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就欠你，靖西》——山東·李慶傑

中國大，有多大？現存的縣，幾乎三千。講起某個縣，如果陌生到從來沒聽說過，我一直以為這得算一件挺丟人的事。一個地方，既然已經大到是一個縣了，無論多麼荒涼貧瘠，地偏人稀，都不該是我不知道的理由吧。靖西，恰恰就是這樣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個我去之前剛剛不叫“靖西縣”的西南邊城“靖西市”。

由此，我的心生愧歉，我欠靖西。至少欠靖西一個知曉。

《天氣山河》138cm×68cm

我的家鄉，是一個在北方卻“姓濟名南”的泉城。那是去年臘月廿七，我行程四千多里，從冰天雪地的濟南趕到一個曾讓我魂牽夢繞的黑衣壯寨過年。度過除夕之夜，伴著流水落花的鞭炮聲，鄉友孝偉駕車陪著我啟程了中越沿邊公路之行。

《白水明田》138cm×68cm

一個當代人，可能沒有讀過萬卷書，但有卻並不僅限於行過萬里路。如果你也沒聽說靖西，我再也不好意思笑話。如果你知道靖西，那好；或者你來過靖西，那更好。如若不知，便無可來；如若不來，便無可見；如若不見，便無可念；如若不念，何以可戀？我想知道，你知道的、看見的、念戀的是一個怎麼樣的靖西。

這是一個未知的靖西。

《靈雨應時》138cm×68cm

二

我是在這個大年初一，迎著新春第一天紫氣東來的霞光，第一眼邂逅靖西的雙眸，並第一摟穿著單衫擁抱上靖西的相思樹。

沒錯，就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的相思樹。從睜著眼背誦，到閉著眼嘟囔，四十年光陰流轉，我沒見過這種樹，你說從詩裡感受的詩情是何等蒼陌？難怪咱不曾感受到過撕心裂肺的相思，莫非咱壓根就是沒心沒肺之人？

《南有天台》138cm×68cm

《方塘倒映》138cm×68cm

靖西的公路兩側，內側大多是高低崖壁連續，外側主要是大小紅豆纏綿。也有一段遠離山谷的平緩地帶，公路就直接鑽進了相思樹抱臂的籠中。停下來走到樹下，兩人摟不過來的巨大樹幹直上九天。樹皮是莓苔斑滿，紺青靛藍；椏柯也虯甲龍髯，橫斜交錯；枝梢卻豆莢懶搖，媚眼娑影。這般流彩是包裹著一張莫奈的睡蓮嗎？最俏皮是紅豆成熟風乾乍破的瞬間，砸點在青蕉黃櫨，滑落在樹下的草尖，頂多是星光一般蘸著露珠眨那麼一小眼，這算是唯一僅存的秋波了。

《意行新橋》138cm×68cm

從此，就紅珊瑚呀，紫瑪瑙呀，緘默掇英在地面的蘚衣上，隱忍著相思的安份，孤寂著相思的清冷。

這是一個相思的靖西。

三

也有幾株疏朗的大相思樹，多情地給我留出視野的天窗，透過去看到深谷對面高高的山，高高山上的高雲，高高雲上的高風。

《谷中誰彈》138cm×68cm

扶蘇唐棣連枝疊翠，毛竹潮湧濁浪排空，時見如水墨點苔，卻也聚三攢五，珠連璣碎，那是藏匿在大山裡經年野生的茶園。再極目遠眺，還能看見稍微寬闊些的高嶺，也滿是玄青黛綠的團團，很像又是一片茶園。這就未必了，那極有可能是遠遠的桔柚園，或者芒果園了。

《古道黃葉》138cm×68cm

《雨晴三牙》138cm×68cm （靖西市博物館收藏）

高山下面的田阡阡陌，秧也櫻草的綠，水也落沙的白，這簡直是祖祖輩輩織下的壯錦呀。朦朧的水霧，把遠處的田覆蓋著，像薄紗吊起的天幕，層層復加又層層消解，輕輕騰起又緩緩沉落。幾盡盤旋幾漂渺，卻總是離不開對田畦的依戀。高坡上的野芭蕉，腋頰中垂銜著稀拉拉的花序，像一串串風鈴，飛紛撩動的蕉葉在軟風中象一面面的旗。叢生的蒲葦經過一冬的蒼萋，梳排偎依，毛毛地撞在水白沙青的溪塘中。草甸上的水牛吁吁，南風中的子規啼啼，老橋畔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那憨翁，山彎道扭著腰肢挑著竹籮的妲桃妹。已經不知有多少次行走在西南地區的山野了，這一瞬間，就忽然覺得兩隻眼睛撐得滿滿花花，不夠用的了。

