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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鄉印象:天高皇帝遠的玉環與楚門

  • 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籃球
  • 2021-12-29
簡介直到雍正六年(1728),在浙江總督李衛的建議下,設定玉環廳,將溫州、台州兩府涉及海洋事務,統一交付玉環廳管轄——玉環本島與楚門半島,始得以整體“展復”,重新開發

岙的拼音怎麼讀

兒時,我的家鄉具體地名是“浙江省台州地區玉環縣楚門區(鎮)外塘鄉胡新村朝東屋自然村”。

浙江,無需解釋;玉環,浙南地區孤懸海上的島嶼;楚門,是與玉環島隔海相望的半島,二者合一,構成今天的玉環縣境域。當然,世上本無玉環縣,在明代以前,這裡只是溫州(府)樂清縣的玉環鄉。

吾鄉印象:天高皇帝遠的玉環與楚門

台州市玉環縣大麥嶼街道岙底。 (南方週末資料圖/圖)

天高皇帝遠的海島,通常不具備完整的文獻歷史,按古人的說法,是“化外之地”。最近幾十年來,海島上陸續發現過先秦的聚落、六朝的青瓷、唐代的水井、北宋的鹽場、南宋的墓誌。可見,明代以前,吾鄉也不像古書上說得那般蠻荒。

明朝開國以來,倭寇犯邊,海上不太平,朝廷下達“片板不許入海,寸貨不許入蕃”的禁海令。玉環本島是台州、溫州兩府之間的門戶,所謂“海疆要地”,竟然被整體棄置於海外,淪為荒島。明洪武二十年(1387)在半島上,則建起楚門千戶所城,駐紮千餘軍士,防禦著來自海上的強盜。

吾鄉印象:天高皇帝遠的玉環與楚門

明嘉靖《籌海圖編》所附“玉環山與楚門所”圖,玉環山呈現荒島的情景。 (鄭嘉勵供圖/圖)

明代的衛所城,後來多半轉變為各地的大集鎮。楚門所就是楚門鎮的前身。

楚門所與樂清縣的蒲岐所(即今蒲岐鎮),遙相呼應,同屬於磐石衛,一道守護著樂清灣。明成化十二年(1476),半島部分劃歸台州府太平縣(今溫嶺市)。至於一直不“太平”的海島部分,依然隸屬於溫州府樂清縣。楚門所城,相應改隸松門衛,即今溫嶺松門鎮。

不知道明嘉靖年間,戚繼光、俞大猷的軍隊有無到過吾鄉。我在蒲岐的時候,見過“倭墳墩”,一個大土包,實為亂墳崗,據說埋葬有為戚家軍擊斃的倭寇,嘉興的王江涇也有類似的倭墳墩。這裡頭或許有點說法,將暴斃的陌生人妥善掩埋,是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而集中掩埋敵人,可能另有“厭勝”的意味,恰似蒙古人征服江南,毀掉南宋皇城,特意在鳳凰山建塔,以鎮壓東南王氣。

可惜,楚門並無倭墳墩,也沒有這些說法。今日的楚門鎮,猶如攤大餅一般,規模越攤很大,幾十年前只是老鎮:十字街,輔以小巷,沿街是店鋪,坊巷內是居民。城牆雖已拆除,但邊界猶能辨認,東門、南門、北門外,三面環水,是當年的護城河。西邊有山,喚作“西青山”,是老鎮的天然屏障。我在鎮上念過六年中學,當年所見的老街,依然儲存著明代所城的基本格局,儘管戚繼光已經離開我們好幾百年了。

楚門所城,按照制度,統兵1120人,加上軍戶家眷和附近平民,人數絕不會少。朝廷的目標在養兵而不耗國庫,將官軍士在衛所附近屯田,自力更生。顯然,早在明初建造所城之前,楚門已有廣大的腹地可供開墾。事實上,自西青山、經三角眼,至馬屁股的老車路,即今天的楚門鎮楚柚北路,就是宋元時期的海塘。

這條古老的海塘,就是明永樂《樂清縣誌》中的“橫山塘”,在清雍正《特開玉環廳志》中寫作“楚門老岸”。老岸以內,早已淤塞成陸,作為楚門所城的屯田。

我家所在的外塘鄉,整體在西青山與老岸以外,在明代,沒什麼可說的,因為那裡仍然是一片汪洋,海浪直逼西青山腳下。“外塘”的意思,大概指城外的後來築起的某條海塘。

吾鄉印象:天高皇帝遠的玉環與楚門

清光緒《玉環廳志》所附輿圖,這是玉環展復後100多年後的情形,玉環山上已建有玉環城,即今玉環縣城。“楚門所去海二里”,城外已漲為陸地,吾鄉外塘胡新就在此範圍內。 (鄭嘉勵供圖/圖)

研究海島地區的歷史地理變遷,海塘的興廢,是最重要的考察物件。海島上有限的平原陸地,是先民挖土運石,築起條條海塘,經過層層圍墾,從海龍王嘴裡奪來的。

那年頭,楚門所城附近有個優良的海港,明代大地理學家王士性《廣志繹》曾提及楚門的避風港。大小船隻,避風於此,別有風情。鄉居的秀才見了,入詩入畫。運氣好了,也許能載入舊志書,稱為“楚門八景”或“十景”。

我尊敬的餘紹宋先生編纂《民國龍游縣志》,將家鄉“十景”一概刪除,偏僻的鄉野,恰巧有“孤舟蓑笠翁”,也算十景,甚是無謂。我也不喜歡這些酸不拉幾的空洞文字。今天有些玉環籍作家,將楚門描繪成典型的江南水鄉小鎮,小橋流水,意境優美,簡直與烏鎮、周莊在伯仲之間。赤子情懷,甚為可感。而實際上,吾鄉人文風貌,與此相去甚遠。

