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風清｜範用：沒品味、沒價值的書，沒錢買酒喝也別出！

此生有幸，有緣識荊。我結識範用時，他已退休。我倆同行又是同鄉，所結識的朋友多有重合，加之他或覺得我這個人還比較質樸，所以共同語言較多。作為編輯同道，我曾請他寫一句話送我。他寫道：“甘當泥土，留在先行者的腳印裡。”十多年間的相處，我收藏他致我的函札四十七通，現摘其部分錄於此。信中所言，十分曉暢直白，無須作注。

有幾件瑣事著實難忘，謹記於此，與大家分享。

新千年前後我每每進京，公務外第一等大事便去拜訪先生，僅我帶社內外年輕編輯同人拜訪不下於六次。記得第一次造訪時，見他家四壁皆書，如入琅嬛寶地。客廳酒櫃裡擺滿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酒瓶，大者如炮彈，小者如手雷。牆上掛著黃永玉為其作的肖像漫畫，畫面是一持書卷挾酒甕的名士，題字是“除卻讀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後來我寫了篇《三多先生》（書多、酒多、友多），介紹他的人生情趣，範用讀後粲然一笑，諒是默認了。

最後一次拜訪範用是二〇〇九年秋，時先生已纏綿病榻久矣，他見我遠道而來，硬撐著病體披著件紅花格襯衫從臥室踉蹌而出，發如蓬草。襯衫的一隻袖子怎麼也穿不進去，還是家人幫忙才穿上，自己扣扣子也扣錯了位。想當年坐擁書城談笑風生的範用，刻下真的人書俱老了。

一九九七年範用來南京，範用要我陪他看望陳白塵的夫人金玲。車本可一直開到門口，出於尊師，他堅持沒讓車直接開進山坡上金玲家門口，在巷口即下車，拄著拐，一瘸一瘸走了七八分鐘才到陳宅。一見出迎的金玲，七十四歲的他親切喊了聲“師孃”（她大範用六歲），一進門側身便到臥室，範用恭恭敬敬向白塵先生的遺像三鞠躬，再回客廳時，他已淚流滿面了。噓寒問暖之後，他問金玲有什麼要他幫忙的，金玲說出版《陳白塵文集》事。其實，在此之前，範用在電話和信中，多次向我提及，要我多關照《陳白塵文集》出版一事。

範用與我交談最多的是書人書事，偶爾也談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私房話。當年出版巴金的《隨想錄》，他硬扛著一字未刪，巴金很感動，對他說 ，“是你們用輝煌的燈，把我這部多災多難的小著，引進‘文明’書市。”

從這些信中可以看出，範用的為人之磊落。他對出版世風日下深表憂慮，他多次對我意味深長說：“昌華，沒品味、沒價值的書，千萬別出，即使我們沒錢買酒喝也別出。”頗感欣慰的是先生這一教誨，在我日後的出版實踐中總算“有所”堅持。範用不僅對我的工作關心，對我的興趣愛好也關愛，先後惠贈他收藏的茅盾、豐子愷、啟功的題簽多枚，竟把宋慶齡為“三聯書店成立三十週年紀念集”的題詞也賜了我。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範用友多，與他同輩的老友幾乎已凋零殆盡；範用書多，他收藏的三萬冊圖書及幾十幅名家字畫，家屬遵其遺囑，悉數捐給上海版本圖書館；範用的酒多，他走時尚存幾瓶朋友送他的未捨得喝的“人頭馬”，臨終時，他囑女兒範又把剩下的酒再轉送給他的生前好友，我也有幸獲贈一瓶。

範用

：江蘇鎮江人，著名出版家。曾策劃出版巴金《隨想錄》、陳白塵《牛棚日記》、《傅雷家書》等著作，創辦《讀書》、《新華文摘》等雜誌。

張昌華

【“故人風清”系張昌華先生為“微史記”週刊開設的專欄。張昌華先生為江蘇文藝出版社原副總編輯，近年致力於個人編輯生活的摭拾，相繼出版了《我為他們照過相》《他們給我寫過信》（海外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