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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節|沈從文、陳翰笙、夏丏尊是如何當老師的

  • 由 中國作家網 發表于 籃球
  • 2022-02-12
簡介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

跌跤可以怎樣造句

教師節|沈從文、陳翰笙、夏丏尊是如何當老師的

每個人的成長道路上,總有一兩位令你難忘的老師,他們或如春風化雨一般循循善誘,或作為良師益友替你解惑,或已德高望重卻甘當孺子牛。

其實,很多名人也曾是老師,今天是教師節,就讓我們透過文字,來領略老師們的風采,也祝天下的老師們節日快樂!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節選)

汪曾祺

沈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我都選了,——各體文習作是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其餘兩門是選修。西南聯大的課程分必修與選修兩種。中文系的語言學概論、文字學概論、文學史(分段)……是必修課,其餘大都是任憑學生自選。詩經、楚辭、莊子、昭明文選、唐詩、宋詩、詞選、散曲、雜劇與傳奇……選什麼,選哪位教授的課都成。但要湊夠一定的學分(這叫“學分制”)。一學期我只選兩門課,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這種地步。

教師節|沈從文、陳翰笙、夏丏尊是如何當老師的

二十歲的沈從文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麼大學。他教的學生後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沈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麼幾個。問題是由什麼樣的人來教,用什麼方法教。現在的大學裡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創作靠“講”不成。如果在課堂上講魯迅先生所譏笑的“小說作法”之類,講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寫環境,如何結構,結構有幾種——攢珠式的、橘瓣式的……那是要誤人子弟的,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沈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如果要講,那“講”要在“寫”之後。就學生的作業,講他的得失。教授先講一套,讓學生照貓畫虎,那是行不通的。

沈先生是不贊成命題作文的,學生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但有時在課堂上也出兩個題目。沈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麼”,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發表了。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裡的空氣”!我的那一班出過些什麼題目,我倒不記得了。沈先生為什麼出這樣的題目?他認為:先得學會車零件,然後才能學組裝。我覺得先做一些這樣的片段的習作,是有好處的,這可以鍛鍊基本功。現在有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往往一上來就寫大作品,篇幅很長,而功力不夠,原因就在零件車得少了。

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前已說過,他大都是看了學生的作業,就這些作業講一些問題。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並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亞里斯多德怎麼說、福樓拜怎麼說、托爾斯泰怎麼說、高爾基怎麼說。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麼。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譁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裡並未發揮罄盡的餘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聽沈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幾乎全都忘了(我這人從來不記筆記)!我們有一個同學把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課的筆記記得極詳細,現已整理出版,書名就叫《聞一多論唐詩》,很有學術價值,就是不知道他把聞先生講唐詩時的“神氣”記下來了沒有。我如果把沈先生講課時的精闢見解記下來,也可以成為一本《沈從文論創作》。可惜我不是這樣的有心人。

沈先生關於我的習作講過的話我只記得一點了,是關於人物對話的。我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早已忘記乾淨),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儘量寫得樸素。不要哲理,不要詩意。這樣才真實。

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

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據我的理解,沈先

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裡,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餘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於人物,不能和人物遊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什麼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裡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小說要避免“學生腔”。

我以為沈先生這些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實主義精神的。

沈先生教寫作,寫的比說的多,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後面寫很長的讀後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

這些讀後感有時評析本文得失,也有時從這篇習作說開去,談及有關創作的問題,見解精到,文筆講究。——一個作家應該不論寫什麼都寫得講究。這些讀後感也都沒有儲存下來,否則是會比《廢郵存底》還有看頭的。可惜!

沈先生教創作還有一種方法,我以為是行之有效的,學生寫了一個作品,他除了寫很長的讀後感之外,還會介紹你看一些與你這個作品寫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看。

記得我寫過一篇不成熟的小說《燈下》,記一個店鋪裡上燈以後各色人的活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沈先生就介紹我看了幾篇這樣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寫的《腐爛》。學生看看別人是怎樣寫的,自己是怎樣寫的,對比借鑑,是會有長進的。這些書都是沈先生找來,帶給學生的。因此他每次上課,走進教室裡時總要夾著一大摞書。

沈先生就是這樣教創作的。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教創作。我希望現在的大學裡教創作的老師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試一試。

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沈先生就作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發表。這對學生是很大的鼓勵。多年以來,沈先生就幹著給別人的作品找地方發表這種事。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沈先生教書,但願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

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雲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並不裁斷,抄得了,捲成一卷。上課時分發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他寫了那麼多作品,後來又寫了很多大部頭關於文物的著作,都是用這種手工業方式搞出來的。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日上午

跟陳翰老學外(節選)

徐方

去之前聽孫伯伯講陳翰老已經80歲了。由於害青光眼,視力僅剩0。02,除了能分辨白天黑夜和眼前晃動的人影外,其他什麼都看不見。想象中的翰老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可見面後完全出乎意料。他頭腦清晰,談笑風生。母親把孫伯伯的文章交給他,請他提意見後寄回去,並講了孫伯伯的住址。他說:“知道了”。母親感到奇怪,問為什麼不把地址記下來?他說已經記在腦子裡了。母親大為驚歎,說:“您這麼大歲數了,記性居然如此之好!”伯伯一聽不樂意了,說:“我不算大呀。”他詼諧地指指我,說:“也就比她略大一點兒。”那年我22歲。看到伯伯這樣幽默風趣,剛進門時的緊張拘束一掃而光。接著他問起了我的學習情況,說:“待會兒正好有個初級班,你先來旁聽吧。”就這樣,我成了陳翰老的學生。

