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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卻層累,別開生面

  • 由 ZAKER 發表于 籃球
  • 2022-08-01
簡介我以為,他試讀《檀弓》的可貴之處在於能夠掃卻層累,直取核心,而這個掃卻是以熟悉和理解為前提的,在此基礎上融入具體(時代與人),回到經典的初始創制時刻,體會彼時彼刻的鮮烈,才有可能在今時今刻別開生面

層累怎麼讀

掃卻層累,別開生面

近一段時間以來,幾乎束書不觀,也疏於寫作;世事浮沉,如光如影,如露如電。忽一日,我到樓下儲物櫃取包裹,取畢離去,一快遞小哥叫住我,又給一個快件,回家開啟一看,原來是黃德海兄寄來他的新書《世間文章》。

我心中一振,喜悅之情無以言表,正所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個“來”不必是有朋親至,他的一本書,乃至一個簡訊,都是一種“善來”。我感到自己精神抖擻,彷彿駑馬受到鞭策,奮蹄前行。

對於黃德海的文章和書,首先讓我振動的是他的勤勉。記得十幾年前,他剛從復旦畢業,住在學校附近,上班下班頗有些路程。有一天他在廚房擇韭菜,想到這樣太浪費時間了,他就決定請一個鐘點工來做飯,省下時間用來讀書寫作。這些年他一直筆耕不輟,日將月就,漸漸得心應手,似乎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寫作風格與節奏。每次到他簡陋的書房,和他談話,我總能感到振拔,找不到任何藉口為自己的荒疏開脫,讀他寫的書也是如此。

《世間文章》裡的文章,以前斷斷續續地讀過,也和他聊過一些。這次重讀,經歷了一個難忘的漫長的2020年,相當於度過滄桑、劫後重逢。我發現,真正的閱讀要在第二次閱讀時才有可能發生,初讀並非素讀,它往往帶著不易察覺而且很深的成見、偏見最先上陣。

黃德海在“後記”裡說:“寫《詩經訊息》的時候,我自以為看到了古人在言辭中建立的精美教化系統,並且有維護這系統運轉的嚴密方式,為此振奮不已。”有人對此質疑:“古代真有你說得那麼好?你是否有意無意間有所美化?”我的疑問並不在此,古學的美與好,很有可能超越他所構建的“言辭的城邦”。我關注的是,這些古學裡的“訊息”是否能夠反身?“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這話,他在文章裡也引用過。

《世間文章》的前兩篇是關於《檀弓》的“試讀”之作,這兩篇文章要連起來讀。第一篇題為《慎終如始》,開篇就說他“一門深入”讀《世說新語》,被“管寧割席”的故事吸引,“我記住這個故事,恐怕主要是因為傾慕管寧割席時那剛烈的決絕”。我對此很感興趣,難道他要處理“初出茅廬”時的那口氣?他要怎麼做?是否可能?

接下來,他從《世說新語》引出被許多魏晉名士排斥在外的“禮”,既意外又自然,即從他人的反對裡看出他在堅持,引魯迅的話來說,就是魏晉時代的那些“老實人”反對禮教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凡爾賽不是?)在確認“禮教是一整套教化方式”後,黃德海非常小心地討論“禮教”,他引出《禮記·檀弓》的開頭一節,討論起殷周繼承製度來。但這裡的意思恐怕不在制度本身,而在於“經典創造(書寫)的那一刻”,他寫道:“後來人都會慢慢忘記當時決斷的鮮烈,不會體諒當時立法者重大而曲折的心思。”不獨於人,經典的初始亦是剛毅鮮烈,若新發於硎。

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為什麼有初而無終?難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一個終點嗎?《慎終如始》一文最後引了曾子易簀的故事,曾子臨終前聽了童子的話,換了季孫大夫所賜的簀(一種華美的席子),“反席未安而沒”,等於說還沒睡穩就去世了,那這樣還有必要換席子嗎?但這個故事的焦點在於,臨終前才換席子,那之前受簀是否“非禮”?後人對此聚訟紛紛。在辨析朱熹、邵泰衢、夏炘、吳澄、鄭玄等人的意見後,黃德海比較傾向於朱熹的意見,他寫道:“即便曾子有‘非禮’之咎,臨終時一聞己過即能收攝心神而易簀,不已經足夠動人了嗎?容納世間的問題和世人(即便是聖賢)的過錯,不正是人世開闊的標誌?”

