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沽文學：遠方的朋友「散文」

遠方的朋友【散文】

●王仲義

石愚聰是我讀化工中專時的一位同學和朋友。他之所以成為我進校後第一位印象最深刻的同學，是因為他的特殊相貌。蓬亂的頭髮，象一片叢生的雜草，深凹下去的雙目瞢瞢然然，鼻子尖尖且向下鷹鉤兒，隆起的前額，上翹的下巴，側視臉廓活脫脫一個大大的問號。尤其他那兩顆門牙比一般人略長，而且向前凸出，牙縫奇大，齒露於唇外。進校後的第二天，不知道是誰就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外號“石大牙”。

石同學與我分在同一班級裡。學生的宿舍全是平房，條件較差。每單元兩間房，每間有四張上下屜的床，共住八人，單元內住十六人。由於擁擠，學校特別重視宿舍的管理和衛生。因為愚聰同學不愛洗澡，不經常換洗衣服，同學們的意見很大。開學才兩個多月，衛生委員對他不講衛生的毛病提出過五六次嚴厲批評，他卻無動於衷。

我是班長，決定找他談一次。談話是在週末的下午，地點是操場的西頭兒。我開誠佈公地大道理講一通，他只是點頭而不講話。最後我逼他表個態，他沉思了好久說了一句：“我會讓同學們滿意的。”星期一的早晨，同學們告訴我，石愚聰搬到羊圈去住了。我一愣，轉身就去找他。

羊圈，其實是一間房子。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學校裡養了五隻羊。頭一年，學校班車軋死了鄰村老鄉的一條獵狗，老鄉要求賠償。如果給錢，沒法兒向財務科報賬，於是就將五隻羊抵給了老鄉。這房子從此便空了下來。

我推開虛掩的門，看到他正全神貫注地看書。沒等他抬頭，我就衝著他喊了起來：“我是讓你今後注意一下個人衛生，這對班裡的同學們，包括你在內有什麼不好的？你倒好，一賭氣搬這兒來了。我現在鄭重宣告，一沒歧視你，二沒排擠你，你今天的行為純屬個人意志。日後班主任找你，可要憑良心如實地講。真是豈有此理！”我非常氣憤地鬧了一頓之後，他才不緊不慢地說：“我搬到這兒住，不是因為你找我談話才來的，上星期我就找過校辦工廠的許廠長，商量了住這兒的問題。”

原來，許廠長一直想把這間房子做校辦工廠的值班室，因為養過羊，房間裡氣味異常，所以沒人願意去。愚聰想去值班室，是因為集體宿舍晚上九點鐘熄燈，而他習慣於晚上看書，這樣可以一舉兩得了。當然，房間內羶臊氣味他是絕不在乎的。

石愚聰每天晚上抱著厚厚的數理化啃

這時，班主任也來了，和藹地對愚聰說：“班長找你談話，你別誤會，這也是我的意思，講究衛生是身體健康的保證，是對你負責。今後一個人住在這兒要勤快些，白天上課時把這屋窗子開啟通通風，晚上睡覺不要太晚，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找我或班長都行”。

後來，班主任向我詳細介紹了愚聰同學的情況。他年幼喪母，父親一手拉扯他兄妹五人，生活非常困難，家庭缺少正常的生活調理，從小就邋邋遢遢，不修邊幅。再加上人長得醜，社會交往極少，性格越來越孤僻。但是這個同學學習很好，從檔案裡反映出在初中時是學校的尖子生。瞭解了他的境況，我真的有些同情起來。

為了改變一下他的生活習慣，我經常把他帶到我們宿舍來和同學們下棋。他的圍棋、象棋水平都很高，往往是幾個人合夥都不是他的對手。到了後來，他下棋的時候有人去偷他的棋子。這時候愚聰同學並不計較，甚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後將他置於“死地”的時候，同學們就歡雀起鬨。可是大夥兒心裡都清楚，真正的勝利者非他莫屬。而他卻狡黠地一笑，便悄悄地走了。

在一次參加學校附近農場勞動的時候，他不慎將剛發給他的十五元助學金弄丟了，這下子可把他急壞了。晚上都熄燈了，他找到我，讓我幫他找一找。我倆帶著手電來到農場，在他白天干活兒的水泵站附近仔細地搜尋起來。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毫無蹤影。深秋的夜，寒氣襲人，他穿件半袖衫，加之失落的心情，在黑夜中我聽到他打顫的牙齒咯咯作響。我脫下軍便服，給他披上後說：“我們回去吧。”他哭泣著說：“我沒吃飯錢了……”我當即向他表示：“放心！吃飯的錢我會想辦法的。”

第二天，我把情況向班主任作了彙報，班主任及時地反映到學生生活科，很快學校又增發了他一個月的助學金。他激動地哽咽了，連連不斷地說：“謝謝，謝謝……”從那以後，我凡到他宿舍，他就無話不講了。

