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籃球

菡萏:那邊

  • 由 澧水之水 發表于 籃球
  • 2022-01-20
簡介沒錢,母親倔強地說

一個三點水一個山什麼字

菡萏:那邊

母親用手在領口比畫道:“你說,我裡面穿件啥?”

“那不是有套夏白布中式衣褲嗎?”我答。

“嗯,那是在那邊平時春秋天穿的,得七件呢。”母親若有所思地說。

母親一定覺得那個世界長長遠遠,有四季輪迴,可以出門、過日子,迎來送往。

我進門時,剛落座,她便興奮地說:“看不看下我的衣服?”

“啥衣服?”

“走時的衣服呀!都準備好了,免得你們到時抓瞎。”母親語氣平靜,但也掩飾不住喜悅,像完成一件大事。

這幾年母親老了,起身時,在沙發上顛一下,再兩手撐著站起。曾經的母親多輕盈,做事靈巧,像變戲法。

隨母親進入臥室。她開啟櫃門,蹲在地上,在一個角落吃力地掏摸著。隨即提出一個包裹,放床上,一件件往外拿。這是你爸的,這是我的。一樣的紫紅老緞,一樣的純白中式衣褲,兩人一模一樣。衣服攤在床上,招招展展,像片雲霞。坐在母親床邊,看著她愛惜地從領口一遍遍摸至衣襟,像撫摸自己的孩子,又似自己漫長的一生。

多少錢,我輕聲問道。兩千八,母親答。價格真不錯。人家說真絲的,不貴,專門做裝老衣服的地方。

我沒有摸,那天沒有靠近那些衣服,隔著十萬八千里,好像一摸,母親就沒了。那是背轉身去的痛,或無言地啜泣。我的母親是要活著的,且永遠活著。不為她的命,只為我無法接受那樣殘酷的現實。像冰冷的刀,插在暗夜,怕那一天的到來。

瞟眼過去,那暗紅衣料竟閃著新鮮的血色,豔得活潑。極好的手工,領子硬硬的,面料並不十分柔軟。我懷疑是不是真絲,話沒出口,母親彷彿看出我的心思,輕描淡寫道,是真絲的,很多人在那做,生意好得不得了。她眼神裡有滿足、落寞,也有欣慰,穿過這簇簇新的衣料,後面是不是一個千軍萬馬幸福的未知世界,誰也不知道。

是否真絲又若何,只要母親喜歡。母親也上當,去聽課,買小區免費就診推銷的藥,一買幾千塊錢的,不放心,讓我上網查,然後安慰自己,不貴不貴,挺好使的。凡是藥對她都有用,不見抱怨,也不見生誰的氣。

我想說專門哄老頭、老太太的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她覺得兒女嫌她吃藥貴,那錢本也是她積積攢攢的。

“外邊就穿你給我買的羊絨大衣,那件好,寬鬆。”說完她又拿起一雙布鞋:

“這鞋是你弟在網上買的,老北京手工。”

黑麵,繡著大朵牡丹。我接過鞋,翻轉過來,密密麻麻納的底。這幾年,越來越不喜歡民俗的東西,太豔,唱戲一般,熱鬧到冷。

“挺好。”我說。

“不貴,七十多塊錢。淘寶淘的。”

“還有呢!”母親神秘一笑,起身開啟衣櫃,又提出一個袋子。裡面裝著兩個大鏡框,一個父親的,一個母親的。

“到時候你們一掛就完事了。”

那個“到時候”,是不是沙迷了眼,痛得睜不開,可母親說得如此輕鬆。

父親穿著西服,打著鮮紅的領結,挺精神。母親著一件水粉色半截袖,神情落寞,眼皮浮腫,竟有點嚴肅。咋不用張慈愛的,那麼多好照片?母親躊躇道,專門照的,有個就行了,一個意思。

床上的一切,便是父母到那邊的一切。所以那一定是個修行所在,像嬰兒出生。或許嬰兒都不是,至少沒有沉重的肉身。

回來時,在路上撿了一枚落葉,一半黃,一半綠。進臥室,擰亮燈,用毛筆寫上“白露”二字,夾在新買的《小團圓》裡,真是秋了。張愛玲客死異鄉,幾天後才被發現。我會不會也如此,誰又能預計自己的未來,不知道她想和誰團圓,書中人嗎?