這是一個可望的靖西。

四

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行走中的偶遇，引來駐足；停駐中的遠望，又引上歧路；岔路上的回眸，再引出歸途。真的如一隻野鳥，沒有時間、地點、經由和目的地的概念，只有任性隨意的不期而遇。青山無意留我在，我某無意出山外，山我留去本自然，相親相別全無礙。這就是正常一天的路程，我走了四天的原因。

《賓山靈虛》138cm×68cm

遠方的靖西，離我有多遠？山的前面是山，山巒的後面是山巒，浮岫遠方還是浮岫。大山隔阻的距離，是一種酸楚的無奈。你如果也經歷過無緣對面手難牽的悽愴，就知道這個世上有這樣一種遙遠，是並不遙遠的遙遠，卻是最無望的遙遠。

《渠洋碧波》138cm×68cm

一步步地遙遠行走，一步步進入，一雙鞋底下的枯草稈吱嘎吱嘎，半截褲腿上的野種子粘黏滿滿，割完谷後的稻田大多並不能走進去。一簇簇幹茬的根部，又生出些許新的孽苗，柔風細纖。軟糯的田泥面上，像一個班的同學完成的平面構成作業，每每相似，每每不同。生長著大量的我不認識的草卉，芣苢、荏菽、蔞蒿、蒺藜、苜蓿、菡萏、茨菇、芙蓉、荸薺、薄荷、蒹葭、薔薇、茱萸、蓼藍、荇藻、蘆荻……，不是在抄錄《詩經》，更不是貼上女生的花名冊。這是真實的靖西鄉野，也是真實的恐怕掛一漏萬。行走在靖西山野的田園小路，我腦海裡的確反覆縈繞著這個經，還有那個冊。惦念著這個經和冊在路上徘徊，靖西的路，因愛變得更加崎嶇彎彎，因情變得格外蜿蜒漫漫。

《無上風流》138cm×68cm

其實靖西是有大路、寬路、直路、快路可行的，不僅可行，而且是非常很行的。不知從哪一天起，閱讀的經驗告訴我，很多小文作者習慣於冠用最、第一之類詞語的表述句子。好像我也不止一次讀到過，某某高速公路在開通的時候，曾經自詡或被贊為最美高速公路。我在合那高速六次往來於雲天之外的真實感受，讓我篤定敢於告訴你，這條高速，才是人間的最美高速，不是之一，而是唯一。我也願意愛惜信言，自珍美言，無意獻媚取悅這條天路。英國《鏡報》報道靖西這條合那高速公路時，題目是這樣寫的：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公路，迷人的風景意味著這可能是天堂之路。看清了吧，天堂之路，天堂之路再神仙，還不是因為靖西是人間天堂在先。

這是一個可行的靖西。

五

一直繞行穿越在這個城鄉互相依倚的邊陲，靖西是一座充滿神秘魅力的西南關城，與越南山水相牽，族祖同宗，文脈共源，言語互通。上蒼神奇的鬼斧神工，在這片大壑深谷、洞穴密佈、暗河穿梭的喀斯特高原上，魔幻出飛瀑十里，頁岩百層，古木千尋，良田萬頃。一代代壯族先人，生於斯，長於斯，耕於斯，作於斯，把靖西這塊天賜的山水畫廊妝扮的亦夢亦幻，蛻變成雲蒸霞蔚的人間仙都。這裡一直是東南亞壯族尋根訪源必到的故土，合那高速的開通，是向世界丟擲了多情的繡球，引得孔雀西南飛，也吸引來一大批親山水、近田園、慕南風、賞異族、樂悠閒的觀光客。

《鵝泉踏歌》138cm×68cm

說到靖西旅遊，就不得不提起靖西的經典文化勝蹟——古舊州文昌閣。在鵝泉河中的小島上，一座四角三層古閣矗立水中，簡約俊朗，風神蔚然。透過一座小橋，入得閣來，憶想古人當年，三兩好友，焚香撫琴，品茗對弈，臨流吟詩，沐風簫月，其雅集風流卻也不亦快哉。

