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海螺

那是一片灑滿相思的神奇大海。我不碰它，怕觸到心中最柔弱的一隅。可它，幾乎每個月晚，都流到我的夢中……

《一》

黃昏，我去看海。

想起就要離開家鄉，告別朝夕伴我長大的大海去遠方讀書，心裡很不是滋味。

小時候，記得阿爸第一次帶我到海邊時，我就被海的氣勢海的聲威震倏了。那是怎樣的一種勇猛向上，堅不可摧！又是怎樣的聲音———驚天動地地震撼鬼神！我的腳下震動著，我的心絃繃得緊緊的。看著海水簇擁著一朵朵浪花奮勇向前，奔騰著，洶湧者，咆哮著，一個浪頭一個浪頭地擊打著岸邊岩石，一下兩下，一聲兩聲……我感到海的激情在發洩，海的熱血在沸騰，海的暴怒和狂嘯！在海的面前，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多麼微不足道！阿爸卻緊緊拉過我，撿起被波浪翻卷上來的一個小海螺說：“海螺雖小，確是大海送給你的禮物。到海中去吧，一個真正的海的孩子，是不懼怕母親饋贈的。”

第二次看海是我一個人揹著魚簍，光著腳丫去的。原以為迎接我的還是吼叫的、暴怒的海，卻不像那時候那時的海很平靜，平靜的讓人覺得它那起伏的海水是人呼吸的胸膛，靜的都能聽到海波親吻岩石的聲音。向海邊望去，浸潤著海水的沙灘上，正舒舒服服地棲息著許多略帶暗形花紋的小海螺！海風輕輕一吹，海螺就隨著海浪悠哉悠哉地蕩啊蕩，給人一種躺在搖籃裡的感覺。我嘗試著小心翼翼地捉住了一隻渾然不覺的海螺，看者它在我手心裡驚慌失措的縮排硬殼裡，我高興的笑了，初見海時的驚恐也慕時小時得無影無蹤。因為我懂得了海的用意，懂得了“剛柔相濟”才是一種完善的美的真正道理。從此，我喜歡上了海。 我沉思著，一面讓鬆軟的沙灘輕拂海水泡大的腳掌。 “喂，天快黑了，你還不回家麼？” 我募地一驚，一位長得十分清秀的女孩正微笑地站在我背後。回頭向天邊看去，真的，太陽都快要落山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下意識地看看眼前的海。 “你很喜歡海嗎？”那個女孩問我。 我答非所問：“明天，我就要離開海了！” 女孩嘴邊的笑意更深了：“哈！你好傻，離開了海，你還可以回來看海呀，就像我一樣！” “像你？！”我驚奇著。“對呀！”女孩深深地望者夕陽嘆了口氣，“小的時候，我也像你一樣，特別喜歡海。就在這海邊，我曾發過誓，要永遠伴著海，永遠做海的女兒。可是由於後來我父母工作需要出國，我不得不離開了它……直到現在，原以為再也見不著家鄉的海了，可沒想到今年又能回到自己的故土看著夕陽落海……” “你是華僑？”我忍不住插嘴。“是的。”女孩激動地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你看這海螺。” 海螺？就是我每天都要捉幾隻和它說悄悄話的海螺嗎？ 我好奇地接過來：啊，還是一隻螺旋式，成“心”字形的紫海螺呢！在夕陽照耀下，正赫赫發著時閃時現的淡紫光。 “好美啊！”我禁不住讚歎。老實講，海水養我十幾年，我還從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紫海螺呢！ “這是我九歲從海中摸出來的，後來做了螺號，漂洋過海八年，一直儲存到現在……” 我又仔細端詳，可不，海螺的全身已磨得光滑透亮，再看它的尾部，還有一個圓圓的小洞呢！ “這是海的精靈！”女孩凝視著海螺，臉色突然莊重起來，聽過一首詩嗎———小海螺呀小海螺，軟軟的嬸子硬硬的殼，為啥爬到沙灘邊？是嫌海水苦，還是海浪惡？要知道，離開了大海你就不能活！要記得，大海是海螺的母親，也是我們的母親啊！” 我深深點點頭，又向海邊望去，此時，海已睡熟了，在夕陽輝映下，正微微閃著點點鱗光，像是滿地的鏡片在四處晃動著。 “海真美！”我不由得低呼。 “想聽螺號嗎？”女孩也走過來。 我點點頭。 站在海邊沙灘，一樣的相思，一樣的離愁，何時才能歸…… 悠揚震盪的《彩雲追月》頓時響了起來。我回頭向女孩看去，夜色中她的眼睛裡閃著光。 我忽然一陣激動，問女孩：“明年暑假我到海邊來，那時你還會在嗎？”女孩頓了頓，點點頭。 “我叫山雞，你的名字？”“你就叫我海燕吧。”於是，當者大海的面，我們約定明年再見面。