吾鄉印象:天高皇帝遠的玉環與楚門

台州漁港晚照。 (視覺中國/圖)

吾鄉的歷史,充滿了血淚。清順治十八年(1661),為對付海上的反清勢力,朝廷在距離海岸線三十里的地方,築起牆界,界外的房屋付之一炬,居民被驅趕入界。這就是駭人聽聞的“遷海令”。玉環本島,本來荒蕪已久,如今索性連半島也淪為無人區。自古以來的專制政權,為了維持其統治,喪心病狂,民眾之疾苦,可以忽略不計。

直到雍正六年(1728),在浙江總督李衛的建議下,設定玉環廳,將溫州、台州兩府涉及海洋事務,統一交付玉環廳管轄——玉環本島與楚門半島,始得以整體“展復”,重新開發。

海島開發的首要任務,就是重修舊海塘,興築新海塘。玉環廳首任長官張坦熊,在楚門西青山和“老岸”塘以外築起一條新海塘——南塘。南塘很長,也稱“萬丈塘”。

海塘築成後,塘內漸漸淤塞成陸,過些時日,海水成為鹹淡參半的“淡水衝”,繼而徹底淡化,陸地遂為良田。海塘之上,每隔一段距離,建起陡門、水閘,以時啟閉,以時蓄洩,溝通塘內的河流與塘外的海水。

海塘之外的灘塗,可用於養殖,也能闢為鹽田,用來曬鹽。漸漸的,舊海塘失去實際的功能,淪為村路。這就是胡新村內的老路。

南塘退化為道路,但陡門仍在。我家後面的石板砌築的陡門,大概興建較晚,名叫“新陡門”,每次開閘放水,河水奔騰入海,捲起浪花朵朵,令人目眩。我兒時騎車經過陡門,都要下車,步行透過。

多年以後,老路之外又築起新的海塘,然後,新塘又成舊塘,最終又成為村莊裡的某條道路。這麼說吧,與海岸線大體平行的條條道路,原先都是海塘,越靠近大海的,年代越晚。

我家所在胡新村,位於南塘內側,又稱“南塘裡”。“胡新”行政村之得名,可能源於最早徙居此地的胡姓人家,我家北面的自然村“胡家”,至今仍為胡氏族居之地。“胡家”與“新陡門”,各取一字,便是胡新。早期的民居,多半朝東開門,故稱“朝東屋”。雍正六年,張坦熊圍墾楚門南塘後,塘內的地塊,劃分為十塊號基,分別以《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命名,官府招徠外地移民前來耕種,徵收皇糧。

朝東屋自然村東南方向的村莊,名叫“天造”。我去鎮裡上學,路過那裡,這是我家去楚門老街的捷徑。我常常感嘆“天造”之名有文采,天造地設一般,不像我家的“朝東屋”土裡土氣。後來知道,“天造”原來是“天字號”的連讀音轉,我家朝東屋所在的地塊,原來名叫“玄字號”。這個掌故,今天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了。

南塘以外的海塘,沙蟹屋塘、冷飯塘、沒水塘等等,都是後來陸續新築的,塘內的村莊,便以冷飯塘、沙蟹屋為自然村名。成陸較“南塘裡”為晚,地勢也較低。我爺爺生前常常引以為傲,說,颱風天,發大水,海水都淹過冷飯塘人家的屋頂了,卻只能到我家的地栿頭。地栿頭,就是門檻。我家老屋是低矮的石頭屋,門檻也低矮。

由於明清以來長期的“海禁”,展復之初,百廢待興。官府招徠溫州、台州等地的移民前來墾荒。如今的玉環居民多自外地遷來,方言龐雜,閩南話、溫州話、台州話、其他的話。

吾鄉印象:天高皇帝遠的玉環與楚門

楚門鎮原外塘鄉全景,拍攝於2013年。是時,朝東屋的老屋基尚未拆遷。 (鄭嘉彬/圖)

我的祖先,明末自閩南漳浦縣遷徙至溫州府瑞安縣沙洲(今屬瑞安市陶山鎮)。雍正年間,始遷祖鄭士寶響應官府的號召,從瑞安輾轉遷來南塘裡“玄字號”地段落戶耕種。成陸不久的田地,並不肥沃。當年背井離鄉的年輕人,為何相中這個“天晴無水吃,落雨無路行”的地方落戶?待考。

可以明確知道的是,鄭士寶公在此娶妻,生了六個兒子。六大房派,各自繁衍。多年以後,這個村莊幾乎全是鄭氏子孫。我家來自二房,如果始遷祖鄭士寶算一世祖,我叫鄭嘉勵,按照家譜行輩起名,“嘉”字輩成員,正好第八世。

現如今,換了人間。曾經的化外之地,如今竟是“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地區”,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民工,雲集吾鄉。修族譜的風氣也回來了,鄭氏家族,不分房派,前幾年數度回到瑞安老家,將當年流落荒島的親人,在“總譜”內續上。為此,我還捐過錢。

人到中年,身處他鄉,我越來越懷舊,越來越熱愛故鄉。希望吾鄉不必費心打造“水鄉特色”,而是亮出“海島名片”。只可惜,在我家方圓十里之內,鹽田、陡門、海塘等標誌性海島風物,蕩然無存。這一切改變,彷彿發生在一夕之間。

我的兒子是新杭州人,“隆”字輩成員,然未起譜名。年輕人對我在前頭所說的內容並無所知,經過我反覆講解,似乎略有興趣,至於老家的方言,則連半句也不會說了。

鄭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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