父母的墓是去年買的,在八嶺山。去的那天,樹葉搖晃著金粉,滿天梨色,晴朗到不忍直視。站在半山腰,極目遠眺,密密麻麻的墓碑,還有一灣逝水。父母自己選的位置,光線新鮮,風從嶺上吹過,頭頂是遊移的雲朵和巍峨的白塔。“家安在這好,乾淨,淹不到。你姥姥、姥爺的窩在窪地,一下雨不就泡水裡了嗎!”母親像自語,又像反問,語氣裡滿是心疼。

買墓的錢是父母攢的,二老的退休金並不多,但不妨礙合理安排生活,樸素中的寬裕。

母親說起三姨,你三姨就這幾天的事,水米不打牙好久了,靠點牛奶維持。快九十了吧?我問道。差一歲。小影在電話裡哭,這一年,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摟著小影喊媽,問咋不管她了。

影姐姐是三姨的女兒,一直照看三姨。

前幾天,三姨的身體看著看著就涼了,醫生說躲不過今晚。一個個打電話,孫男嫡女都來了。穿好衣服,三姨竟悠悠醒來,忽睜眼望見自己的新衣。忙說,脫下去!果真脫了下來。說,大鳳來接她了。

影姐姐在電話裡問母親大鳳是誰。母親道,你大姨呀!三姨還夢見給母親介紹男朋友,大高個,漂亮得很。三姨鬧著要出院,去影姐姐家住,去了又糊塗,夜裡罵人,一夜夜地罵,罵媳婦、女婿、女兒,就是不罵兒子、孫子。清醒時,影姐姐逗她,你給老姨介紹的男朋友,高不高?三姨說話已不大順溜,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費了好大的勁,高!聲音直直的,像頂著十萬大山。漂不漂亮?漂--亮。拉著長音,轉不過來彎。母親最小,影姐姐嘴裡的老姨,便是母親。

我年少時在老家,沒見過三姨,見得最多的是舅舅、舅媽。父親總說三姨冷,言下之意他的姊妹們都熱情。母親聽了並不做聲,時不時點下頭,又迴轉味來:“呃!你三姨就那人,有點特,不親近人。我十二三時,被你姥姥派去幫她帶孩子,你三姨父在冰糕廠上班,家裡困難,下班後批點冰棒,補貼家用。你三姨一上午也賣不出去幾根,臉小,杵在那,不做聲,誰知道箱子裡裝的啥。我讓她在家看孩子,換她出去賣,得喊呀!

糖豆羹!糖豆羹!一路走,一路吆喝。過去管冰棒叫羹,糖豆羹——現在的綠豆沙。”母親解釋道。“不到半個小時,就賣完了,那叫兩大桶。”母親兩手上下左右比畫著。那種保溫桶我小時見過,比暖瓶大,上面有個圓蓋。為蓋嚴,包個花手絹。同學的母親賣冰糕,戴個白帽子,推車沿街叫賣,冬天也賣。

“你三姨父不放心,跟著我,回去對你三姨說,看看人家她老姨!

後來我參加工作,一九六二年被精簡,去幹臨時工,你三姨給我介紹朋友,長得都不好看。我就這命,想找一個漂亮的,結果還是找到你爸這樣厚嘴唇、長眼皮的。”

母親輕言細語地說著,隔著長茶几,對面沙發上的父親忽然大聲道,就你好看!

