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潮水中不改挺拔之姿，留下充滿力量感、心胸豁達的詩句

“詩詞當中有一種細膩而又極致的美感，在瑣屑庸碌的日常生活中突然與它們邂逅相遇，你會明白什麼叫心曠神怡。”

這是中國詩詞大會冠軍、中國成語大會冠軍彭敏對古詩的感受。在新近推出的作品《曾許人間第一流》中，以詼諧有趣、結合當下流行文化的講述，彭敏將29位古代文壇星光閃耀的名字還原為一個個真實、具體、在時代與生活的夾縫中努力生活的人。與普通人不同的是，他們的人生中還有詩——正因此，他們把人生困境活成了我們嚮往的詩和遠方。

彭敏說，太多的詩人年少時都曾自許甚高，要做世間第一流人物。只可惜命運雲譎波詭，常常事與願違。在理想破滅之後，終究只能做個吟風弄月的詩人。他們作品中的感染力，很多就來自這種才華無處兌現的失落與苦楚。“令人驚歎的是，在命運的重壓之下，詩人們卻屢屢發出高亢的聲音。寫出許多充滿力量感與豁達心胸的詩句時，詩人的處境其實都大大的不妙。”

“在潮水中不改挺拔之姿，在黑暗中保有向陽之心，在困境裡彰顯韌性之骨。難怪千載之下，還能讓我們如此追慕，如此著迷。”

嵇康：私生飯到底有多可怕？

《曾許人間第一流》

1

今天，我們來講一個殘酷的追星故事。看完你就知道，私生飯到底有多兇猛、多可怕了。

故事的主人公之一，鍾會，這名字或許並不算特別耳熟，但看過《三國演義》的朋友應該記得，正是他帶兵推平蜀漢，使得劉備諸葛亮的創業專案沒能走到C輪。

鍾會出身名門，父親鍾繇（yáo），位列三公，書法上和王羲之齊名，被稱為“楷書鼻祖”。

虎父無犬子。三國最著名的神童故事，除了孔融的“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就要屬鍾會的“汗不敢出”了。

《世說新語》記載，鍾會和哥哥鍾毓才名驚動中央，得到魏文帝曹丕召見。兄弟倆性格迥異，曹丕開玩笑問鍾毓：“你這滿頭的大汗是怎麼回事？”

鍾毓回答得很巧妙：“戰戰惶惶，汗出如漿。”我叫不緊張。

曹丕很滿意，又問鍾會：“那你為何不出汗？”

鍾會的回答更絕：“戰戰慄慄，汗不敢出。”他是真的不緊張。

成年後的鐘會，鬼點子一籮筐，在眾多年輕公務員當中，顯得那麼卓犖不凡。

工作之餘，他也追星。宇宙級男團竹林七賢中，顏值最高、最不愛乾淨那位，嵇康，就是他偶像。

鍾會天天給嵇康朋友圈點贊，在公眾號下面氪金打賞。

但是沒辦法，人一旦出名，就不太容易接近。哪怕你一顆紅心兩眼放光，對人家來說，也屬於面目模糊的nobody。

二十出頭的嵇康，已經是曹操的孫女婿，羨煞旁人的駙馬爺。

他整天和阮籍彈琴喝酒，和向秀鑽研冶煉技術。

就是不給鍾會好臉色。

2

得到偶像肯定，是很多粉絲的畢生心願。

經過一番懸樑刺股，抓耳撓腮，鍾會居然鼓搗出來一本哲學著作。

信心爆棚的他，揣著新書奔向嵇康家。

他覺得，是時候向偶像展示真正的技術了。

但沒想到，一段短短的路程竟然耗盡了他的勇氣。到了嵇康家高深的圍牆外，他忐忑得像個不敢交作業的小孩。

最後，他鉚足力氣，掄起胳膊，把新書從圍牆外扔了進去。

也許，該等到自己更優秀了，再以一棵樹的姿態，來和偶像並肩站在一起吧。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因魏帝年幼，大權漸漸旁落到司馬氏的手裡。江山易主，改朝換代的趨勢，難以阻擋。

在此過程中，鍾會光速崛起，成了司馬氏的首席謀士，大權在握，風頭無兩。

而他的偶像嵇康，作為曹氏的駙馬，位置尷尬。司馬氏看重嵇康的名氣，派嵇康好友山濤山巨源出面，封官許願，收買拉攏。嵇康卻斷然拒絕，還搞出一封刷爆朋友圈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等於向全世界宣告：我生是曹家人，死是曹家鬼。不服，整我呀。

嵇康的命運在寫絕交書的那一刻已經註定，只是，還缺少一個落井下石的人。

鍾會也沒有想到，最後會是他，來終結這個在他心裡一直高高在上的偶像。

3

風和日麗的一天，鍾會來到嵇康家門口，前呼後擁地，帶著一堆屬於他自己的迷弟。

這些人的榮華富貴，都只是他幾句話的事。

原來，無需仰視地站在偶像面前，是這麼痛快的一件事。偶像，你看你快看，我就是當年那隻醜小鴨，我發達啦！

鍾會很久沒有心情這麼好過了。

但他很快陷入難堪的處境：嵇康和向秀自顧自在樹下打鐵，忙前忙後，汗流浹背，對他這一大夥人的造訪，竟然視若無睹。

就算嵇康再怎麼“越名教而任自然”，這也不可能是他正常的待客之道。

雙方沉默地對峙了好半天，鍾會心裡，天空轟然塌下來一大片。

就在他一鼻子沒趣準備離開時，偶像終於說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怎麼就來找我了，怎麼又要走了呢？

