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字 | 錢

錢

雲也退

“實踐”是個分量很重的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聽起來很莊重。可是，真理通過了實踐的檢驗，那還OK，要是沒透過，實踐的後果由誰來承擔？能不能扔下一句“我知道了，這不是真理”，然後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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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需要推敲這個“踐”字的意思。踐是踩踏，古代寫作“踐”，雖然前面掛了個“實”，可是“踐”卻不是紮紮實實的踩下去，而是試探的，踩一腳，收回來，以便下一次再踩。人經常說“XX原則，你要踐行”，“引導群眾踐行XX法規”，意味著這個原則、法規之類，都是試用的，不知道深淺好壞。實踐或者踐行，在最好的情況下叫第一個吃螃蟹，在最壞的情況下，相當於做小白鼠。

踐的右邊是“戔”，一個戈指兵器，兩個戈重疊，就不是兵器了，而是“戈之戈”，指兵器頭上的那個尖。“尖”的發音跟“戔”是一樣的，“戔”就表示那頂上的一小撮，那個抽象的點點。這樣看來，實踐或者踐行，核心意思都是“試水”。過去在公共澡堂泡過的人都有過試水的體驗：一隻腳伸進去碰一下水皮兒，發現燙了，收回來，再換另一隻腳。是的，有點“賤”。

踐字非常古老。有句成語叫“食毛踐土”，春秋時候就有，要向一個君王表忠心的時候，就說我是“食毛踐土”之人——我吃一口你的莊稼，踩一下你的土地，我仰你的鼻息活著。這是何其卑賤。不過，踩一踩，對君主而言卻有不同的意義。河南有個地名，就叫“踐土”，它的寓意是誰都不得久佔此地，而是染一下指，類似於一支球隊奪冠，在冠軍獎盃上刻個名字，來年重新加入對同一個獎盃的爭奪。

在《春秋》裡，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就是在踐土會盟諸侯。在他之後，要輪到別人當這個霸主；但是他已經留下了名字，在踐土這條星光大道上踩了個腳印。

五霸中的第五位，越王勾踐，先是敗給吳國，給吳王做了三年的奴僕方獲釋。回到故里後，他派手下人給他每天送一個生熊膽來。晚飯之後，勾踐把膽擱嘴裡，嚼巴嚼巴嚥下去，重溫“會稽之恥”。

但過了一段時間，手下人兩手空空地來交差，說熊羆太難抓了，建議換個狗膽，何如？

勾踐不採納，但他另有了主意。他把手頭最後一顆熊膽掛起來，每天舔一舔。這樣，一顆膽他就能用上一兩個星期，甚至更久。

“勾踐”的本名叫“姒鳩淺”，“勾踐”二字是越語的譯名。他獨創了一種象徵性的認知方式：舔一下苦膽，就能體驗到從亡國失土到淪為奴隸的一整套生涯；這種認知能力比我們今天的人都要高，我們在超市裡試吃一小塊蛋糕，覺得再美味，都不一定會買回一整個來，因為我們無法確信那一整個蛋糕吃起來都和那一小塊的口味一樣。

會稽還出過一個人物：劉寵。他是“二十四廉”的頭一位。東漢桓帝期間，劉寵在會稽當太守時，因為兩袖清風而受到士民愛戴，他離職時，百姓追著他，把錢塞到他手裡。劉寵固辭卻辭不掉，他就把錢堆在一起，拿起了頂上的一個，說“列位的心意我領了，我就拿這一個錢，意思意思吧。”

這就是“一錢太守”的故事。“錢”也是個帶“戔”的字，含有尖端那個點點的意思。錢很小，得堆起來才顯出規模；計量單位裡，十錢才等於一兩，一錢的形態通常是一堆藥粉或者一撮鹽。戔系字都是小、臨時而短暫的意思：“踐”是踩一踩，“淺”是舔一舔，臨時寫個字要用“箋”，臨時住一晚得去“棧”，據說一種水果被榨成精華的時候就成了“餞”。錢也是如此，它的價值不在囤積，而在於你拿一下，我拿一下，在彼此之間傳遞。

可惜，有這樣認識的人太少。而在劉寵眼裡，錢不僅不必囤積，還只有象徵意義，拿走了尖端的那個，就表示我擁有過了全部，就像勾踐一樣，用一顆掛起來的膽濃縮了全部的創傷記憶。而會稽這個地名，後來也演化出了一個對金錢的數量很不敏感的職業的名字：會計。

傳說，劉寵最後還把那個錢扔進了江裡。那條江也命名為“錢清江”。劉寵走後，無數人效法他的榜樣，丁零當啷地往江裡扔錢，以至於周圍寺廟裡的放生池無人問津，都長出了水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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