母親頓了頓:“你還聽到了,真激了,啥脾氣。”父親已有點耳背。

“你爸好,你爸人好。”母親提高嗓音補充道。

於母親,那些往事可以一遍遍回憶,甚至擦亮許多暗淡的記憶。

“你三姨父好,你姥姥走後,怕你姥爺孤單,接到他家住。天天弄小灶,睡前,放一個瓶子在你老爺床頭,伸手就可以夠到。你姥爺有氣管炎,咳,咯痰。早起連水帶痰一罐頭瓶。你三姨父又倒又洗,從不嫌髒,夜壺也是,你三姨不大管。

一日,只你影姐姐和你姥爺在家,小影出去買東西。你姥爺在樓下坐,交待鄰居告訴你三姨,他回了,在這實在太麻煩他們。”

不久後,姥爺去世,三姨父前幾年也走了。

我十二歲那年,影姐姐帶我到長春的二百貨,買了一件粉色套頭尼龍衫,領口一轉碎花。二十元錢,一九八o年,是筆不小的數目。衣服我穿了很多年,一直到高中,領子洗萎了色。那年,影姐姐才參加工作,二十來歲,清秀,梳著兩根麻花辮。前幾年我隨父母回去,影姐姐已蹉跎成一名中年婦女,這浩浩蕩蕩的光陰,把青春都庸俗掉了。

有次,我和媽回老家去看姥。灰濛濛的天,景物遲緩,滿街黃色面的,並沒有現在的計程車。八元錢,我渾身掏摸著,一分錢也沒有。問媽,帶錢沒?媽翻遍荷包,將將湊夠八元錢,一個個硬幣付給司機。到姥姥村,黑乎乎、靜悄悄,只村口一座土坯房亮著微弱的燈。我忽發現自己兩手空空,沒給姥買東西,焦急地對媽講。媽不言語,猶豫了一會說,到村口詩琴的小賣部賒點。

灰暗的貨架,擺著麵包、餅乾,沒看到詩琴,但手裡已提著蛋糕。

進到姥家,又恍若白天。屋裡乾乾淨淨,剛掃的地,灑著水。空蕩蕩,一排鏡框掛在牆上。我喊姥!沒人應。站在地中間,側頭旋轉著,四周的牆壁、壁上掛著的鏡框、框裡的黑白照片也跟著旋轉。姥!姥!姥!我喊著。

忽然明白姥不在了,便對母親哭喊道,姥不在了!姥不在了!我們回來晚了。

聲嘶力竭後,把自己哭醒,眼角還掛著淚。兒子的小手指勾著我的耳環,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時,我才結婚沒幾年,並不窮,詩琴姐也沒開什麼小賣部,房子敞亮。姥姥、姥爺在我十一歲那年就離開了人世,活著或逝去對我並沒太大的影響和意義。離得那麼遠,仿若兩個塵世。在我的意念裡,沒想念過他們,也從未為他們灑過一滴淚。

但一個人的身體裡埋著火山,不知啥時候就會噴發。於黑暗,自己莫名的地方燃燒、蠢蠢欲動。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在老家讀小學,有一年父母探家。母親第二天回孃家,拎著那個年代流行的土黃色提包,兜裡放著一盒北京糕點和兩瓶罐頭。冬天,她穿著灰大衣,有點大,罩著瘦弱的身軀。冷風裡,推著一輛腳踏車,東西夾在後車座。我沒和她回孃家,她們說,搶下來,我真的趕出衚衕,從後坐搶回一瓶罐頭。母親正要蹬車走,我抱著冰冷的瓶體,並不曾理會她的目光。她是否尷尬、落寞、痛心,都不知道。

前幾天,我提起此事。母親笑道,呃,我早忘了。還有這事?你們都小,不懂事。

母親倒是越長越漂亮了,眼神柔和,皺紋堆在眼角,低頭笑時尤為慈愛,像一朵金色的花靜靜綻放著。亦如當初姥姥盤腿坐在那,一身黑衣,打著綁腿,戴著半舊的黑絲絨帽。一張白淨的臉,老了也不見髒,端端正正,從不見高聲說話,倒有幾分豪華的氣息。

那性格才叫好!母親說道。

成年後,我漸曉人世,對一些你家、我家,孃家、婆家的腔調,實在厭煩。狹隘,人性的致命傷,很多矛盾皆人為。自私,庸俗、偏執的代名詞,若不是太惡,人大體都一樣。

歲月迢迢,需要一雙寬懷的眼睛。每個人都將為自己的行為買單,比如這看似無緣無故幾十年清晰如昨的夢。

後來,父母把兩個弟弟託給鄰居照看,回來接我。走時,去長春火車站找大舅,大舅穿著四個兜的灰制服,坐在辦公桌後。母親低低喚了聲哥。大舅把我們送上車。大舅個高,我和媽坐在列車員的乘務室,從車窗與大舅揮手告別。