如果說在此之前，對待他我認為是強者對弱者的同情與呵護，那麼在此之後的交往中我絕不敢說孰強孰弱了。僅僅透過我們兩人之間的聊天兒內容，我就有了深刻的感受。他給我講過多次，俄國化學家門捷列夫是如何發現自然科學基本規律─化學元素週期律的，他還結合個人的見解，預測尚未發現的幾種元素的情況。他向我陳述，104號最新放射性元素─鑪是人工合成的，用重離子轟擊而得到的經過，以及它的半衰期的時間是65秒……

石愚聰聊起化學元素週期律就滔滔不絕

他對數學也有研究，以自己的見解講述數學與自然，數學與人體，數學與航天技術的密切關係。他當場操筆，運用南宋秦九韶的數書九章所述，正負開方術的增乘開方法解出高次方程的正根。

後來他告訴我，他在家裡正建一個小型實驗室，目的是搞一些基礎性研究工作，為今後發現新的元素做準備。我佩服他聰穎的智慧和刻苦學習的精神，但對於他要發現新元素的想法，還是覺得可笑而不自量力。

石愚聰在家裡自建小型實驗室搞研究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家庭實驗室一事被披露了，他成了學生中走白專道路的典型，遭到了口誅筆伐式的批判。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他精神不正常，所以也就沒有受到人身批鬥之苦。可是，學校裡哪個群眾組織無論如何也不會吸納他的，他悄然離校回家了。從此，同學們繼續在運動的漩渦裡經風雨見世面，而他依然在知識的海洋裡默默地體味著艱澀與快樂。

石愚聰作為學生中走白專道路的典型受到批判

待到一九六八年十一月見到他的時候，已經各自接到了分配通知書。我分配到了濱海的一家化工企業，他被分到市區的一個小型化工廠。

光陰荏苒，十多年過去了。一九八零年七月的一天，天氣特別炎熱。我在車間幹完活兒已近中午，準備衝個澡再去吃飯。去浴室的路上，車間工人小劉老遠喊我：“王師傅，有人找！”近處一看：“哦，石愚聰！”我又驚又喜，分別十多年的老同學見面格外地親。只見他滿頭大汗，站在那兒呆呆地瞪著我。得！乾脆一塊兒去洗澡，然後去吃飯。

我們邊吃邊談，方知他這次來是想讓我介紹女朋友。他說：“三十多歲了，獨身一人太寂寞。幫幫忙吧，班長！你是知道的，可天下我沒有幾個朋友。我琢磨兩年多了，這事兒非得你辦不可！”他這一番話，我可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我情不自禁地重新端詳了他幾眼，衣著比以前乾淨利索多了，那幅尊容除去增添了幾分老氣，還是那麼地對不起觀眾。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束乞求的光，正在逼著我作出回答。稍微思考之後，我說：“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在這兒物色一下，如果有合適的，我給你打電話。”本來，想和他再聊些工作和其他方面的情況，可他這個直性子人奔著一件事來的，就朝著一件事講，別的都不提。而我一沾這類事兒心裡就發毛，只有下逐客令了。臨走時，他突然告訴我，他已經報考數學研究生了。

雖然留下了通訊地址和聯絡電話，但是由於沒有找到與他條件相當的人選，也就沒再與他聯絡。一九八四年四月，他打過電話來說：“那年分手後，一個多月就收到了通知書，被錄取為數學研究生。幾年來在導師的幫助下，經過自己的刻苦努力，自選課題研究取得重大成果。現在已接受德國波恩大學的邀請，將在九月份作為學者對該校進行訪問。”他還告訴我，英語和日語都過了關，準備用五個月的時間過德語關。他略帶遺憾的口吻說：“可能沒有時間去你那兒了，原來我和你提的那件事就先別費心了，眼下的時間太寶貴了，以後閒下來再說吧！不過，還得求班長一件事。最近雜誌社的記者追著我採訪。上週見了一面，靜坐了半個小時，我一句話沒說。不是不願說，是不知道怎麼說。求你幫我寫份材料，應付一下局面。”我略思片刻，問他：“記者採訪的主要內容是什麼？”“噢，是因為出成果了。他們認為我三十幾歲沒結婚，就是為了事業成功而不顧一切造成的。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沒能找物件成家，是我長相不好，沒有錢，沒有房子。我……痛苦極了！”他說到這兒，聽得出聲音又近似於哭泣了。我趕忙打斷他的話：“愚聰，別這麼悲觀，你現在是咱們同學中最有成就的，今後你會比誰生活得都好。放心吧，我馬上給你準備材料，儘快給你寄過去！”