不搭理人就算了，還帶這樣羞辱人。年少時讀到這一段，覺得這嵇康也太沒禮貌了。現在知道，這和他大張旗鼓與山濤絕交一樣，是在向司馬氏表明態度。對鍾會本人，未必就真有什麼意見。

好在鍾會不愧是“戰戰慄慄汗不敢出”的神童，立即回了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這話幾個意思，需要下回分解。

4

受傷的鐘會有沒有一氣之下燒掉珍藏已久的嵇康的書籍、畫像，我們不得而知。不過他權柄在手，非普通粉絲可比。

那場蜜汁尷尬的會面過後，偶像和粉絲都在加速滑向他們人生的終點。

對於嵇康的不合作，司馬氏忍耐已久，只差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公元262年，機會終於來了。

除了竹林七賢，嵇康還有一個編外好友呂安。兩人關係鐵到什麼程度呢？“每一相思，千里命駕”。打著飛的約會那種。

誰能想到，因為對人性的樂觀、無知，嵇康會把好朋友坑到地獄裡去。

呂安有個迷人的妻子，被親哥哥呂巽（xùn）

誘姦

了。呂安怒從心頭起，要報官拼個魚死網破。

嵇康單手摁住呂安的義大利炮：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哪能沒點綠？鬧到盡人皆知，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

呂安信了嵇康的邪，只對呂巽一頓嚴正譴責。結果沒多久，呂巽居然惡人先告狀，害得呂安流放邊疆，罪名是：不孝。

不孝在今天主要是個道德問題，可在魏晉，喜提死刑也不奇怪。曹操殺孔融，罪名正是不孝。

偶像嵇康無意中做了豬隊友，自然要跳出來為好友辯護。他哪想到，一張飢腸轆轆的命運之網，已經在他頭頂緩緩鋪開。

5

閣下給壞人辯護，想必也是壞人。因為這樣的神邏輯，嵇康也被抓了。

此事轟動娛樂圈，三千太學生上書請願，大批名流願意陪嵇康坐牢。

偶像的影響力，從沒讓人失望過。

在監獄裡，嵇康反省了自己的一生。他寫下著名的《幽憤詩》，字裡行間透露出悔恨情緒，並且天真地計劃著，出獄後要做個風情萬種，與世無爭的男子。

不知道自己的末日，正攥在一箇舊日粉絲的手裡。

當時已是首都最高長官的鐘會向司馬氏進言：偶像嵇康，不可小看。才高臥龍，心腹大患。

忘了說了，鍾會以善於識別“危險”人物聞名。魏帝曹髦必須嚴加提防，“反賊”許允的兒子可以留著不用管，司馬氏常常採取他的意見，來決定生殺予奪。

他說嵇康是臥龍，那刀下就不能留人，死亡機器必須轟隆隆開動起來。

公元262年，平淡無奇的一天，時年四十，還在計劃著出獄後美好生活的嵇康，被倉促地拖出深牢大獄，在洛陽東市明正典刑。

他怎麼也沒想到，給一個判流放的朋友辯護，自己的處罰卻是死刑。

圍觀群眾中，有大批嵇康的粉絲。他們不知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竟然陪偶像走完人生最後一幕場景。

那也是人類死亡史上最悽美的一幕：偶像沒有刻意去表現大義凜然，也不屑破口大罵，而是獲准彈琴一曲，在完美的演出中謝幕。

隨後，劊子手手起刀落，一顆人頭輕巧墜地。

至死，偶像唯一不能釋懷的，是這首《廣陵散》從此後繼無人。

6

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嵇康之死，於司馬氏是一門回報豐厚的好生意。至此，多麼孤傲的名士，也不得不放下超然物外的姿態，屈身於司馬氏的門庭。就連嵇康的兒子嵇紹，也在山濤的培養下成長為司馬氏的骨鯁忠臣，在保衛晉惠帝的戰鬥中英勇殉職，獲贈諡號“忠穆”。

在改朝換代的大潮中，有人隨波逐流，有人堅守孤島。他們或死或生，歷史的評價有褒有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選擇。

嵇康之所以不得不死，罪狀中還有這麼一條：曹魏舊臣起兵反叛司馬氏時，他曾想遙相呼應，被山濤勸止。

也就是說，他有造反的思想準備。

這麼無憑無據的罪證，鍾會居然也能挖得出來，可以說很拼了。

歷史沒有記載，“反賊”與“異見分子”嵇康伏法時，鍾會是否在場，臉上又帶著怎樣的神情。

倒是《三國志》白紙黑字地寫著：平蜀之後，鍾會自己與姜維合謀，扯起造反大旗，想要脫離司馬氏割據一方。

只可惜，政治和人心遠比神童鍾會想的要複雜，他手下的部將沒興趣跟他趟這個渾水。在嵇康死後兩年，鍾會也因部下兵變，死於亂軍之中，和他的偶像一樣，享年四十歲。

7

倘若沒有政治營壘的阻隔，粉絲鍾會和偶像嵇康之間，本會演繹出何種型別的故事？

千百年來，偶像們看似光芒萬丈，人人追捧，其實，不過是權力社會中吹彈可破的弱勢群體。

當政治鬆弛，權力的擠壓不甚明晰之時，偶像們在鎂光燈下翩翩起舞，在鮮花與掌聲中顧盼自雄，彷彿整個世界都被他們踩在腳下。

很少能有人意識到，到處都是看不見的手，而他們屁股底下那張看起來安如磐石的椅子，隨時都會被人一把抽走。