隨著旅遊業的發展，靖西的有識之士，把一張張如“夢裡壯鄉”等田園景觀名片陸續遞出手，傳開來，你的熟悉的可能更加熟悉，我陌生的漸漸不再那麼陌生。

《愛布蒼崖》138cm×68cm

二郎瀑布、愛布瀑布、三疊嶺瀑布、十九渡、大龍潭、渠洋湖、連鏡湖、巴澤田，湖潤通靈大峽谷、鵝泉躍鯉三層浪……。雙手的指頭數不過來的呀，單看這些景點的名字吧，個個都有一個帶著三點水的字。這三點水，一個點來自高山上——瀑布；一個點來自谷底下——暗河；再一個點就是雲騰致雨，來自雲天外的銀河。連“遊”字，都是水造的。沒有水，焉生遊，沒有水，何以遊？可見，中國人造字是多麼的考究。如果聊景點，只聊到一個三點水就戛然而止，是理屈詞窮，還是整了個賣關子吊胃口的噱頭？不如等你自己來吧。景是水設的景，城是山造的城，靖西的山水是的天造地設的山水，靖西的魅惑是漢字和壯語都難於窺探言表的魅惑。

這是一個可遊的靖西。

六

從小背誦著“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長大的我，在靖西過大年期間的十幾天裡，發現這句話放之靖西而不準。遠離長江、遠離黃河、遠離中原的靖西有太多一樣，靖西的梅花在仲冬開放，幾乎比南京早了五十天，比濟南早了八十天。家在濟南的我，沒必要拐彎抹角，可以直接告訴你，靖西冬天的空氣裡沒有那個東西。什麼東西？霾。

《野橋曲折》138cm×68cm

靖西的植物品種實在太多，我這個來自北方的冬季南遊老司機仍有好多陌生，陌生的不單有物種，還有物候。比如柳樹在靖西是從來不落葉的，只是梢頭早春長新芽葉，後邊的老葉是悄無聲息地自然新陳代謝。再比如玉米在靖西是每一天都可以播種的，你只管播下種子，一百多天後就成熟了。所以，靖西是一個天天都適合播種，又天天都在收穫的福地。跟當地朋友聊綠化，他們告訴我，在我的家鄉養活草坪的成本，是靖西的十幾倍。我在這裡聽見一句最會修辭的話：在靖西，往地上插根扁擔都會發芽成活。你如果格外喜歡閒來種花，靖西可是個好地方喲。

亞熱帶的氣候，讓靖西人沒有機會體驗到寒冷。因為溼潤的氣候特別適合植物生長，所以滿山都是野生的花果，讓這裡的人自古以來不知道有個詞叫作“飢寒交迫”。種一顆木瓜，一年就可開花結果，果實長大後摘下就吃，熟透了不摘鳥兒就啄，鳥兒吃不完掉地上慢慢爛。最頂端的花簇一直地開，花簇下密排著一簇小果實，小果實下連墜著一簇大果實，如此子子孫孫無窮盡地開花結果。滿坡的野山芋，頂著一頭緗黃萎葉，用手一拔，就是一連串小毛芋頭。還有南瓜像醉漢似的東倒西歪滿地滾爬，瓜秧倒都乾枯塌蔫了。也不知道誰種下的絲瓜，吃不了也不兜著走，由它熟老由它枯，風乾透了像一個個大木棒槌，叮鈴噹啷掛滿在樹上，霸悍樸拙，就跟白石仙翁的課徒稿似的。這不是有意培養懶人不勞而獲嗎？在靖西山區，如此這般任其生長，想收就收，不收拉倒的蔬果太多了。

《隔溪養翠》138cm×68cm

更讓我新鮮感的，還是那些在北方只有超市才能見到的水果，等待採收的柑橘、青柚、楊桃、蓮霧、龍眼、香蕉、菠蘿、甘蔗、石斛、菸葉、番石榴……，還有我錯過採收季的大果樹，荔枝、芒果、楊梅、菠蘿蜜。這裡是一個養胃的天然倉儲，這裡是一個養眼的大萬花筒。如果北方人因此有誰怨天地不公，也只能理解這是蒼天沃土對靖西的厚愛、眷愛，甚至錯愛了。