三天以後材料寫好了，其中有一段內容是這樣的：容貌的美醜是造物主信手賜予的，我無法改變我的現狀。我缺少雄豪剛毅和勇銳疏狂的男子漢氣概，缺少端勻持神的五官和青春四射的容顏，缺少矯健挺拔和陽剛壯碩的身軀。所以，我的自尊心時常受到傷害。上學的時候，學校運動會的入場式都不讓我參加。男同學給我起外號，女同學見我繞著走。我的生活非常清寂和淡漠，後來完全陷入了荒涼的寧靜與孤獨。那種仰天哭訴天不應，俯地空嘆地無聲的境況是備受煎熬的。過分的孤獨殘酷地磨損著倖存的幼稚記憶，週而復始的苦悶心理導致了情感的萎縮與枯竭。然而，自身的醜陋客觀上阻擋了眾人的聯絡和交往，阻擋了無聊的糾葛與事非，阻擋了外界的干擾和誘惑。這種現實，居然為我構建了一個淨化的環境。藉助於這個環境，我就以勤補醜，以德補醜，以才補醜。竭盡全力以驚天動地的成功去補醜，是我唯一的出路。高爾基說過，一個人越不同凡俗就越偉大，也越孤獨。我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心態，正確地面對現實。生活在這個緊張和喧囂的環境裡，孤獨、寂寥、空曠、凋零倒是一種難以渴求的風景，它蘊含著悠然之美。這種美不是漫漫湮水，隱隱雲山，卻是靜其表而動其內，放任思維而勝似流水。自由與舒展，產生了天然狀態下返璞歸真的意境。在這樣的境地裡，創造出任何奇蹟都是順理成章的。我的成功，在於我的孤獨與醜陋……

一週之後，把這份幫他寫好的材料寄了出去。我真想聽一聽他對材料內容的看法。可是，他竟然沒有和我聯絡，我覺得他可能是不滿意了。真的有些後悔，早知如此應該先讀給他聽，不對胃口還可以修改一下。這下完了，把朋友得罪了。在後來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我的心象壓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

一九八六年春節前夕，我收到愚聰從德國波恩寄來的一封信，一切才弄明白。信中寫道：“班長，實在對不起你！接到你的信後，那份材料我反覆看了幾遍，很滿意，你比我自己都瞭解我。就在我準備和你聯絡並打算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接到了高教部的通知，到北京參加出訪前的培訓。緊張的培訓結束後，便直赴德國了。

經過努力，我與德國導師w。d合作，在數學新的領域裡取得了新的突破。這一切，是與你分不開的，因為你在那份材料中幫我寫道：‘竭盡全力以驚天動地的成功去補醜，這是我唯一的出路。’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我的動力源泉就在於此。

我的導師是一位非常慈祥的長者，他不但給了我事業上的巨大幫助，對我的生活也特別關心。他出了一筆錢為我在德國找了一家非常好的醫院，請了一名技術高超的醫生為我做了牙齒整形術。手術很成功，術後第一次照鏡子幾乎不認識自己了。去年六月份我的導師把他的助手，一位中國姑娘介紹給我交朋友。她的名字叫慧娜，這是位賢惠的姑娘，人長得很漂亮。我們已經交往得很熱烈了。我把儲存的那份材料給她看了。她說你的班長寫得挺好，不過她認為內容不夠完整，她在你的大作之後又續加了一段文字：‘人生的美又何止於容貌，一份善解人意的心情，一個充盈著智慧的大腦，一個憨厚會心的微笑，一派儒雅有禮的風度，一種為追遂真理而務實的精神，最重要的是有一顆善良的心靈。即使相貌再醜，也可以魅力四射，美麗一生！’

班長，依我看她補充的這段挺不錯的，也比較適合我。不過，我對文學不精通，這段的內涵由你去評論吧！隨信寄去合影照片一張，請查收。”

我急忙取出照片，仔細地端詳起來。這是一張兩人整身照，姑娘高高的個子，姿容豔麗，似絢光朝霞一般。我熟悉的愚聰神采奕奕，精神煥發。那曾經定格在形象上起著百分之八十作用的大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張笨拙卻有著天方夜譚神話般魔幻的嘴巴。

古道有詩：天有三寶日月星，地有三寶水火風，人有三寶精氣神，善用三寶可長生，三寶圓滿天地通。是啊！愚聰的神氣勁兒咄咄逼人，明媚的精神頭兒幻化了他的形象。所以，人顯得怪中透俏了。

這時，我重讀了慧娜姑娘續加的那段摯言，覺得哲味頗濃，不免對她敬佩起來。今後，愚聰的生活一定是幸福的！

歸根到底，愚聰奮鬥多年終成正果，事業和生活都給予他應有的回報。正如孟子所言：福之本，在於憂。

石愚聰謝絕了德國導師的挽留回到北京

當祖國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婉言謝絕了關心他勝似親生父母的w。d導師的挽留，放棄了那裡舒適的生活和優越的工作條件，懷著一顆報效祖國的赤誠之心，一九八八年春天回到了北京。半年之後，他就職於某衛星發射基地中心資料庫。由於他工作性質的關係，我們好久沒有聯絡了。

我國的航天航空事業日新月異，成果喜訊頻頻傳捷。每當我聽到有關這方面的訊息，就會立馬想到一位已經是國家棟梁之材的他，我那遠方的朋友。

1993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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