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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誤讀的嶺南

  • 由 中國日報網 發表于 籃球
  • 2021-10-26
簡介不過,南朝樂府內容幾乎清一色為情歌,範雲此詩卻是借嶺南山水之名以抒其志,宜飲修仁之水,不挹邪亂之流

豁怎麼讀廣州音

被誤讀的嶺南

“嶺南”這個概念,長期以來就是身處中原者對南土的指稱,是他者建構和使用的概念,因而天然就帶有著某種不解、獵奇,以至排斥的色彩,是中原文化優越心理的間接反映。“古人云:五嶺者,天地以隔內外。”(語出酈道元《水經注》)五嶺阻隔的不僅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內外,也是化內與化外之別。

因五嶺而起的化內與化外之別,是客觀存在。但當我們仔細地爬梳一些史實,尤其是跟隨著那些從中土來到嶺南人物的腳步,追尋著嶺南文明程序史時,我們驀然發現,在中國文化史上,嶺南的荒蠻,很大程度上是中原未至者不瞭解與獵奇所致,是南來者悲苦意緒的渲染,是有意無意的誤讀。他者建構,嶺南話語長時間缺位,使千百年來嶺南形象被妖魔化。

而這份誤讀與妖魔化,我們最早可以追溯至漢代馬援身上。馬援以底定嶺南之功官至伏波將軍,並以其老當益壯、馬革裹屍氣概得到後人崇敬,為人所忽略的是,他身上還裹挾著有關嶺南的重重迷霧。其中既有因其自身無心而生者,也有他人有意栽贓而致者,但無例外地誤導著後來者對嶺南的初始認識。

唐神龍元年(705),沈佺期因諂附張易之被流放州(今越南榮市),其《入鬼門關》詩中開頭兩句曰:“昔傳瘴江路,今到鬼門關。”正是傳說中言,奠定了作者對嶺南的第一印象。

《舊唐書·地理志四》記載相關傳說:“(容州北流)縣南三十里,有兩石相對,其間闊三十步,俗號鬼門關。漢伏波將軍馬援討林邑蠻,路由於此,立碑石龜尚在。昔時趨交趾,皆由此關。其南尤多瘴癘,去者罕得生還。諺曰:‘鬼門關,十人九不還。’”那麼,當初南征到此的馬援,又有著怎樣的親身記述呢?《後漢書·馬援傳》載,建武十九年(43)正月,馬援因南擊交阯,斬徵側、徵貳,傳首洛陽,被封新息侯,援犒勞軍士時,憶及當時情事雲:“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墯水中。”這是馬伏波留給後人的嶺南印象。

如果說,以“下潦上霧,毒氣重蒸”狀寫嶺南溼熱多瘴,對於多來自中原的馬援軍士而言,或許還算是一份真實的感受,“仰視飛鳶跕跕墯水中”則顯然是誇張演繹,可入小說家言了。馬援出於謝恩及慰勞軍士之目的,極言南征之艱辛,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以訛傳訛,真假莫辨,到了《舊唐書》記載,到了沈佺期筆下,則已由鳥及人,衍化成“十人九不還”“土地無人老,流移幾客還”了。

嶺南在唐詩中是最常見的貶謫之所。當一位又一位士人懷著滿腹悲苦蹣跚而來,他們一方面不斷地書寫其心中的冤屈悲苦,一方面總是在有意無意間渲染嶺南的荒蠻,化用嶺南歷史上種種相關傳言,凸顯其環境之惡劣、民風之粗野等等。越是心存悲憤,便越要凸顯其荒蠻,將萬千怨憤敷衍其上。

事實上,倘若身臨嶺南,而不懷有先入為主之見,或是別有用心,所見實在未必如此惡劣。早於馬援200多年前,曾兩度出使南越國的使臣陸賈,滯留時間不短,遊歷亦廣,回朝覆命後撰有《南越行紀》,記述嶺南一帶地理位置、風土人情,無疑更準確可靠。雖然此書已佚,僅存幾則,是晉嵇含《南方草木狀》所引文字,但從中我們感受到的嶺南要可愛得多。

其一是記載羅浮山上的胡楊梅和山桃。“羅浮山頂有胡楊梅,山桃繞其際。海人時登採拾,止得於上飽啖,不得持下。”羅浮山頂遍繞楊梅、山桃的動人景緻,是不是也足以對此後一代代文人隱士們產生強大吸引力呢?

