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到底是怎樣死的？

首先申明一點，題目中說的“曹雪芹”，指的是《紅樓夢》的原作者。之所以要這樣申明，因為近來關於《紅樓夢》的作者是否曹雪芹，又有嚴重的爭論。當然，從人數上來說，贊成者是佔絕對優勢的。但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真理有時會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我並不是說，我認為曹雪芹不是原作者。不，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事實上，我對曹雪芹的家世、身份、性格、學識，缺乏基本的瞭解。我只是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是一位天才的作家，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奢華，又從富貴跌落到貧寒，僅此而已。憑這一點根據，就要斷言曹雪芹是、或者不是原作者，你說我不敢呢，還是不敢呢？

好吧，讓我把題目改成“烈死司棋是否符合原作者的本意”，大概不會有異義了吧？下面我們開始分析：

司棋在八十回裡的表現殊不可愛：打砸小廚房、敲詐邢岫煙（沒有明寫，但作為首席大丫鬟，她肯定脫不了關係）、與表弟潘又安戀愛、在大觀園裡幽會。唯一光彩照人的瞬間，就是被抄出情書後，“並無畏懼慚愧之意”，敢作敢當。

然後司棋被逐，走得狼狽，叫著“好嬸子大娘”求周瑞家的讓她去辭行，幾乎被打，更不用說捱罵了。與《金瓶梅》中“春梅姐不垂別淚”相比，高下立判。

到此為止，司棋的形象還不完整，更不可愛。尤其是“並無畏懼慚愧之意”一句，幾乎是說了半句話，平白引得王熙鳳“倒覺可異”，沒有下文。

於是，續書中司棋“老著臉”表示要跟潘又安，不成功寧可自殺，就成為“並無畏懼慚愧之意”的必要補充：原來她早已心存死志，才生無可懼。這一段，在構思上可與《天龍八部》阿紫自盡相比。注意，我說的是小說，是阿紫在蕭峰死後，抱定必死之志：“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一個空，竟向萬丈深谷中摔了下去。”多少人出聲示警，她都充耳不聞。

到了電視劇中，卻成了阿紫哭天喊地，在眾人示警聲中，就像賭氣一樣衝向深谷。這樣一來，冷靜的求死，變成了一時衝動，淡化了阿紫對蕭峰的深厚感情——阿紫是個很討厭、很壞的人，唯一的可愛就是對蕭峰的深情。電視劇的改編，大大削弱了這個形象。

司棋之死，幾乎是完成其形象的必要條件，不死不足以證明其深情。而且在被逐時那樣低三下四地請求眾婆子，對大觀園留戀不捨，使這個人成為投機分子。只有後文自殺身亡，前面的留戀才是生死離別，才讓人接受，也讓人感動。高鶚續書，整體上水平很低，但在構思方面，大致秉承八十回原意。像司棋之死，總算沒鬧笑話。

雖然司棋必須死，高鶚（同樣，假定續書作者的確是高鶚，這一點也有爭論）的文筆可是太糟糕了。司棋向母親要求跟潘又安走，母親哭著罵了一句，她就一頭撞死了，完全是為死而死，因為並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難道她是為了完成自己的“文學形象”，而一頭撞死？

更可笑的是潘又安。“我在外頭原發了財”，一個逃走的小廝，一兩年間就能“發了財”，形同兒戲。如果是搶劫盜竊、不務正業，司棋又所愛非人，連這大膽的愛情也被玷汙了。

接下來的話是：“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他就是貪圖銀錢了。”裝沒錢來考驗戀人！考驗已經為他身敗名裂的戀人！而且是用最卑鄙的“銀錢”作為衡量標準！好像司棋還在嫌貧愛富、還有資格嫌貧愛富似的！

這潘又安出場，就是專門為謀殺司棋、然後殉情。而按他前面說的，已經發了財，本應該夫妻團圓、“王子和公主結了婚，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了。

接下來更奇怪。明明是兩個人自殺，司棋的母親卻急得託人求王熙鳳，為的是怕報官。雖然古人膽小怕官，司棋之母怎麼也是賈府的老家人了，連個自殺案都怕得要死，這合理嗎？就算小老百姓怕官，王熙鳳是操縱司法的人，怎麼也糊塗了，答應“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不知有什麼可撕擄的？又不是司棋媽殺了人。

而且王熙鳳這話有語病。旺兒是王熙鳳的親信，甚至可能就是陪房（旺兒家的是陪房）。他曾替她打官司陷害尤二姐，還承命卻暗殺張華父子（雖然沒真的下手）。在強討彩霞的時候，二管家林之孝忌憚旺兒“是奶奶的人，也只見一半，不見一半罷了”。到這會兒，王熙鳳指使自己的親信，還需要“和你二爺說”？這話換作哪個三從四德的賢妻說還差不多，哪裡是貪權“喜事”的王熙鳳了？

細節上的無數漏洞，白白糟蹋了續書四十回的構思，使之成為無數續書中的佼佼者，卻是原著的續貂狗尾。就如司棋之死，秉承了原著的精神，卻寫得如此兒戲、如此荒唐、如此破綻百出，叫人無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