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珍珠的生命歷程

作者：黎荔

年少時，見過一串貨真價實的大顆粒銀白透粉色南洋珠項鍊，珠子光澤極強，顆顆晶瑩通透。表皮極光滑，只有極少極少的針點微瑕，珍珠母貝為白碟貝，珍珠產地為印尼。品相如此完好的南洋珠，還能如此碩大圓潤，每一顆達到14-16mm，實屬難得一見。記得當時，我盯著那一串透著美麗潔淨光澤的珠子，生生地被它奪了三魂六魄。

現在，前前後後林林總總也有了幾粒珍珠飾品。有耳墜，有項鍊，有吊墜，就連衣服，鞋子也鍾情鑲了珍珠的。只是，卻再也找不到年少時那種怦然於心的悸動了。再後來，自己被現實和生活折騰得疲於奔命，每天像個上了發條的鬧鐘，喜歡還在，只是很少像從前那樣靜下心來賞看珍珠。記憶中那串珍珠，靜靜地，幽幽地，那樣美好，那般通體潔白瑩潤，沒有鑽石的璀璨耀眼，沒有水晶的絢爛奪目，溫潤細膩的光澤讓她像極了一個溫婉美麗的女子，從大海的深處帶著一種神秘的優雅款款而來。一顰一笑，步步生姿。永遠，那樣美好純潔，永遠，那樣絕世脫俗。

沒有女人不愛珍珠鑽石金絲銀線瑪瑙水晶翡翠白玉刺繡鑲嵌，但相比於其它的刺目華麗，我更喜歡珍珠的優雅沉靜。珍珠柔和的光芒是如此悅人眼目，串在一根別緻的線上，必須一個一個圓潤地摩挲過去，方可讓人心滿意足。無論來自海水，還是來自淡水，珍珠，經歷過無數次的水波擊打、砂石磨礪，不過分耀眼，卻擁有生命，不精雕細琢，但美麗天成。如果有一天，有個女孩噙著眼淚和你說話，那一顆眼淚像珍珠一樣嵌在睫毛之間，盈盈欲墜，你會真切領略到珍珠的美。珍珠彷彿天使腮邊的眼淚，那淚珠晶瑩閃動，純淨瑩潤。

在波濤洶湧的深藍大海，珠在蚌裡，它有一個等待。無數日升月落，燦金的陽光，銀耀的月光，還有不時的風雨掀起白浪，珠默默接納這一切。在密合的蚌殼裡，它傾聽四方的海浪聲、風雨聲、腳步聲，起起伏伏，紛紛沓沓，它緊斂住自己的光，不在不適當的時候閃露。真到有一天，覓珠人向它走來，那時它才揭起隱蔽的沙網，莊嚴地向生命展開，投進一個全新的世界。無論是成為供奉佛祖釋加牟尼真身佛指舍利的八重寶函裝飾，成為公主嫁妝中的一支嵌珍珠寶石金花蝶頭飾，還是珍珠耳墜、珍珠戒圈、珍珠吊墜、銀蝶翅滾珠攢珍珠步搖，它都低調、婉轉，無聲無息，可是，卻又那麼的高貴溫婉，潔白純淨。

清人趙翼的《簷曝雜記》，對清代廣東市場上的珍珠價格有很詳細的記載：一顆大如龍眼，帶有黃豆大小的黃暈，重約三錢的珍珠，要價是一萬兩銀子。若是同等大小，又無瑕疵的珍珠，兩萬兩銀子也未必能夠買到。而一顆重約六七分，形態不太規整的珍珠，價格在七八百兩銀子上下；如果是同等重量，形態又很渾圓的珍珠，就要兩千兩銀子。乾隆年間，信佛的有錢人家，常以珍珠製作念珠。選取每顆重約四分，色澤、形態相似的一百零八顆珍珠，需要花費四五千兩銀子。若是選用五分重的珍珠，價格則在六七千兩銀子上下。加上佛頭、背雲的珠子，一掛念珠，要三萬兩銀子才能盡善盡美。因為野生珍珠極為罕見，世人以滿頭珠翠來炫富拉風，《儒林外史》二十六回裡的王太太，津津樂道她在孫鄉紳家“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上，坐在首位，一邊一個丫頭為她掠開滿臉黃豆大的珍珠拖掛，讓她露出嘴來吃蜜餞茶。

汪洋中最瑰麗的珍珠，在離開了養育它的大海之後，見盡人間繁華，卻只是暗暗老去。在祖母留給我的妝奩中，幾顆滄海遺珠似的老珍珠，早已經暗淡了，在同樣暗淡的老銀鎦金中萎縮著，已經失去光暈，甚至還藏有汙垢。放在掌心，老去的年華在手中嘩嘩流淌，衰逝的氣氛，開始瀰漫四際。現在都是養殖珍珠，比從前的野生海水珍珠好看太多了。老珍珠是發黃黯淡的。老珍珠有了歷史的滄桑，讓人好奇的靠近，卻又敬畏的保持距離，因為歷史裡，滿滿的瀰漫的，都是老去，都是死亡。《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相信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出嫁前為珍珠，嫁人後日漸的變為死魚眼睛，不再可愛、不再溫柔。其實，珍珠也是會老去的，珍珠說實話就是消耗品，老珠的光澤會慢慢地磨去，所以古人有“人老珠黃”的成語。

珍珠在形成之前，經受住外界的種種磨難（日光，陽光，風雨，巨浪）的洗禮，在成珠之後，投入滾滾紅塵，向人世展示它的珍奇與豐饒，同時也被漸漸消磨，直至黯淡。珍珠是滄海月明的淚珠，那顆淚滴，早已在歲月中風乾。在現實的霜風悽緊之中，珍珠，前也是苦難，後也是苦難，一個不斷付出它的心血減少痛苦的孑然行者。

大珠小珠落玉盤，那如珍珠般灑滿人間的，一顆一顆都是什麼？一顆晶瑩的水銀，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顆金黃的燈火，籠罩有一場華宴，一顆新鮮的雨點，含有離人昨夜的嘆息，一顆萌芽待發的種子，包裹在誰的血液裡，紮根在誰的最深處，充滿力量，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