《二》

第二年的暑假，我和海燕真的相約在大梅沙海邊。那是一個非常悶熱的日子，我們相見後邊一同去游泳。與大海的親近讓人的身心得到撫慰和放鬆，但是災難在到來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我跳上充氣筏，吹著口哨，任由筏子隨波起伏。海燕在沙灘上玩夠了，也爬上了筏子，跟我一起放任自流。因為年輕，也因為對海多情，退潮時我們才發現充氣筏已經遠離海岸線了。

正待回返，忽然天地間只剩下劈頭蓋臉的大浪。坐在對面的我隱約看見海燕恐懼地張大嘴，卻聽不見她在喊什麼。我把充氣筏上唯一的救生圈套在她身上，在她耳邊喊道：“你快走，朝有燈光的地方遊！”說完我將海燕推到海里，自己也隨即撲進海里。轉眼間，充氣筏被海浪掀翻了。

驚濤駭浪中，海燕憑藉著救生圈拼命向前遊，於次日凌晨才遊近一艘離岸約一公里的挖泥船，被船工營救後上岸。我呢，則沒有任何依靠地在漆黑的大海里掙扎，好幾迴游不動了，只好任由身體下沉，轉瞬又掙扎著向前遊……後來我眼前出現了幻覺，我開始把前方不停翻滾的海浪誤以為椰子樹的倒影，這倒激勵我撐過了最艱難的時刻。東方微明時，一艘趕早的漁船救了我。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糾纏在一起互相撕扯著，有經驗的漁民拿來兩大瓶淡水讓我喝下去，我喝進去的是淡水，吐出來懂得全是鹹水。我眯著眼睛躺在甲板上，看到太陽一點一點地升起來。

我終於穿著船老大的破舊牛仔褲回到了岸上。而被挖泥船送回岸上的海燕抱著那隻救生圈，一直沿著海岸線跑來跑去，不停地呼喊著我的名字。

天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放亮了。海燕忽然眼前一亮，看見我搖搖晃晃地從遠處走來。她飛快地跑上前去抱著我“哇哇”大哭。我看見海燕的雙臂和胸前背後磨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心疼不已……。

海上死裡逃生回來後的第三天，海燕在我家找到了我，兩人一起重返出事前下海的地方。海燕拉著我面向大海跪下，說了一句讓我一輩子動心的話：“請大海母親做證，我以後的生命是山雞的，我的心是山雞的，我要為山雞活著。”海燕當時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她是認真的。我知道，世界上沒有比共同經歷過生死更強大的力量了，而這種力量如今就瀰漫在我和眼前這個女孩之間。我緊緊地將海燕擁進懷裡……

從那以後，海燕出現在我視線裡的次數越來越多，，誒次都是“偶然”：“偶然”經過我家，給我送來一份精緻的便當，它凝聚著海燕的心思，葷素搭配，營養均衡，還有做餐後點心都削好的水果；“偶然”出現在我回家的路上，坐上我的腳踏車，迎著潮溼的海風放縱自己全部心思……

短暫快樂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在臨行前的那天晚上，我和海燕又一次相約在海邊，她只是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後把用銀鏈穿好的那個她天天帶在身邊的紫海螺掛在我頸上，柔聲對我說：“去吧！好好努力吧！紫海螺會帶給你大海的氣息和我的思念和祝福的。” 於是我和海燕又一次約定兩年後的今天無論我們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只要活著就來這裡祭海。

《三》

帶著無限的依依不捨，我告別了大海和海燕，踏返回學校的路。

開學沒讀久阿媽就意外地出現在我面前。看見我，阿媽輕嘆了一口氣，向我緩緩道出此行的緣由： 因為在我走後我和海燕在海上遇難後又相愛的事情在我們村傳得沸沸揚揚，而且極端封建又視族規為第一的老村長又認為海燕一家人身份是華僑，我和海燕在一起關係就更不明朗，有礙家族傳統規定，大力反對。所以經不住村裡人流言蜚語和老村長的咄咄相逼的阿媽只好來學校說服我和她一起回村裡澄清這件事情。

當時我耐著性子聽阿媽嘮叨按後十分堅決的說：“阿媽，我是不會和海燕分開的，因為經歷過那次生死的考驗後，我已經決定永遠和她在一起。您，還是回村裡去吧。” 最後，經過多次激烈的辯駁，終於，我頑固和堅持的態度讓阿媽悻悻地離開了學校。

——深夜，紅十字會醫院急救室。

瘋了似的我拼命地搖晃著醫生的手臂：“大夫，我阿媽怎麼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激動，小夥子。你母親是在過馬路時被一輛摩托車撞倒的。當時就不省人事，肇事司機已經逃離，是幾個好心的路人把你母親送過來的，剛剛從你母親身上翻到寫有你學校地址和電話的卡片，就馬上通知了你。”

……

“我阿媽現在情況怎麼樣？”

“很嚴重。你母親盆腔已經粉碎性骨折，而且頭部細胞組織受到強烈的撞擊，暫時，可能無法醒來。” “那我阿媽什麼時候能醒來？” 醫生臉上擠出一絲為難的臉色：“這很難說，我們盡力了。也許幾天，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都醒不來。這需要病人的身體素質和奇蹟。”

