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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讀書生活

  • 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籃球
  • 2021-12-20
簡介姑父蔣大宗知道我喜歡訪古,從家裡搜出了一本上世紀二十年代出版、日人足利喜六的《長安勝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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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讀書生活

陳致現為北京師範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學術副校長,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院長。 (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11日《南方週末》)

小時候讀書,可以說是沒有什麼選擇。既沒有選擇的能力,也沒有太多選擇的機會,借到什麼書就讀什麼書。因為除了馬恩列斯毛以外,一般人家裡都所剩無幾。一般知識分子家庭裡總會有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五冊、《水滸傳》和《紅樓夢》。1970年代中後期,陸陸續續還有章士釗的《柳文指要》、李贄的《藏書、續藏書》、《焚書、續焚書》,這些書之所以在人家和市面上看到,總是因為特殊的政治原因。比如《水滸傳》就是批林批孔批宋江的時候,悄然上市的;李贄的書則是提倡“造反有理”的時候大量刊行。當時我們最不理解的是《柳文指要》和《紅樓夢》,直到多少年之後才明白怎麼回事。

老話說:“男不看水滸,女不看紅樓。”父母從事科學事業,在這方面可謂疏於管教。我小時候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是《水滸傳》;大姐陳葉、二姐陳宜看的第一部好像就是《紅樓夢》。關於《紅樓夢》,父親曾嚴令十五歲以後才可以讀,但是這禁令形同虛設,我們三個都在這之前就讀了。大姐讀了以後特別喜歡裡面的詩詞聯句,經常掛在嘴邊的是黛玉的《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我喜歡的則是宋江的反詩,還有《三國》裡的“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我們姐弟一度沉迷到,還模仿林黛玉、史湘雲等聯句,走在當時永定路三間房的馬路上,拼湊著五個字的句子,大約都是半通不通,不知所云。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後,北京市民都不敢住在家裡,外面到處都是用木材和油氈搭起來的所謂“抗震棚”。那個時候我記得看得最多的是一本1915年出版的《辭源》,一本是王力的《漢語詩律學》。前者是我的兩個姑婆從上海託人帶來的。她們聽說我食古不化,就從上海我們老房子裡祖母留下來存貨中找出了這本書。《漢語詩律學》是大姐陳葉跟她插隊的同村知青江波借的,江的父親是導演江雲川,所以家中也還有些稀缺存貨。當時,市面上是沒有這些書的,借書都要在限定時間內還。《辭源》我主要用來學平水韻。這版的《辭源》,每個字下面都標出平水韻部和反切。於是我在一個小本子上,把每個漢字分別抄錄在不同韻部下面。當然,現在網上隨便可以查到平水韻表,當時抄的表只能當是練字了。

王力先生的書當時還借到了《詩詞格律》,兩本書合在一起看,雖然內容似懂非懂,但是,王力先生舉的例子倒是抄錄了不少。又選了一些讀起來上口的,閒來無事,便在房間裡高聲朗誦。母親聽得耳鼓發麻,煩不勝煩,就跟我約法三章,“最好家裡沒有別人的時候背,有人的話只能在廚房或者廁所裡背,功課做完了以後背”。

1979年初中考高中,母親說:“考得好的話,可以獎勵你到北京以外的地方去旅行一次。”小時候,離開北京,一直是我的夢想。1968年,父母下幹校去河南駐馬店勞動,我們姐弟三人便跟著外婆去江蘇宜興鄉下,野玩了兩三年,從此樂不思蜀。大概是1972年回到北京以後,就一直夢想著回宜興。當然這是一個選擇,還有一個選擇是去西安我叔叔陳懷琛那裡。古都長安,也一直魂夢以之。考完之後,母親問我:“考得怎麼樣?”我十分自信地說:“去西安,給我準備行李吧!”

於是,收拾行裝,很快就來到古都長安。此行主要是訪古。先是住在叔叔家,西北電訊工程學院的宿舍。後來,為出行方便,住到嬸嬸的父母家。嬸嬸的父親嚴晙、我表姑父蔣大宗,都是西安交大電機系的老教授。姑父蔣大宗知道我喜歡訪古,從家裡搜出了一本上世紀二十年代出版、日人足利喜六的《長安勝蹟考》。此書原來是大姨公黃錦章(姑父的岳父)收藏的。大姨公民國時期任上海郵政局局長,鄴架頗豐。據說晚清以後的報刊雜誌他收集的最齊。解放後,大部分藏書都捐給上海圖書館了。《長安勝蹟考》是院系調整、上海交大內遷西安時,大姨公送給姑父的。我得到這本書,如獲至寶。足利喜六是日本歷史學家,上世紀初在陝西大學堂(今西北大學前身)教書,在關中秦川地區做了多年的古蹟考察。作者詳盡敘述了西安及西安周邊的漢唐帝陵、名勝古蹟、歷史沿革、當時面貌,以及交通狀況等,並且附上了很多珍貴的照片。於是,在西安這兩個月時間,我每天帶著這本書,攜帶些嚴先生家揚州阿姨給準備的乾糧,早出晚歸,按圖索驥。