教師節|沈從文、陳翰笙、夏丏尊是如何當老師的

本文作者在接受陳翰老的輔導

當時翰老一共教四個英文班,一個初級,兩個中級,一個高階。每班五六個人。我們每週上兩次課。在初級班試聽兩次之後,伯伯說:“根據你的程度,可以進中級班了。”於是我升了一級。

伯伯上課從來不用課本。具體方法是:先讓每個學生提出一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然後大家舉手表決,選出多數人感興趣的話題。伯伯當即根據這個題目做一篇英文短文。他邊想邊說,我們將其記錄下來。遇到不會寫的生詞,他便耐心地講出拼法。記得當時我們出的那些題目古今中外、五花八門,如:聯合國秘書長瓦爾德海姆、何香凝畫虎、陳納德與陳香梅、天堂與地獄、關於走後門兒……每當伯伯根據當天的選題口述英語短文時,我都為他那淵博的學識、驚人的記憶感嘆不已!接下來他就這一話題組織四個中文句子,讓我們帶回去翻譯成英文。第二次上課時,每個人要把上次學的短文背誦出來,然後伯伯逐字逐句地幫我們修改漢譯英句子。接著又是選出當天的話題。如此週而復始……伯伯解釋說,他之所以這樣教,是因為背誦好的文章可以培養語感,這是學習任何一門語言的捷徑;而透過修改翻譯的句子,能使學生學會如何遣詞造句,用地道的英語表達思想。一次陳伯伯的妹妹陳素雅阿姨談起他的教學,說:“上課時看上去是他考你們,實際上更是你們考他。誰見過哪個老師教英文不用教材,每次都能根據學生出的題目即興寫作的?!”

我們的課堂氣氛很活躍。伯伯特別注重民主、平等,每個人都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自從進了這個班,我眼界大開,不但學了英文,還長了許多知識。更重要的是,在潛移默化中,向伯伯學習如何做人。

一次,到了該去上課的時間,可外面卻下起瓢潑大雨。我有些猶豫,不知是否還要去。母親看到後說:“當然得去。陳翰老這樣不辭辛苦地教你們,哪有因為下雨就不去的道理?!”於是我撐了把大傘直奔伯伯家。到了之後,發現那天只去了我一個,以為肯定不上課了。剛要告辭,伯伯卻招呼我說:時間到了,咱們上課吧。就這樣,他一對一地教我,像往常一樣地認真、一樣地耐心。我心裡暖乎乎的,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1977年秋,國家決定恢復高考。經過十年“文革”,無數被擋在大學校門外的年輕人摩拳擦掌,準備一試。伯伯要求班上凡符合條件者都要報考。我當時很猶豫。一是想到自己“文革”前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後來雖經過一番自學,可總感到各方面基礎太差,一點兒信心也沒有;再者,當時工作單位在蘭州,若參加高考,還得趕回去。一旦考不上,失去在北京學習的機會不說,別人會怎麼看?我跟伯伯談了自己的顧慮。他一聽就急了,直跺腳,說:“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會想到放棄?!是不是沒錢買回去的火車票?要是的話,這錢我出了!”我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心裡特別不安,趕緊說:“您別生氣,我一定考。”伯伯幫我最終下了決心。

結果我們這個班全體都報了名。考期將至,伯伯決定停課,讓大家全力備戰。最後一次上課,同學們想到今後很可能各奔東西,心裡依依不捨。有人提議搞個告別宴會,馬上得到熱烈響應。伯伯隨即口述了一篇短文,題目就叫 Farewell Party (《告別宴會》):We are thinking of a farewell party …… 大意是:我們在醞釀搞一個告別宴會。不久之後,班上全體同學都將奔赴考場。希望很快能在北京大學、北京外國語學院、廣州中山醫學院等院校見到我們的同學……(文中提到的幾個學校都是班上同學所報考的。作者注)

兩個多月後,當我接到蘭州大學外語系的錄取通知書時,激動萬分,馬上向陳伯伯報告這個好訊息。沒過幾天就收到了他的回信。除表示祝賀外,還附有一張表,上面列出英語班上考取大學者的名單。那年他的學生中有20人參加了高考,結果竟考上了18個,且多為重點大學。錄取率90%。這在當時是相當高的。要知道,那年高考全國平均錄取率僅為3。4%。

高考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而我竟險些與其失之交臂。每當想到這些,心裡對伯伯都充滿了感激之情。

悼丏師(節選)

豐子愷

夏先生與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面上一位做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只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鑑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矇、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暗嗚叱吒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設法了。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準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松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其實做得很好),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講臺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學生便嬉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他,敬愛他。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後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教師節|沈從文、陳翰笙、夏丏尊是如何當老師的

夏丏尊先生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辭職閒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故自我離開夏先生的緣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體,雲遊四方,和夏先生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範圍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贊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優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皺著眉頭替他著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皺著眉頭替他們憂愁。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理的,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歷史小說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嘆氣。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的痛感眾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行大丈夫事;他只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裡,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活,不知為夏先生增添了幾十萬解的憂愁!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因為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

1946年5月1日於重慶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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