在北京出站時,亂哄哄。一個穿藍制服的女工作人員站在一個高高的圓臺上,似前些年十字路口的交警,巡視著過往旅客。母親牽著我,夾雜在人流裡。你,你,你,也許母親神色不安,或許帶著孩子怕孩子沒買票。工作人員指著母親道,說的就是你,站住。票!票!急吼吼的聲音。母親拿出票。從哪上的車?豐臺。怎麼是補的票?沒買到。咋進的站?母親答不出,豐臺那個小站她壓根沒去過。沉默,母親像木頭樣沉默著。問你呢,聽到沒?母親還是沉默。就你一個人嗎?母親瞅了一眼我。顯然工作人員並不相信,站上來,站上來。母親站在剛才工作人員站的圓臺上,像展覽一樣。那一年,我和母親並沒多少感情,甚至陌生。我抬頭仰望著她,很茫然,替她難過,夾雜著稍許恐懼。母親不知從哪掏出一卷錢彎腰遞給我,囑咐給爸送去,讓他別過來。

我回頭,看到父親正揹著包,伸長脖子穿過一個個腦袋尋找著。忽看到母親站在圓臺上,準備擠過來。我跑過去,把錢塞給父親,又跑回母親身邊。母親被帶到辦公室,裡面兩三個人輪番問她。母親目光躲閃。我甚至懷疑那是不是我的母親,如此猥瑣。她做了一件錯事,灰色大衣荷包裡,一張粉色長條卡片樣的硬座票,被翻了出來,上面印著德惠至長春的字樣。說,這是啥,是不是從長春上的車?母親依舊沉默,不做聲等同預設。怎麼上的車,誰送你上的車。母親囁嚅道,我哥。母親總歸是笨拙的。補票罰款,工作人員斬釘截鐵地說道。沒錢,母親倔強地說。這時進來一名女工作人員,指著母親,她有錢,剛才這孩子還把一卷錢給了一個男人。

多少錢?這時父親揹著包出現在門口,手裡一張張數著票子。七十六元錢,我和母親的補票、罰款費。七十六元錢,在地鐵上母親和父親,嘀嘀咕咕一路。

也許對於鐵路人,覺得不買票是天經地義之事。

後來我明白了母親的心疼,她得卸多少火車皮、拉多少石渣、鋪很多路基才能掙到這七十六元錢。那長長的鐵軌,滿是母親的血與淚。

鐵路單位有免票,探親票三年一次。由於工作原因,父親是通票,全國各地不受限。因我在老家,父母跑得勤,母親的票便不夠用。票緊張時,看過大人改票,把過期的票浸在一種藥水裡,上面圓珠筆或鋼筆的字跡慢慢消褪。撈出晾乾,便是一張嶄新的空白票,填上姓名、要去的位置、時間,就可以了。

上中學時,住校。每個星期六回家,也不曾買票。一堆堆孩子,拿著家屬證或學生證,碰到查票的也不怕。這鐵路本是父母修的,再熟悉不過,不用進站,不用出站,哪兒能走門清。有時一招手,火車頭的司機師傅也會捎上一段。

多少年,我關心大舅是否受到牽連。記得當時聽見他們威嚇母親說要給長春乘務段打電話。母親卻笑道,啊,你說這些我都忘了。那次挺好的,睡的臥鋪,列車長請我們去餐廳吃的飯,你大舅的朋友。補票?是補了,你咋啥都記得。

