性好、毅力強、品位佳、文學知識豐富、擁有一定資金。這幾條是前網路時代當一名合格書商的基本要求。確實,過去的書商往往是學有所長的版本學家、目錄學家,其中的佼佼者更是時有書志學著述行世。哪怕是肖恩剛買下書店的2001年,還會有亦商亦儒的高人向他指點一二,如今這代人已凋零殆盡。《書店日記》中寫到的戴維是老一輩書商的代表,令肖恩高山仰止:

在亞馬遜和AbeBooks這些你可以很快核查書價的網站尚未出現的年代,書商必須掌握和攜帶所有資訊,而戴維是一座人物生平、目錄學和文學知識的寶庫。如今這種知識——傾注大半輩子心血積累、曾經那樣為人所珍視、可以藉此謀得體面生活的知識——幾乎沒了用處。那種看一眼封皮就能告訴你出版年份、出版社、作者和該書價值的書商難得一遇,而且數量在日漸減少。我依然認識一兩位這樣的行家,他們是我在這行中最為欽佩的人。

舊書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神奇魅力,羅森巴哈在同一篇文章中說,佳本彙集之處,自會透出一股神秘氣息與難以捉摸的美感,讓整個空間染上異色。這樣的觀點也許不算荒謬吧:並不是看過同樣的內容,就稱得上看過“同一本書”的。1865年麥克米倫初版《愛麗絲漫遊仙境》和當下印行的“企鵝版”黑皮經典,即便內容與插圖幾乎一樣,根本不是同一本書。每一冊舊書都獨一無二,參差的“書品”下藏著一段甚至幾段歷史,後人很難確切知道新入手的舊書曾經身在何處,歸何人所有,卻也不能說毫無蛛絲馬跡可循,有時是頁邊筆記,有時是藏書票(ex libris),有時是夾存的老照片、老剪報,“書本來源的隱秘歷史讓許多人興奮不已,點燃了他們的想象”。

一直很佩服那些敢於將自己的書架一覽無餘向外界展示的人,怯弱如我,總覺得這麼一來,會被某雙經驗老到的眼睛看出書主人性格中的陰暗面。對書痴來說,自己的藏書和本人之間已經難以分割;夜闌人靜坐在書房裡,看著架子上的一道道書脊,有時難免會想:如果某天此身化作塵土,這些書的命運將會如何?卡里埃爾(Jean-Claude Carrière)在與埃科的對話錄《別想擺脫書》中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可以想象,我太太和女兒將賣掉我的全部或部分藏書,用來付清遺產稅等等。這個想法並不悲哀,恰恰相反:舊書重返市場,彼此分散,到別的地方,給別的人帶來喜悅,激發別的收藏熱情。”很瀟灑,很豁達,如果他不是在逞強的話。《書店日記》中最引人感傷的,當屬肖恩去新近過世的人家裡收書的部分,隨著主人離開人世,那些對映著他的人格,甚至可以被視作他存在過的證據的書籍,也將流入舊書店,迎接未知的命運。作為二手書商的肖恩,常常要以處理遺物的方式同素不相識的亡故者告別:

對大部分從事二手書買賣的人來說,清走逝者的遺物是很熟悉的經歷。你會漸漸對此感到麻木,尤其像今天這種情況:去世的老夫妻沒有子女。不知何故,牆上的照片——丈夫穿著挺括的RAF

(譯者按:英國皇家空軍)

制服,妻子則是個遊覽巴黎的少婦——會帶給人某種愁緒,而在處理尚有子女在人世的過世夫婦的舊藏時則沒有這種感覺。帶走這樣一批藏書好比是對他們人格毀滅性的最後一擊——是你抹去了他們存在過的最後一點證據。這個女人的藏書表明了她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興趣愛好同她本人的密切關係不遜於她遺傳下來的基因特徵。