其二記錄了嶺南花草、風俗人情等。“南越之境,五穀無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緣自胡國移至,不隨水土而變,與夫橘北為枳異矣。彼之女子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這段話透露給我們的至少有兩層資訊,一是南越接受外來影響之早,二是南越之人於花之欣賞喜愛程度。“彼之女子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後世多以為是嶺南人之愛花,並最終形成花市之淵源。

大多數謫徙文人,當他們確定無疑地踏上嶺南之地時,只要他們能調整心態,做到順時而變,應時而動,直面現實,真實的生活依然頗有可觀。當他們能較好地完成人生角色的轉換,嶺南之地反而能提供給他們更廣闊自由的空間施展才華,比在朝廷更容易有一番作為。今天,當我們回望歷史,便驚奇地發現,對於他們中的不少人來說,那段曾經讓他們感到莫大恥辱,被他們視為人生之大不幸的歷程,竟然成為其一生中最光輝耀眼的段落。韓愈如此,劉禹錫、蘇東坡亦如此。

被貶惠州的蘇東坡,在給老友陳慥回函時直言:“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雖蠻貊之邦行矣’,豈欺我哉。”不自欺,也便不欺人。誤會來自隔閡,當他們能感受到嶺南之“不惡”與“甚厚”,也便能以自身不朽的事功和著述,照亮自己人生中這段黯淡的歲月,也造福於一方黎民百姓,這是屬於士人的責任與擔當。

嶺南因釆珠、貿易活動的發達,自漢以來一直是重要的海上貿易中心和通商口岸。除了當地產珠之外,來自南洋、天竺、獅子國、波斯等地商船,也源源不斷運來大量奇珍異寶、海外洋貨。所謂“其俗誠陋,然舊多珍怪,上為國家所疑,下為權戚所望”。嶺南有所謂“貪泉”之說,但也產生了大量廉吏。

三國時陸績,以“直道見憚”出為鬱林太守。《新唐書》卷一百二十一《隱逸傳》載:“陸氏在姑蘇,其門有巨石。遠祖績嘗事吳為鬱林太守。罷歸無裝,舟輕不可越海,取石為重。人稱其廉,號‘鬱林石’。世保其居雲。”不載金珠載石還,這塊“廉石”,見證了陸績的奉公忘私、兩袖清風,也可視作為嶺南正名的“壓艙”之石。如今,歷經1800年的歲月風雨,鬱林石依然矗立於蘇州文廟,散發著來自嶺南山水的清靈正氣。

《晉書·良吏傳·吳隱之傳》曰:“吳隱之,操守清廉,為廣州刺史,未至州二十里,地名石門,有水曰貪泉,相傳飲此水者,即廉士亦貪。隱之酌而飲之,因賦詩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及在州,清操愈厲。”孔子忍渴於盜泉之水,曾參回車於勝母之閭,面對貪泉之水,吳隱之則是酌而飲之,並賦詩言志。貪與不貪,根源不在於是否飲過此水,不在於是否身至嶺南,只關乎自身操守。任期滿後,吳隱之從廣州乘船返回建康時,與赴任時一樣,依然身無長物,兩袖清風,與某些刺史離任歸還時“船載洋貨,車裝珍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此後的詩文中,對貪泉的詠歎也便有了新的含義。如唐王勃《滕王閣序》:“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明尹鳳岐《送兄廣東參政應奎》詩:“珍重平生清節在,不妨引滿酌貪泉。”

很可能,就是受吳隱之的啟發,至南朝齊代時,同出嶺南為宦的範雲,有感於始興湞江之修仁、邪階之名,情動於中,乃成《三楓亭飲水賦詩》:“三楓何習習,五渡何悠悠。且飲修仁水,不挹階邪流。”該詩為五言四句,詩風平易流暢,頗有南朝樂府之風韻。不過,南朝樂府內容幾乎清一色為情歌,範雲此詩卻是借嶺南山水之名以抒其志,宜飲修仁之水,不挹邪亂之流。他運用南朝樂府抒情技巧,表達自己來到這嶺南山水間的獨特情懷,不見了纏綿悱惻的情愛聲色,代之以修仁義、去邪流的高尚情志,詩歌思想境界為之淨化,表達技巧更趨自然平實,聲色與風骨兼具。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範雲是如何得嶺南山川之助,又汲取南朝樂府養分,使詩歌在思想內容與表現形式上都得到提升,臻於成熟。

吳隱之是著名的廉吏,範雲的清廉也是出了名的。在始興的三年仕宦生涯,範雲以其自身的清廉、德政及其獎掖後學,對當地民風、政風和文風的影響,都是史有確載的。

如果我們再拓展一下視野,不難發現,歷史進入到六朝,在範雲之前,已經有一任緊接一任的清官良吏接掌始興行政長官,勵精圖治,迎來了屬於始興的高速發展時期。據阮元《廣東通志》卷二百三十二《宦績錄二》,列舉晉時良吏25人,其中為始興相、太守的只有張茂度、尹虞、鄧騫三人;列舉宋時良吏17人,其中為始興太守、內史的已有5人:徐豁、陸徽、檀和之、沈法系、孫奉伯。而且,這5人中,4人都集中在元嘉年間先後為始興太守。徐豁在元嘉初,陸徽在元嘉十四年,檀和之在元嘉十六年,沈法系在元嘉末。其中,徐豁與陸徽二人,都是事列《宋書·良吏傳》的。

歷史選擇了始興,在範雲之前,便已有了這一長串清官良吏,接力施以良政,從而共同促成了始興成為嶺南最早的文化中心之一。數百年的經濟、文化積累,將原本貧瘠的荒地逐漸滋養成沃土,到盛唐才可能出現張九齡這樣土生土長的著名政治家和文學家。

(作者:陳橋生,系《羊城晚報》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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