曾子易簀的剛烈一點也不亞於管寧割席,只是這裡的“開闊”已經化解了管寧的急促。在我看來,所謂終始者,這裡的終並不是初始的完結,而是初始的延續,初始的完成,而初始並非總是正確,也有可能在後來偏離方向。曾子易簀,臨終改正錯誤,就是要回到初始的決斷時刻吧?所謂慎終如始,便是有始有終,始終如一,落筆在終,念念在始,永遠要回到初始重新開始,只是這個新始已經螺旋式地上升了一層。

試讀《檀弓》的第二篇是《無求備於一人》,接著第一篇講,文章引了《檀弓》記魯莊公錯怪縣賁父的故事,關注如何糾錯。黃德海肯定魯莊公“遂誄之”的行為,覺得這種方式可以“祛除其因錯誤、冤屈或燥急而生的戾氣,同時安撫生者對逝者的懷念、抱怨、內疚或不滿,從而清潔雙方在各種關係中產生的有垢之情,也給人世清理出足夠周旋的開闊空間。”這個開闊因為有了對“具體”的體貼而變得踏實,所以能夠“隱惡以全交”、無求備於一人,亦無求備於一時,如此才有人世間的動人風光。

但這並非磨平稜角、圓滑處世。試讀《檀弓》的最後引了孔子臨終的故事,他認識到孔子,“平常深深收斂的光芒在絕境中不自覺地顯露出來,雖然一閃而逝,卻讓我們罕見地看到了他內在的驕傲。”這可以說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吧?我看到這裡覺得心安,他年少時期的那股剛毅並未消失、彎折,在他樸拙的文筆背後,閃耀著獨孤九劍的靈動與光芒,在經歷人世間的淬鍊後依然鮮烈。

現在可以說,黃德海讀《檀弓》是對當初讀《世說新語》的調整吧?而且《檀弓》之幾就隱伏在《世說新語》裡。我們可以謹慎對待他的結論,但他的思考不僅關涉他自己,而且也關涉當下這個時代。

回到《檀弓》。對於先秦六經中的《禮》,我和他一樣,“過去最無感的就是《禮》”。在看到魏了翁《鶴山集》中說:“山中靜坐,教子讀書,取諸經、三禮自義疏以來重加輯比,在我者益覺有味,不知世間何樂可以加此。”對此,我和他一樣懷疑。這種無感和懷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五四”時代的文化遺風。

但是,也許只有經過懷疑,我們才能做到“心死則神活”,真正到達先秦,嚐到源頭活水的味道,就像他在讀了幾遍《檀弓》之後,發現裡面“果有至味存焉”。這個味道,他表達出來了,我也看到了。

他在文中引了《檀弓》原壤死歌及《論語》原壤夷俟的故事,在這兩個故事中,孔子的反應特別引人注目,也是後人議論的焦點。在列舉幾種代表性觀點後,他筆鋒一轉,寫道:“孔子完全理解原壤的舉動,原壤也完全理解孔子的意圖,二人有意在死歌和夷俟之時表現出不同的形態,完成了一次時間跨度很長、使用標準不一的示範演出,以之作為向孔門弟子施教的戲劇,供他們揣摩。”這是一個很大膽的別開生面的解讀,但黃德海把它具體到日常生活中,即是說,對於老朋友的過錯,有時候充耳不聞,有時候敲打敲打,這不是現實中的常見情境嗎?如此落實到具體,就不是空言了。我以為,他試讀《檀弓》的可貴之處在於能夠掃卻層累,直取核心,而這個掃卻是以熟悉和理解為前提的,在此基礎上融入具體(時代與人),回到經典的初始創制時刻,體會彼時彼刻的鮮烈,才有可能在今時今刻別開生面。

對於《檀弓》,他寫過一些按語,簡單直截,別有風姿,比如:

曾子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按此乃禮之節制方式之一,所以防人之悲傷無已。

記得他當面和我說過這個意思,話沒說完,我已經明白了,那種好意充滿心胸,口不能言。又比如:

鄰有喪,舂不相(以音聲助舂);裡有殯,不巷歌。按此為禮之溫情,或可免“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之失。

死而不弔者三:畏(被脅迫而恐懼自殺),厭(被崩墜壓死),溺(不乘橋舡而入水死)。按此“論非理橫死不合吊哭之事”,為禮之嚴厲一面,以死不弔勸人善其生。

他在文中還列舉了一些,但他想說的遠不止這些,如果都要說出來,那就非長篇大論不辦。而我想讀的也不止這些,於是研讀《檀弓》,也試寫了幾條按語,列在這裡,以示相應,以收全文——

孔子在衛,有送葬者,而夫子觀之,曰:“善哉為喪乎,足以為法矣,小子識之。”子貢曰:“夫子何善爾也?”曰:“其往也如慕(如小兒啼呼),其反也如疑(不知神之來否,彷徨不進,如不欲還然)。”子貢曰:“豈若速反而虞(虞祭安神)乎?”子曰:“小子識之,我未之能行也。”按此禮源諸習俗,行之而成;禮以律己,非以責人。

顏淵之喪,饋祥肉(供品)。孔子出受之,入彈琴而後食之。按此禮樂並舉,以樂之陽化禮之陰。

子路曰:“傷哉貧也,生無以為養,死無以為禮也。”孔子曰:“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斂手足形,還葬而無槨,稱其財,斯之謂禮。”按此謂“禮生於有而廢於無”,孔子則無入而不自得,任其自然,恰如其分,斯為禮之精神。然已隱伏“反禮教”之幾,所謂“禮豈為我輩設”。

作者:汪廣松

編輯:吳東昆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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