牽連什麼,有什麼可牽連的。開免票的不在,我和你爸走得急,要不不會沒票。這世界在母親眼裡是溫暖,甚至溫柔的,很多我牢牢記得的事,早在她那兒煙消雲散了。

四十年的光影人間就這麼沒了。那次在王府井,爸媽給我買了一件豌豆綠繡花罩衣,小立領,我嫌土氣。衣服大,母親從底邊抽出一條布,改成翻領。現在反覺得中式衣服異常溫暖可愛。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尚沒手機,家裡有急事,靠電報解決。爺爺病逝在長春,父親抓車就上,在四個省會倒車,緊趕慢趕,就差飛回去。火車到長春是凌晨兩點,爺爺當天出殯。二姑家搬了家,父親找不到,上了一輛計程車可長春繞。下大雪,一尺多厚,有些路段邊掃邊開。父親著急,眼瞅著天亮了,想起三姨,想著也許二姑把地址告訴了三姨。摸到三姨家敲門,父親站在門外,三姨並不熱絡,或許沒認出父親,總之讓父親有點小小的刺痛。

父親趕至二姑單位,已早八點,說車剛走,都去了火葬場。到了火葬場,又說剛離開,留話去了火車站。站臺外站著白簇簇一堆人,大伯從山東比父親早一步到,戴著兩頂孝帽,捧著骨灰盒。老姑抱著爺爺的大衣,裡面卷著沒煉透的大骨頭棒子,準備埋到黑檻子祖墳。

寒風瑟瑟,父親撲通一聲跪下。那一年我的爺爺魂歸天國,在一片大雪裡化灰。我的孩子還小,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異常平靜,那天所穿的衣服,如何接聽,一根根紅的、綠的線插在一個個圓孔裡。我的辦公室在隔壁,一個人時,總是靜悄悄。總機室的王姐試著喊了聲小崔,長途。我答應一聲。她說,接過去還是過來接。

我記得自己的走姿,每一個動作,轉身或和離開。站在四樓,冬日的黃昏,沒有雪,只有清灰的天空和遠處的樓房,以及鍋爐房煙囪冒出的白煙。天空是割裂的,豁著口。

我低頭擺弄唱片,關燈,鎖上鐵門下樓,到車棚推出腳踏車。進家,抱起兒子,親吻著他的臉蛋。沒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爺爺走了,沒有,爺爺逝去、活著都是我自己的事。生活和現實設定了層層障礙,我那麼冷酷,像窗外空蕩陰冷的風,碎裂成冰。

春天的樹還來不及拱出柔軟的新綠,我想放聲大哭,但那不是我。

那個白鬍子,滿身仙氣的老人,與我就此別過。我與他一起捉蟲、喂鳥、聽戲、看電影、下館子。還一起賣過燒雞,兩隻手抄在袖筒裡,站在燈光閃耀的夜晚,一家大館子門口厚厚的黑門簾撲打著冷風。他忽然就買了十多隻雞,宰殺,褪毛,把腿盤進膛,用紗布包好花椒、八角一大堆作料投進鍋。滷,下炸鍋,刷糖色,再上籠蒸。他說年輕時做過。他的風度又是那麼好,白鬍子,皮帽子,穿著很沉、墜性很好的羊羔毛皮大衣。燒雞一元一隻,他挎著筐,我陪著。還和他喂兔子,在鐵軌上一起放過羊,他五花八門的人生我都經歷過。

十一歲那年,我和他途經徐州。停車十分鐘,他讓我在車上等,氣喘吁吁下去買香腸。冬天,穿袍子,瘦高,有氣管炎。站票,花十元錢補的臥鋪。車慢,從徐州到鄭州要七個小時。我們從淄博出發,大伯送的站。

最後一次見他,我讀高中。他穿著深褐色毛衣,揹著手,在我返校的路上等我。他掏出三十五元錢,趕著遞過來,手一直伸著,十塊十塊的票子。我沒接,徑直走了。留下滿是憂傷的他,孤零零站在父親他們修建的黃河大橋下的粗大橋墩旁。

由於心疼母親,假期回去,我開始疏遠他。他住在我們家,七十多歲依舊像小孩樣,踩著腳踏車的後座看電影,依舊亂花錢,糟蹋食物。我以為他會失望,但他閉眼前卻喘著粗氣說,讓平回來,我想看看她。