1970年代末的西安城裡,很多古蹟已經蹤跡難尋,像牛頭寺、報國寺等,一些保留了古名的如興慶宮、蓮花池等也是完全沒有古意。一些著名的古蹟如大興善寺、大慈恩寺(大雁塔)、大薦福寺(小雁塔)等都被不同的單位佔著,比照著《長安勝蹟考》,想象著1920年代的古都,令人不勝銅駝荊棘、華屋山丘之感。而西安城外的古蹟,倒是不少出人意料地儲存得相對來說好一些,大概是太遠,革命要革過來也不容易。像鄠縣圭峰下面的逍遙園草堂寺,原是鳩摩羅什駐錫譯經的所在。還有終南山裡的如太乙宮、輞川別業,長安縣杜曲少陵原半坡上的興教寺等,雖非漢唐舊貌,但與足利喜六所記大體相符。

一次坐長途車,間關跋涉,到了杜曲少陵原的半坡上,找到了興教寺。這裡是玄奘骨灰所在的地方,裡面還有玄奘的兩個學生圓測、窺基的舍利塔。我當時站在一座石碑前,手裡拿著《長安勝蹟考》,讀著碑文。結果被寺裡的方丈看見,他頗感訝異,於是邀請我到他的廂房裡面幫他抄寫了兩頁經文,午飯則以麵條、饅頭、榨菜款待。不想逗留的時間長了,錯過了回西安的最後一班長途車。那個年代,沒有網路、沒有私家車,也沒有電話。看來只能在寺裡蹭晚飯、住下來了。心想古來只有和尚打秋風,不圖今日灑家要打和尚的秋風了。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這時,一輛卡車拉著一批年輕人經過這裡,看到興教寺建在少陵原的半坡上,倍感新奇,就驅車上來了。方丈釋心祺對這些來自咸陽一家工廠的年輕人非常熱情,還專門為他們打開了藏經閣,拿出了珍貴的貝葉經。我跟著沾光,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貝葉經。方丈的條件就是,“你們一定要把這個小孩送回西安交大他親戚家。”回到交大宿舍已是很晚,公公婆婆叔叔嬸嬸都比較著急,我講了當天的經歷,並且說:“方丈問我想不想出家,我說:這是大事,我要考慮考慮。”長輩們大笑。

8月回到北京,剛好看到大型紀錄片“絲綢之路”熱播,居然也拍到了興教寺,而且拍到了藏經閣,甚至拍到方丈釋心祺,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貝葉經擺在几案上。我異常興奮,就寫了一首七律,準備寄給釋心祺:

策杖依尋老健身,柯斤芒屨類樵人。

憐儂每作歸來想,輸汝獨標出世心。

遠躅雲林聞梵唄,疏寒梅鶴動微吟。

一身泊系長安近,每聽鐘聲晚更沉。

信始終沒有發出,其實內心裡覺得心祺還是俗世和尚,在寺裡我們一起看書的時候,很多字都不認識。反正只要我詩寫了,馳聘了好古的想象,就心滿意足了。

小時候比較偏科,五年級以前還算是全面發展,戴帽初一時(相當於六年級)還參加數學競賽,也是英語課代表。跟同齡同學相比,我英語學得早一點兒,主要是小叔叔王光曾起的作用。小叔叔1950年代留學蘇聯,以烏拉爾工業大學全專業第一的成績畢業。但因思想上一直不積極要求進步,幾十年拿著技術員最低工資,賦閒在家。

思想落後的人,往往腦筋格外活躍。小叔叔為了給他靈動的大腦找出路,就開始自學各種外語,英文、法文、德文等。似乎還是行有餘力,就拿半導體收音機,拆了裝,裝了又拆,樂此不疲。仍不過癮,於是又自己安裝了一臺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每次去東高地小叔叔家都發現他不是在學德文、法文,就是又研製了新的產品,讓我們這些小孩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知道他透過什麼管道,總能找到一些英文書,一開始弄來了一套《靈格風》英語教材,內容是圍繞著一家人,展開各種場景對話。只記得這家的男孩子叫Simon,一位家庭女教師叫Shiela,我們姐弟三人一點可憐的英語會話能力大都得益於這一家子。

後來小叔叔還弄來一些書,如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The Adventure of Tom Sawyer)、霍桑的《高更的頭顱》(The Gorgon’s Heads)等。印象最深的是《高更的頭顱》,故事源自希臘神話,大致是說珀爾修斯(Perseus)經歷千辛萬險,斬妖除怪,終於砍下了九頭怪高更的頭。這本書是霍桑給青少年寫的,本不應太難。大姐、二姐不久就看完了。而我實在對英文興趣不大,之前看過一些類似阿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羅賓漢(Robin Hood)等,總覺得羅賓漢和英國古代這些英雄人物,既沒有超絕的武藝,“萬夫不當之勇”,也沒有身負奇冤,仗劍復仇,忙來忙去、東奔西走,好像就是為了追幾個女孩,感覺莫名其妙,算哪門子俠客?跟我們的西、儒、三、水(《西遊》《儒林外史》《三國》《水滸》),無論是故事的情節、趣味性、複雜性,還是語言的生動、富贍,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更遑論《紅樓夢》,所以閱讀的進展極其緩慢。

大約過了幾個月的時間,有一天,母親不無好奇地問我:“高更的腦袋是不是還在脖子上呢?”我只能嬉皮笑臉地應付她一下。

陳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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