至於靖西那些年均氣溫、相對溼度、負氧離子等枯燥的數字，無需我再說。無霾已經說了，花果既然如此，氣候之宜人不在話下了吧。

《渺渺平田》138cm×68cm

幾乎哪裡的人都喜歡依山傍水而居，壯族人也是喜歡把村子建在山下向陽通風的地方，壯族的經典民居是幹欄式建築，有全欄式、半欄式。建材主要是全木、半石半木，半土半木，雖各有其因，但各有其美，且各個如畫。生活在邊境村莊的叫邊民，邊寨的家家戶戶都在最顯眼的高處恭敬地升起一面國旗，長空滿日下，青山白雲前，飄動著一點點熱烈的中國紅，視覺給我的那種邊疆感、祥和感、崇高感和自豪感蕩氣迴腸。還到了一個叫龍和的小村子，房子大多都是乾土坯建的兩層，只是門口視窗用敦厚的青石砌成。在溫暖的斜陽下，薑黃的土坯如同剛剛出爐的麵包，誘惑極了。在我離開這個村子十幾分鍾車程以後的山路上，回首間又俯瞰到這個村子的全景。此刻正是已而夕陽在山，餘暉中的村莊凝重熱烈，那個高階飽和的鎘黃橘黃調子，讓我的思緒呼啦一下穿越時空，直接飛進了梵高晚年那張《阿爾的吊橋》。

畢竟是在過年期間，路上人少。遇到壯族鄉親，也是一家老小新衣鮮飾，提著鴨鵝匆匆趕著走親拜年的人，寒暄幾句過年的吉利話後，就各奔前程。在我有意走近接觸的人中，印象也比較深的也有好幾位，都是跟我年齡相仿的人。靖西蔗田多，我借用蘇軾描寫蔗田的一個詞是“綠陣連煙”，恰當極了。在許多大面積的風中的蔗田，從我的後視鏡屢屢後退好久以後，我看見眼前這片蔗田裡的人影，一個大姐。靠邊停車，我走近田裡，這一天是大年初一呀，儘管是下午，她已經在勞作了。她也早早發現我在遠處一步步向她走近，當我走到她跟前打招呼的時候，她已經直起腰把幾株頂粗碩壯的甘蔗砍下，又熟練地揮刀斬斷成好幾段遞給我。嚼著最甘醇的鮮甘蔗，聊著最平常的家常，話語肯定是像抹了蜜一樣的甜。臨走將一大抱甘蔗硬硬塞到我們車箱裡，分手的最後一句話，我才知道這是一位比我還小一歲，不該稱其為姐的大姐。

還有幾位壯族老哥，也是一樣好客。有時是房前一棵煙溼的落梅，有時是屋後一株驕陽的木棉，還有一次是院旁水塘裡一大群綠毛的花鴨，把我吸引到主人家裡。也許因為過年的原因，進得堂屋，家家的米酒美食俯拾即是。家家不過三句話必留我坐下吃飯喝茶，不管是不是飯時。婉謝以後，聊一會兒就告辭，家家必往我懷裡塞上糖果、臘肉、餈粑、糯粽。壯族的年粽，是用蕉葉蒲草包紮成像個繡花枕頭，一個足有兩斤，是我見過最大的，造型很考究。另一種用棕櫚嫩葉編織成一個竹簍的樣子，葉芯的淡黃和葉緣的蒼綠，編完後的交叉形成了漸變色的圖案。滋味絕佳不說，單憑這兩款粽子的手工草編花色，足有資格選編到工藝美術教材或中國民間美術簡史了。

《石田細嶺》138cm×68cm

沒有一村不是民風淳樸，沒有一人不是熱情好客，沒有一地不是生機盎然。這就是靖西壯族的家風、門風、族風，往大了說，也是中華民族的正大民風。

這是一個可居的靖西。

因為最初有欠，我歉疚多多，又因為靖西天堂般的質色，我就更覺愧欠綿綿，無以應答。唯寄餘年，鋒出八面，煙雲四圍，潑墨靖西華章為之報。

2017年10月27日於濟南

靖西·簡介

靖西市隸屬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代管的縣級市，地處中越邊境。境內以溶蝕高原地貌為主，山明、水秀，以奇峰異洞、四季如春的自然風光聞名遐邇，又有山水“小桂林”之譽，是旅遊、度假和避暑的理想勝地。靖西市境內不形成山脈，大部分是岩溶峰叢，孤峰和體積不大的非岩溶土山。峰林、峰叢發育優美，孤峰挺拔林立，奇峰異洞廣佈，峰叢相聯如屏，多呈塊狀或條帶狀山體。境內有高山5座，西部有牛松坡、嚇孟山，北部有平橋山，東部有古龍山，南部有排發山，中部有五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