幾十年過去了,空氣好得像輕柔的夢,不曾醒來。思念是不計成本的,且沒有預設。我知道自己的體內流淌著這個老人的血,充斥多面性。

那邊也不是一個極樂世界,所以不大喜歡一味說著虛無的人,能苟活人世便是幸福的。嚴重忽視肉身之人,並不值得敬愛。珍貴的身體儘管沉重,卻像春天的樹木高舉著精神的火把,足可以照亮所有憂傷。

我發矇早,沒上學前,父親辦公室有個新分來的中專生,叫吳倉有。個不高,皮色黑黃。父親總說,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吳倉有能說,但並不油滑,只是在充滿夢想和理想的道路上攀爬著。母親說他與別的年輕人不同,不打撲克、籃球,瘋鬧什麼的。他嗜書,每每挑燈夜讀,且好為人師。白日,揹著沉重的儀器到野外測量;晚飯後,常到我家教我們識字。

他是北京人,姊妹多,五個弟弟,一個妹妹。他老大,窮,參加工作後,每月工資幾乎都寄回去供弟妹們讀書。常年饅頭夾鹹菜,母親有好吃的也會把他叫來。

那時住平房,搬一個小板凳,放張小桌,在院子裡寫字。潺潺流水的潺,記不住,他便指著房簷流下的雨水,說,看到了嗎?潺,不間斷的意思,三點水旁,一戶人家,裡面住著三個孩子,就像你們仨。他寫下三點水,“戶”字去一點,再寫上三個“子”字。很快被我記住,並寫得很好。他教過我很多字,上學前,可以找報紙來讀。那一年在河北,我五六歲。後來他考取大學走了,母親說峨眉大學,父親說四川大學。母親說:“明明是峨眉大學,走時,在咱家吃的晚飯,我包的餃子。”

我上初一時,搬了家。他帶著未婚妻,坐火車專程來看望爸媽,已是一名工程師。他的女朋友很白淨,秀秀氣氣,大辮子,並不多言。中午放學,待客的飯已擺至桌上。他聽說我英語學得不好,很著急,一遍遍講給我聽,且讓我上桌吃飯。那時家裡來客,我們不上桌,包括母親,只父親陪著。我添碗飯,坐在下手,什麼時候走的不知道,以後再也不曾見。聽母親說,那時他就得了肝癌,年紀輕輕,沒結婚就死了。以母親的話,是吃鹹菜吃死的,沒福,活到現在不是個總工也是一個指揮長。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我的啟蒙老師。吳倉有,倉裡並沒有有。

一個人離開,就像荒草割去,只剩下孤單單的天空。我不認為那個世界有天堂或地獄,那個世界什麼都沒有。人的一切都留存在萬丈紅塵裡,大地用母性收留了人之一切,那一個個墳塋,便是佐證。若死了還有一點點感知,不希望與喧囂者為鄰,安靜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該有多好,像無聲的樹木或簷下吹過的風。

人是孤獨的,尋找著各自的存活方式,沒有好壞,只有合適。幾年前,去鍾祥莫愁湖,我說若我死了,請尊重我,不要任何儀式,骨灰開車送此,沉入一望無際,碧波盪漾的水裡便好。

《小團圓》,放到案頭,翻了翻。早在習字、畫畫時於微信讀書一遍遍聽過。張愛玲還是冷得不夠徹底,晚年常一個人面壁與母親絮絮叨叨。

所有的自語皆說給自己聽。

風漸漸涼了,秋葉飄了一路,桂花起起伏伏,那種香白白亮亮,像明淨清透的月,好聞極了。忽而就秋了,細雨滴答的夜晚,似掉光了的玫瑰。拋物線的另一端,並沒有四季。活著好好活著,去那邊時未必像母親那樣隆重喜悅,但可以從從容容。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是不死的,在旁人的記憶裡掙扎、碎裂,脆弱著。

菡萏:那邊

作者簡介:菡萏,原名崔迎春,湖北荊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字散見《清明》《作品》《天津文學》《散文》《廣州文藝》《湖南文學》《四川文學》《黃河文學》《草原》《莽原》《朔方》《延河》《星火》《時代文學》《文藝報》等。出版有《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空翅》《養一朵雪花》,有文章被選、獲獎等。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