相信很多愛書人都有開書店的夢想,或者說,幻想。作為個體戶,肖恩自然有著令上班族豔羨的自由。前一晚和朋友酩酊大醉,第二天儘可以睡到中午;只要店裡有人看顧,隨意同好友去山上騎行、去海里游泳;開車載著女朋友去古宅收書,順便飽覽湖光山色。不僅如此。除了任性而認真地經營著“書店”,讓二手書業成為威格敦的經濟支柱,肖恩還在家鄉起著更多積極的作用:為當地的展覽拍攝宣傳短片,盡心參與操辦威格敦文學節,不遺餘力反對唯利是圖的開發商修建風力發電機農場破壞自然景觀。雖然面臨著不小的經濟壓力,遭受著傷痛的折磨(“我的背都僵了”“我的背痛得要命”“我的背正嘎嘎作響,使不上勁”),肖恩依然堅定地說:“不管怎麼說,我會盡一切努力不讓這艘船沉掉。這種生活比給別人打工不知道要好多少。”

顧真讀《書店日記》|出售作家做的夢和為生活開出的良方

“今天該買本書嗎?”

瑞克·傑寇斯基(Rick Gekoski)在《托爾金的袍子》()的開頭交代了開啟自己販書生涯的契機:當年還是窮學生的傑寇斯基想送女友聖誕禮物卻囊中羞澀,只好心一橫,把一星期前剛購藏的一套二十卷本《狄更斯全集》送去牛津的布萊克威爾書店(Blackwell’s),沒想到換得的錢是自己買入這套書時價格的兩倍。這讓他意識到,原來收藏舊書不僅可以滿足自己的興趣,還能夠獲得不小的收益,最後索性連大學教授都不幹了,成為職業珍本書商。肖恩踏足二手書行業並沒有這樣戲劇化的開端。十八歲時,他第一次看到了當時還屬於老書商約翰·卡特的“書店”,向朋友預言,它一年之內必然倒閉。三十歲時,兜兜轉轉找不到心儀工作的肖恩回鄉看望父母,發現“書店”並未倒閉,但老闆年事已高,想找人接手。在卡特的建議下,肖恩辦了貸款,一年後接過了他的生意,一直幹到今天。個別客人不懷好意的祝願——“希望下次來的時候你還在”——並不能改變肖恩在全書結尾說出的事實:書店依然開著。

Tolkien’s Gown and Other Stories of Great Authors and Rare Book

顧真讀《書店日記》|出售作家做的夢和為生活開出的良方

“別讓身邊的書店破產”

最後簡單說幾句跟此書翻譯相關的話。書中出現了不少蘇格蘭,尤其是蓋勒韋地區的蓋爾語地名,與英文發音不盡相同,譯者在音譯的時候參考了網上的音標並在腳註中附了原文,供感興趣的讀者參考;另外,對書中幾乎每頁都會提及的各種作品,譯者儘量採用現成中譯本的譯名,但有一部分圖書不惟沒有中文譯本,而且年代久遠,難以查到準確的內容概要,在翻譯時只好主觀臆測,不過,腳註中也通常放了原文,若有紕漏,文責在我,還請大家不吝指正。感謝我的朋友、理想國編輯雷韻約稿,實現譯者一直以來想翻譯一部“關於書的書”的心願;也感謝《書店日記》的作者肖恩·白瑟爾言簡意駭地回答了去信中提及的幾點疑問,祝你生意興隆,早日告別背痛。

說起來,我也不是沒有嘗試過開書店——好吧,是擺書攤。大約兩年前的一個週末,早上醒來,我突然決定棄文從商,把一部分藏書運到離家不遠的週末集市,花兩百塊錢租下個市口不錯的位置,唯我獨尊地當起店老闆來。滿以為憑我的獨到品位和高冷姿態必然顧客盈門,結果一天下來,遇到最多的問題跟肖恩一樣:“小夥子,請問廁所怎麼走?”書呢,一本也沒賣出去,只好回去踏踏實實繼續朝九晚五。但即便遭遇了這樣的挫敗和恥辱,開書店依然是我心中的理想職業,正如我非常喜歡的一位“書人”文森特·斯塔雷特(Vincent Starrett)在自傳《生在書店裡》()中說的那樣:“在書店裡,我第一次認識了書籍的芳香,第一次讀到了喬治·阿爾弗雷德·亨蒂的不朽作品,第一次隱約感受到了妒忌、欽佩和作家身份帶來的悸動。如果沒有當作家,我會是個書商,在櫃檯後面把其他作家做的夢和為生活開出的良方賣給大家。”

Born in a Bookshop

(本文為《書店日記》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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