這一句話恍如晴天霹靂，看著阿媽，一股強烈的自責感由心底而發。都是我的錯啊，要是當時我能妥協一下和阿媽回村裡就不會這樣了。 我默默地點燃一支菸，倦縮在醫院走廊的角落。仔仔細細地回憶著最後一次和阿媽談話的每有個片段……

第二天清晨，我推門走進阿媽的病房，看著頭上、身上纏滿繃帶的阿媽，眼睛溼潤了，哽咽著說： “阿媽，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當晚我撥通了海燕家裡的電話。 “喂——”電話那頭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 “是我，山雞。海燕，我們，我們還是分手吧……”

“為什麼，山雞？是我做錯了什麼嗎？”電話那頭的海燕萬分驚訝。

“不，你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我覺得我和你只不過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愛，希望你面對現實。”此時的我手在顫抖。

“不！你說的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只是當時我親眼看著你跳進海里，我緊緊抱住那救生圈的時候，就覺得那救生圈就是那個叫山雞的男孩。後來你活著回來了，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在這滾滾紅塵間，我將和你有一輩子脫不了的干係啊！”電話那頭的海燕異常激動地哭嚎著。

“還是算了吧，海燕。想我的時候多看看大海。” “不，山雞！我現在想見你！”海燕十分堅決喊著。 “不必了，保重。”

“啪——”隨著一聲清脆的掛線聲，我感到自己的心碎地像玻璃一樣。

——二年後。

我做夢都不會想到海燕會出現在我學校男生寢室樓下。那天，海燕站在風中大聲地叫喊著我的名字，我還以為是幻覺，呆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海燕飛奔到我面前，我不禁驚呆了。看著眼前這個嘴唇開裂，眼睛浮腫的女孩，我真的不敢相信兩年前的那個活潑漂亮的女孩會變成這樣子。我捏了一下她的胳膊，說：“你，怎麼瘦得這麼厲害？”海燕瞪著我掉淚不止，就是不說話。

放學後我帶著海燕去醫院探望我癱瘓在床的阿媽。隔著玻璃，海燕看見了躺在了病床上頭上纏著白繃帶，連翻身都要護士小姐幫忙的阿媽。海燕忍不住抽泣起來，說：“山雞，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只是來看看你……我，這就走，”說完她把一封信塞到我手裡，轉身邊消失在我眼前。

當晚在寢室裡，我拆開了那封信，“愛情帳單”四個字赫然映入眼簾——時間：兩年八個月十二天，合183周，1282天。拖欠專案：擁抱183次，親吻183次，牽掛1282天，想念1282天，盼望1282天。利息：一生一世。合計：擁抱183次+一生一世；親吻183次+一生一世；牽掛1282天+一生一世；想念1282天+一生一世；盼望1282天+一生一世；歡笑和淚水+一生一世……後面還寫著：山雞，其實在這兩年裡我已思索過你離開我的千萬種原因，記得紀伯倫有一首詩說過“愛不據有，也不被據有，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原來，在愛情的花朵裡，除了醉人的芳香，還蘊藏著許多深深淺淺的道理……我和你約定祭海的日子就快到了，不知道你會不會來……呵，看緣分吧……”

我和海燕約定祭海的那天晚上，我坐上了回家的車。下車後，邊徑直朝大海走去，走著走著便小跑起來……忽然，我站住了，100米外的海邊站著海燕。她面朝著大海，專心致志地看著一隻掉隊的、自由自在海鷗在晚風中起舞，看者海鷗時而低飛濺起幾朵浪花，時而高昂著頭似乎要衝向高掛的銀月，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正一步步走近她。

這時我聽見旁邊有兩個出租游泳圈的攤主議論道：“瞧那個女孩，站了一整天了。她不是想不開吧？”我掉回頭去攤子上租了一個充氣筏。攤主說：“這麼晚，不能下海了。2年前有一男一女坐著充氣筏出海，到今天也沒見回來。”我笑了笑：“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攤主搖搖頭，給了我一個充氣筏。 我提著充氣筏走向海邊，走到海燕身邊，問：“出海嗎？” “為什麼不呢？”海燕回過身，滿臉是淚水。

兩年前一別恍如昨天，我們這對兩年前從大海里死裡逃生的男女瞬間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彷彿要做生離死別，彷彿是在為一場就要永遠逝去的愛作祭奠，我和海燕不停地說，不停地笑，說累了，笑累了，海燕就枕著我的臂彎，又拿著我頸上的紫海螺吹起我們初識時她吹過的《彩雲追月》。

我忽然一陣激動，海啊，還記得嗎———

很久很久以前

在一個月亮已消失的晨旦

我們來到你身邊

要尋找一片屬於自己的港灣

你哭了

鼓起巖邊的船

送我們到太陽昇起的地方

你說

海的孩子要的是愛

——玫瑰色的蒼穹下，靜靜的海灘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迎著晚風，盡情地吹者愛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